第1章 大梦初醒 灵璧正陷入沉睡。 梦中,往事一幕幕重现: 被冰雪覆盖的巍峨皇宫中,一间破败不堪的小屋里,一对年幼的兄妹蜷缩在角落,身上仍穿着夏衣。 瘦弱的女人紧抱住两个孩子,苦涩的眼泪滴落在他们干燥脱皮的脸颊、手臂,女人强忍眼泪叮嘱孩子:“娘不能常来,娘没用……你们千万要记住,少出声,绝不能走出这间屋子!” 男孩高烧不退,三五个太监宫女正缩在一处凑铜板,脸色蜡黄如灾民的老太监,伸出他枯骨般的大手,摸摸女娃的头,柔声安慰着:“阿璧不怕,乖乖照顾哥哥,咱们马上就有钱买药了。这次万贵妃没有发现你们,阖宫上下都帮忙瞒着呢!” 满手冻疮的宫女在喂孩子喝粥,碗中米粒稀少,宫女擦擦眼泪,对身后刮锅底的太监说:“怎么办,我们养不起他们了。孩子越长越大,总有瞒不住万贵妃的一天,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么……”说完哭出声来。 身后,脸色蜡黄的老太监双手慢慢握成拳。 依然一脸灾民像的老太监,他猛地跪在正感叹自己无子的皇帝面前,直视着掌握生杀大权的天子,将两个孩子向前一推,仿佛已无所畏惧,“皇上,您是有子女的。奴婢自知说出此事必死无疑,但只要能为皇子公主正名,奴婢死又何妨!” 安乐堂内,粗针猛地穿透小手扎进地里,女娃面容扭曲,几欲速死。衣着华贵的掌权太监用脚挑起女娃的下巴,不怀好意的瞧着她。 “公主殿下,生您的女人死了,太子爷虽有太后护着,恐怕也活不长久。今次是贵妃娘娘向皇上要了您在身边养着,还吩咐奴婢好好调、教您呢……公主殿下乖,脱了衣服让咱们摸摸,奴婢就给您饭吃,如何啊?” 其余的太监听完都“吃吃”的笑了。 被反捆双手的宫女愤怒嘶吼:“畜生——她才四岁!才四岁!”下一刻,宫女被一刀穿胸,滚烫的鲜血溅入女娃眼中。 密室中,骨瘦如柴的皇子“扑通”跪倒在中年男子面前,“我自知朝不保夕,护不住妹妹。现在我将她托付给花伯父,若我身死,求伯父看在纪家份上护她一世平安!” 无数片段自脑中闪过,彻骨的寒冷包围住灵璧,她似已被可怕的梦境魇住,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 哥哥,哥哥—— 灵璧猛地睁开双眼,她的四肢因痉挛而扭曲,以致全身颤抖起来。她本想起身逃跑,最终却只能像条病狗一样,趴在床头喘息。呕吐感愈加强烈,她一动不动趴在原处,充血的大眼小心地四处打量。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自离开哥哥起,每次她都是在陌生的地方醒来。 灵璧咬牙用布满伤痕的双手撑起自己,努力坐起身靠在床柱上。 正值黄昏,春日残阳斜照,将外间女人的身影映在门上。 “珍珠,里面这位是个什么来路啊?” “是老家的表小姐,得了急病送过来想让宋神医瞧的。” “那怎么昨儿夜里冷不丁就来了,也没个场面。” “少嚼舌根!对表小姐不敬,仔细老爷夫人把你们撵出去发卖!” “呦,有些人仗着有六少爷撑腰,说话都硬气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珍珠敛目走进来,将手中的食盒置于桌上,而后恭谨地走至床边行礼,她的目光在触及到灵璧时充满怜悯。 眼前的女娃只有七八岁大小,面色青灰,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自脸部起,遍布全身的伤疤遮掩了她的相貌。 她的身上已有多处溃烂,右手似乎受过重伤,手掌和指甲已完全变形,像极了蝙蝠爪子。她的头发干枯粗糙,偏又极黑极长,那一双又狠又厉的大眼几乎不见眨动,配上骨节突出的四肢和白色的中衣,竟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 这孩子的模样,珍珠昨夜已经见过,今日再次瞧见,心中仍然是止不住的悲凉。究竟是怎样的折磨,能把一个幼小的孩子,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对于灵璧的身份,珍珠不是没有怀疑,但身为花夫人的陪嫁丫头,她也不是第一次接触府中阴私。 此番老爷夫人之所以挑中她来,便是看她胆大,家中出过仵作,又是心腹丫头里唯一不信鬼神之说的,也只有她敢来贴身伺候这样阴森渗人的表小姐。 此刻,灵璧正警惕地看着珍珠,她小小的身子微微弓起,尖利的指甲陷进床柱,留下五道抓痕。 “表小姐别怕,到了这里,就没人能伤害您了。”珍珠柔声安慰。 灵璧不信,这样的话一路上有很多人对她说过,可她不敢信,只有哥哥能让她安心。于是她张口,努力从嗓子眼里挤出粗粝的声音:“邀、各、葛……” 灵璧还不会说话,多年的囚禁已剥夺了她成长为人的权利,她的嗓子早就在惨无人道的折磨中喊坏了。 然而珍珠却听懂了。 “要找哥哥?”珍珠的表情变得更加柔和,“现在不行哦。以后您都会生活在这里,关于以前的事也不能再提,否则您就不能再见哥哥了。” 珍珠的话如一盆冰水泼在灵璧身上,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不行,为什么要生活在这里,为什么不能提起?难道……哥哥不要她了? 一瞬间,四周静了下来,她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感到阵阵寒意。上下牙齿不住地打颤,她紧紧抱住自己,蝙蝠般的指甲划破衣服,在手臂上勒出血印。 她想,也许是她的反抗给哥哥惹了麻烦,她愿意再回到那间小屋里去,从此以后,再疼再痛她也不会还手,她愿意忍耐,只因为她不能没有哥哥,在这世上,没有了哥哥,谁还会愿意抱一抱她呢? 灵璧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自肺里传出的腥味充斥整个房间。身体似已被冻僵,她冷极了,急切的渴望着有人能抱一抱她,用身体包裹住她。 她的眼睛停留在珍珠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此刻,她想贴近那里感受皮肤的细腻温暖,她想听一听那层皮肤之下血液流动的声音,她甚至想咬开皮肤吮吸滚烫的血液取暖。 灵璧直勾勾地盯着珍珠,她的眼神如同沙漠里饥渴濒死的旅人,忽然间看见了一片绿洲。珍珠被她盯得发毛,刚想起身却被灵璧如野兽般扑倒在地。 只七八岁大的孩子,力气却大得惊人,珍珠竟推不开她。 灵璧急不可耐的将脸颊贴在她的颈间摩擦,并伸出臭烘烘的舌头来回舔舐。不够,她还是冷,很冷,她需要摩擦更多的皮肤…… 冰冷的小手笨拙地扯开珍珠的衣领,牙尖重重抵在锁骨上,锋利的指甲瞬间削断了落在胸前的发丝。 珍珠又惊又惧,一时间顾不上主仆尊卑,一掌打在灵璧变形的右手上。灵璧吃痛,张口咬在珍珠的肩上,这一口极狠,竟咬下肉来,珍珠大声尖叫,一抬首见灵璧生生啖下口中血肉,饶是一向胆大的她也吓晕了过去。 屋外众人听到尖叫声慌忙赶来内室,一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吓白了脸。 室内血腥味浓重,珍珠倒在床边,衣衫凌乱,肩头血肉模糊,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正埋首在珍珠颈间吮吸,鲜血入喉的声音令人毛骨损然。 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孩子,是一个活人,这样骇人的模样,分明像是死不瞑目,刚从棺材里爬出的尸体! 灵璧缓缓抬起头,转过脸看向众人,鲜血从她的齿缝中渗出,滴落在惨白的衣袖上。 第2章 桃花眼与正义脸 江南花家既是武林世家,又是商贾巨富,常与朝廷合作,这在东西厂横行的时代,是极不容易办到的。 花家老爷子花如令已年过五旬,为人豪义,与各路豪杰颇有交情。其膝下有七子,或入朝为官,或专心治学,或行走江湖,皆是极其出色的人物。 这日,花家大少爷与三少爷正如往常一样,在自家账房里查账,忽见管事急急推门而入,一脸惊恐好似活见了鬼。 “大少爷,三少爷,昨晚来的表小姐发了疯,伤了好些人后逃出了院子,现在往这边来了!丫头小子们怕极了,不敢拦。” 大少爷执笔的手一顿,墨汁便污在了账本上。三少爷见状迅速抽出账本,将沾染墨汁的那页撕下重新抄录。 花家大少爷早年继承家业,三少爷从旁协助,这两位本就是极有意思的人物。 早早成亲,严肃霸气的大少爷偏偏男生女相,桃花眼,面如傅粉,细腰阔肩,乍一看倒像是搞大过不少女人肚子的浪荡子。 而向来拈花惹草,死不正经的三少爷反而长了一张好人脸,清澈的眼睛,方正的下巴,小麦色的皮肤,再配上清朗的嗓音,简直就像一方除恶惩奸的大侠,正义得令人发指。 这样极度反差的长相一度引人热议,然两位花公子的手段异常凶残,渐渐也就无人敢言。 此刻,两位花公子正行走在园中游廊之上。 大少爷步伐缓而沉,每迈出一步都显得踏实有力;三少爷的步伐却很轻快,好似飘在空中。两人看似一快一慢,实际上却是并肩而行的。 “那管事多年来并无大错,倒是可惜了。” 想到刚才大哥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管事,又下令将议论小妹的下人全部绑了发卖,这才同他一起出来找小妹,三少爷漫不经心地摸摸下巴,笑着开了口。 他说话时爱咬字音,说到句尾处又总爱转一转音调,什么样的话被他说出来,都显得特别不正经,好在他总算长了一张正经的脸。 “这世道,管不住嘴的人就不能用。” 大少爷面色发寒,声音也是冷冷的,好似极地里终年未化的冰川。 如今是成化年间,万贵妃祸乱朝政,手下东西厂细作遍布天下,每日因言获罪的家族不计其数。在这样的世道下,没有哪个主人家敢用管不住嘴、藏不住事,随意议论主子的下人,更何况是如今正隐藏着一个惊天秘密的花家。 宫里少了一位公主,江南花家多了一位表小姐,这使得每一个花家人都不得不更加谨慎,更加小心。 “大哥,”一向轻佻的三少爷此时也压低了嗓音,“咱爹为何冒着诛九族的风险,也执意要救这位公主?” 大少爷转了转扳指,目不斜视地张口:“因为这孩子的生母姓纪,出自广西纪家。” 广西纪家,官宦世家。纪家人早年曾对花老爷子有救命之恩,因着这份恩,花老爷子每年都会携妻儿不远千里前去纪家走动,纪家也是难得不歧视商贾的世家,见花家七子各个不凡,甚至动了结亲的意思。 可惜亲还未定下,广西就爆发了大规模的士官叛乱和农民起义。朝廷派兵镇压,城门封锁,两广一夜间变成人间地狱。待花老爷子用尽手段进入广西时,纪家已被叛党灭族,只余一女不知所踪。 多年来,花家一直未放弃对纪家女的寻找,直到今年才得知,当年那个小女孩是被奉旨平叛的京官挑中,同一群少女一同被送入宫中做了宫女。 如今,纪家女已去天上和家人团聚,只留下一双儿女。十一岁的儿子虽被封为太子,却在万贵妃手下挣扎求生,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八岁的女儿更是早已在地狱中沉浮,变成那非人非鬼的模样。 “三弟,昨晚……你可见过那孩子?” 三少爷身形一顿,缓缓点头,想到那孩子的模样,一向乐观的他也哑了嗓音:“大哥你可知,看了那孩子我才知道,在这世上,并不是你投了人胎,就一定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大少爷一向内敛,当年阉人欺辱上门,叫嚣着让他从胯、下钻过时,也不曾让他变一变脸色,如今因为三弟的话,湿了眼角。 “大哥,为何……这孩子,为何会变成这样……” 三少爷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的手已紧紧攥成了拳。大少爷伸手握在他的拳上,硬是使上九成力才将他的拳头压下。 “因为权力,因为一个女人发了疯,因为当今的皇帝软弱无能。”大少爷冷笑起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足以让一家人身首异处。 此话一出,虽四下无人,三少爷亦是心头一跳。 当初纪家女入宫为奴时,皇帝登基已满五年,整日独宠比他大了十九岁,已失去生育能力的万贵妃。 群臣劝诫的奏折每日都能淹没乾清宫,皇帝不为所动,万贵妃的心中却充满恐惧。在唯一的儿子夭折之后,万贵妃彻底疯魔了,为了权利,为了宠爱,她开始戕害皇嗣,祸乱朝政。 宫内,成年的皇子接连死去,怀有身孕的妃嫔都会被暗中堕胎,无数宫女死于非命;宫外,东西厂并锦衣卫狼狈为奸,眼线遍布天下,上至大臣,下至百姓,随意打杀。 万贵妃做下的这些恶事,天下人皆知,唯皇帝一人不知。这位昏君每日来最大的事,便是感叹自己四十无子,而后更频繁的临幸后宫。 纪家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不幸被皇帝临幸,先后生下一子一女的。至于她是如何躲过万贵妃的迫害,保住无辜稚子的性命,如今已无人知晓。 唯一知道的是,纪家女生下的儿子被封为太子一月后,她便暴毙宫中,而她的女儿灵璧,明面上是万贵妃养在身边的公主,实际上却是安乐堂里,每日受尽酷刑,任万贵妃泄愤的囚犯。 “如此对待一个孩子,果真心如蛇蝎!”饶是天生正义脸的三少爷,听到此处,面上也多了几分阴沉,“这两个孩子已是皇帝唯一的血脉了,难怪咱们爹豁出九族性命也要做这些事。” 大少爷点头,若不想被万贵妃动摇江山,祸及百姓,就必须要保住这两个孩子。他待要说些什么,忽见前方走过来几个丫鬟,便不再言。 几个丫鬟很快走近行礼,正要侧身让出路来时,三少爷却摇摇摆摆地靠过去,正义的脸上满是多情。 只见三少爷同这个调笑几句,同那个抛个媚眼儿,再挨过去帮这个鬓上插枝花,帮那个拂下头上落叶,真正是无论胖瘦美丑,哪个都不冷落。若不是大少爷在旁冷着脸,恐怕这几个丫鬟早就娇声笑开了。 不得不说,三少爷是天生搞外交的材料,就连花府门口扫地的大娘都坚信自己同三少爷有一段情,只恨君生我已老。 就在三少爷以算命为由摸起丫鬟小手时,大少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三少爷嗖地直起身,松开手时还不忘在丫鬟小手上捏一把。他回过头看了自家大哥一眼,眼角眉梢的荡漾,让大少爷额角的青筋直跳。 他冲大少爷使了个“交给我”的眼神后,便复转过头来,笑眯眯冲丫鬟们开了口:“哪朵小海棠花儿能告诉我,表小姐往哪里去了呀?” 丫鬟们早已沉醉在三少爷的美色中,纷纷给他指路,刚才她们远远瞧见表小姐往湖心亭去了。 不待丫鬟们说完,大少爷便一把揪住三少爷的衣领向前拖,再留在这里,花家列祖列宗的脸面都要被这个色鬼给丢尽了! 三少爷被自家大哥制住,眼见离那些海棠花儿越来越远,他忍不住留恋的冲她们伸出手,他的眼中含着滚烫的泪,绝望和悲伤从他的衣领袖口溢出,任谁看了也要心碎。 丫鬟们亦是红了眼圈,一步一回头,挥动着手绢同三子告别,仿佛生死离别一般。 这场生离死别在下一群海棠花儿走过来时终于宣告结束。 想起自家媳妇儿叮嘱自己不许跟三叔学坏的话,大少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三弟是天生的多情种子,只要是未婚女子他都喜欢,当着面能为爱而死,转脸就能忘了姑娘姓名。要说是为色、欲吧,也没见他三弟真碰了哪个丫鬟小姐。他就不明白了,这既不走心,又不走肾的,到底图什么? 大少爷正想着,忽见远处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四肢着地向湖边的小船奔去,正是灵璧。 “三弟你看,小船上坐着的可是老二?”大少爷眯起眼睛。 “是他,大冷天能往湖里坐的除了老二没别人。” 大少爷“恩”了一声,双手负在背后,悠然道:“三弟,你想不想看老二的笑话。” “当然想。”三少爷猛点头,欺负老二是全家人最爱干的事。 “那我们先站这儿看风景。” “好。” 两兄弟就这样一拍即合。 第3章 龙生九子,总有奇葩 灵璧的右手正在流血,刚才那个女人将她的手掌抓烂了。 她讨厌,甚至可以说,极度惧怕别人碰她的右手,哪怕只是轻轻摸一下,也会让她觉得如同当初被粗针穿透手心时一样疼。 她还记得自己独自在那间小屋里时,就是因为打她的小太监踩她的手,她才会发了狂,活生生将人给咬死的。 就是那一次,让灵璧再也忘不了血液的味道。当面容扭曲的小太监停止呼吸时,她直视着小太监瞳孔紧缩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兴奋席卷了她的身心,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越来越多的人倒在她的面前,灵璧逐渐明白了死亡的意义,也越来越迷恋杀人的感觉,每一具从安乐堂抬出的尸体都像被野兽袭击了一般,零碎得令人作呕。 终于有一天,万贵妃对她起了杀心,已为太子的哥哥铤而走险,一把火烧了安乐堂,将她托付给一个长胡子的老伯。 那个老伯姓花,唇下蓄了一把胡子。 灵璧之前从未见过胡须,大感兴趣,一出手便揪掉了花如令的半边胡子,疼得他眼泪直流。灵璧以为花如令会生气打她,谁知这个老伯擦了眼泪,竟笑眯眯地将另外半边胡子递过来,嘴里还“乖囡”“乖囡”地直唤,好像她做了什么值得叫好的事。 一个不会打她的人,这是灵璧对花如令的第一印象,所以她不再动手伤害他。 花如令对她说,他会带她去一个有很多人疼爱她的地方,不会挨饿受冻,也不会再有人伤害她,她只需要静静等待哥哥来接她就好。 灵璧不信这些话,以前也有太监这样对她说,还拿吃食引诱她,最终却只是想对她做一些不好的事情。除了哥哥,谁的话灵璧都不会信,生也好死也好,灵璧现在只盼着和哥哥在一处,毕竟她已经独自一人太久了。 在同花如令回家的路上,灵璧激烈地反抗每一个接近她的人,并一直试图逃跑。怕惊动旁人,走漏消息,花如令狠心向她下了药。 她变得嗜睡,一次睡得比一次久,每次都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床边坐着一个默默流泪的花如令。 只是这一次醒来,花如令并不再身边,她也轻而易举地逃了出来。 灵璧如野兽般四肢着地开始奔跑,她的右手有残疾,左腿又因旧伤几乎无法使力,可她仍然跑得很快,很疯狂,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行走方式。 她穿过游廊,越过假山,避开亭台楼阁,驱散珍禽异兽,她以为自己已跑出很远,再难被找到,却不知,自己甚至还未跑出花家一座园子。 眼前是一片水,初春水上极寒,水中光秃秃的,只一艘船自横其上,显出几分颓意。 灵璧依稀记得自己是从水上坐船来的,她只当找对了地方,便毫不犹豫地向小船奔去。她并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已尽在不远处两人的眼中。 船上坐着一个人,披发赤足,衣领大开,好似仙人般不知寒冷。 近看,此人屈膝侧躺在船上,鼻尖和双脚冻得通红,裸、露的胸口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只见他起身斟了一杯酒,一只手抖啊抖得将酒杯送至发白的嘴唇。酒是冷酒,一杯下肚,此人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上下牙齿不停打颤,脸上却强作镇定,遥望远景,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诗词。 这是一个傻逼,灵璧默默在心里作出了评价。 傻逼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个傻逼,他仍在酝酿新的诗句。 灵璧一个猛子蹦到船上,船身摇晃,水花四溅。 船上犯蠢的花老二呲溜一声爬起来,双手紧抓船边,腚部朝上,以这种极其不雅的姿势保持着平衡。待船身趋静,花老二悄悄将自己转变成一种风雅的坐姿,这才抬头看向来人。 一个孩子。 花老二瞬间放松下来,不再关注,又捡起酒杯斟酒。 在看过灵璧之后,花家老二的眼中并没有出现恐惧、厌恶之类的情绪,他向来不拘一格,并不在意灵璧的相貌穿着,真正将灵璧看做一个人,一个孩子,他是一个内心如玻璃般纯净的人。 花老二在本朝文人中极有威信,甚至有人断言他日后会成为一代大儒。花老二年少时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被誉为“天下第一人”,颇得圣恩,就连他拒官返乡,圣上也要赞他一句“魏晋遗风”。 但文化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身为天下第一文化人,花老二的毛病也是最无可救药的,他脑残。 灵璧的眼神柔和下来,她抓起船桨,扔进花老二怀里,努力想把话说得清楚一些:“凯、船,回去……” 花老二恍若未闻,只伸手掬起一把湖水,一派淡然地喃喃。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凯、船!”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花老二犹自吟诗,他收回被湖水冻疼的手,不动声色地擦去鼻涕。 灵璧的眼神重新变得危险起来,她右手的尖爪嗖地弹出,狠狠挠在花老二裸、露的胸脯上,五道血印瞬间奔放的裂开嘴,鲜血开始汹涌的流淌。 “嗷嗷嗷——” 凄厉的惨叫声飘荡在水中,然后船缓缓地开了。 不得不说,这就是装逼的下场。 不远处的两人:“……” 船儿越走越快,以一个十分惊人的速度,驶向湖中心的八角亭。一待船停稳,以为自己完成任务的花老二慌忙爬上亭子,一边发抖,一边捂着伤口嘤嘤哭泣。 灵璧也爬了上来,她环顾四周,见水域不如想象般的大,立时皱起眉。 路不对,不像是回去的路…… 她不知道是自己认错了地方,只当是船夫走错了路。 灵璧再次神色危险地盯着花老二,蝙蝠般的利爪一根一根弹出,按在了花老二的伤口上。 花老二红着眼圈缩成一团,抖得更厉害了。此刻他好恨自己没有习武,人生有太多无常,他完全没料到自己会死在一个文盲的手中。 一阵风吹过,吹迷了灵璧的眼睛,待她再睁开眼时,花老二已不在她的爪下。 亭中多了两个人,花老二正藏在他们身后……继续发抖。 灵璧首先看向衣着最鲜艳的三少爷。 察觉到灵璧的视线,三少爷正义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三少爷向来穿着风骚,黄的衣,蓝的衫,配上绣满枫叶的褐色腰带,好像一只随处开屏的花孔雀。 “小妹不怕,我是你三哥。” 三少爷热情地冲灵璧打招呼,他就知道小妹一定会最先看他,谁让他是全家人中穿衣品味最好的! 这是一个浪货,灵璧默默别开了眼睛,看向旁边人。 大少爷一身黑衣,负手而立,此刻正努力上扯嘴角。他不常笑,所以笑起来极为僵硬。 “乖,这里冷,我们先上岸。”大少爷努力想使自己的声音温柔一些。 灵璧的视线从他的桃花眼掠过,滑向削肩,最终停留在大少爷的细腰上,她在心里默默得出一个结论。 恩……这是个妖精。 第4章 断爪之仇 亭中,浪货和妖精一个笑容风骚,一个笑容僵硬。 花家老二也终于不再发抖,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灵璧一眼,一双小鹿般的大眼湿漉漉的。 灵璧的视线瞬间锁定了他,蝙蝠般的小爪动了动,她朝他咧开嘴,学着眼前两人的样子,笑了。 花老二被灵璧扭曲的笑容震住,立时感觉丹田之内气血上涌。 没有一丝犹豫的,他转身跳上小船,抓起船桨一路夹风带水划向岸边。至此,什么孤舟寒水,仪姿风雅全都不重要了!远离这个文盲熊孩子才是上上之策! 匆匆赶到的花如令一众,被飞速前行的小舟溅了一身水,花如令转头看向上岸逃跑的儿子,咬牙切齿道:“这个逆子,今天又是发哪门子的疯!” 大少爷扶住无可奈何的父亲,不动声色地说:“二弟是被小妹吓到了。” 花如令勃然大怒,只剩一半的胡子气得翘起:“混账东西!下人也就罢了,他也这样不懂事?那么大人还能被小孩子吓到!” 三少爷也上前扶住花如令,假惺惺地开了口:“哎呀爹你别气,二哥舒坦日子过惯了,经不住事,看见小妹这样,被吓到也是在所难免。” 一句话犹如火上浇油,烧得花如令双眼冒火。 还未待他言语,身旁的花夫人已抢先开了腔,“舒坦日子?当年若不是这孩子家里救了夫君的命,他如今哪来的舒坦日子?忘恩负义的不孝子!老大,老三,给我停了他下个月的例钱,这个月的钱也统统给我没收!” 大少爷、三少爷默默对视一眼,均点头称是。 一同前来的七少爷花满楼听到此处,悄悄向旁边挪出一步,企图和这两位坏心眼的兄长划清界限,只是这一步挪出,倒让他发现身旁的六哥有些异常。 花满楼如今十八岁,是家中幺子。因他幼时失明,家中对他百依百顺,十分溺爱。偏他性子要强,不愿被人怜惜,是以狠下功夫,练就出闻声辨位的能耐,能同正常人一样独自生活。 此刻,站在他身边的六哥心跳如捣鼓,全身紧绷,面部微微颤抖,好似有滔天怒火不得发泄。花满楼自他六哥身上闻出一股血腥气,心中已猜出七八分。 之前听说小妹伤了丫鬟珍珠,六哥必定去探望过珍珠。花家六少爷心悦小丫头珍珠的事,虽不曾摆在明处,却也算人尽皆知了。此番小妹伤了珍珠,以六哥火爆的脾气,怕是无法善了。 想到此处,花满楼借替母亲顺气为由,走上前几步,用身体挡住了灵璧。 花家六少爷确如花满楼所猜测的那样愤怒至极,想他六爷多年行走江湖,一手花家刀法炉火纯青,哪个不服,哪个不敬?就是在珍珠面前,他也不曾说过多少软话! 偏偏今天他的女人被个毛孩子欺负了,他还得随着家人过来安抚这个所谓的小妹,呵,他的女人只有他能欺负,就算只是个孩子,欺负了,他也不会放过! 宝刀哗地出鞘,花六爷刚要发作,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刀柄上,硬生生将刀推回鞘中。 花满楼微微弯了眼睛,温声道:“六哥,今日爹娘都在场,你若闹起来,自是没人能奈何你,只是,这错处日后怕是要算在珍珠头上的。” 花六爷瞬间冷静下来,只是脑中不停闪现珍珠被咬掉一块肉,血淋淋的肩膀。他本欲忍耐,且等日后,转脸却瞧见灵璧阴冷不似孩童的眼神,顿时厌恶至极,张口就骂。 “什么小妹,你们认我可不认!爹,娘,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们都清楚,这就是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为了报恩,这样的东西你们也要留下?!” 花夫人才顺了气,听了这些话,气得身子晃了晃,拿手指着花六爷,瞪着眼硬是说不出话来。大少爷连忙呵斥六弟,二少爷上前劝慰母亲,花如令见夫人气得狠了,也顾不上自己生气,忙着去哄妻子开怀,场面一片混乱。 花六爷怕母亲气病,不敢再言,只是心中越发不忿,看向灵璧的眼中满是厌恶鄙夷。 灵璧最恨别人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她自花满楼身后闪出,扬手便往花六爷心窝掏去。花六爷正盼着她惹事,提气撞开花满楼的手,操刀斩去,竟是要生生砍下灵璧一只手! 花满楼自失明后,比常人更能体会生命和健康的珍贵,因此,即使明知功力无法与六哥抗衡,他也不能容忍一个幼小的孩子在他面前变成残废。 在被弹开手的瞬间,花满楼便挥出了袖中白练,将刀身缠住。 花六爷这一刀用了十成内力,是铁了心要灵璧断一只手。花满楼虽苦练武功,自创的招式流云飞袖却还不到火候,扛不住自家六哥这一刀。于是,他一把将胡闹的灵璧揽入怀里,急急向后退去。 白练化解了刀中大部分力劲,刀身受阻,凭花六爷再如何发力,也只是斩去了灵璧手上尖利的指甲。花六爷气绝,操刀再上,花满楼退无可退,情急之下双手拢住灵璧的小爪,护住她。 眼见刀尖要砍上花满楼的手指,忽有一枚白玉扳指自旁边射出,撞开了花六爷的刀,大少爷一巴掌打得花六爷嘴角出血,桃花眼中满是寒冰。 “你很好,现在连兄弟也能下手砍。”大少爷说完,劈手夺过刀用内力震断。 花六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怵自家这位大哥,他看了一眼断成几节的刀,乖乖低下头。方才他见七弟以身相替时,已控制不住刀势,幸亏大哥及时出了手。正想着,忽觉膝盖一疼,自己已被大哥一脚踢得跪在地上。 灵璧忽然凄厉的惨叫。她一向恐惧别人触碰她的右手,方才被花六爷一刀斩去指甲,心中已近崩溃。 她蜷缩在花满楼的怀中不住颤抖,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破屋。 无休止的殴打,惨无人道的折磨,她拼命喊叫,拼命求饶,挺身保护她的人一个一个死在她的面前,最后再也没有人出现。可她仍在喊叫,她仍抱有期望,直到她的嗓子完全哑掉,再也发不出声音之时,她才意识到,不会再有人出现了,没有人能救她,她将永远独自一人留在地狱中。 叫声越发凄厉,灵璧的嗓子完全挤压在一处,喉咙几乎要磨出血来。 此时,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她已迷失在回忆中的那间破屋里,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她拼命撞门,拼命嘶吼,那扇门却始终纹丝不动。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好疼、好冷,谁来抱一抱我…… 忽然,有一双大手摸索着搂住她的肩头,将她紧紧抱住,青草般清爽的气息围绕着她。 哀嚎渐消,灵璧抬起头,正对上花满楼暖如春风般的笑容。 “小妹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花满楼的声音中,虽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可他的行为却已向灵璧证明,他真的会说到做到。 灵璧忽然流下泪来,她的面上全无表情,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唯有滚烫的泪珠不停落下。 她用手摸摸眼角,愣愣地看着指尖的水渍。这是眼泪吗?她还以为,自当初最后一个相熟的太监倒在她的面前后,她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呢。 花满楼站起身,将灵璧牢牢抱在怀中,腥臭味不断窜入鼻中,盲人的嗅觉一向比常人灵敏数倍,花满楼却面不改色。 他侧身面向花如令一方开口道:“爹,娘,小妹暂时交给我吧。” 未及众人反应,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 “七童,你疯了吗?!” 跪在地上的花六爷咆哮。 第5章 天地不仁 花夫人从没有如此难过过。 便是当年自家夫君远在他乡,生死不明时,因着要撑起整个花家,要照顾几个孩子,她也不敢放任自己如此伤心。 可是此刻,当自己的六儿子毫不犹豫地拔刀,要斩去灵璧一只手,甚至不惜与眼盲的小儿子打斗时,她觉得自己实在是难过极了。 她的好儿子,眼里只看到珍珠受了委屈,一心只要为珍珠出气。他甚至没有想过,他的弟弟眼睛看不见,他怎能使出全部功力与眼盲的弟弟打架啊。他又有没有想过,在一个盲人面前将人弄残,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对于儿子和珍珠的事,花夫人是极度宽容的。 她想,只要儿子真心喜欢,哪怕是娶个丫头为妻,她也不会阻拦。可现在,花夫人犹豫了,她不由地想,若有一日是她让珍珠受了委屈,这个好儿子的刀会不会就指向自己了呢。 想到此处,花夫人再也忍受不住心中酸楚,扑进花如令的怀中。花如令轻抚妻子的后背,深深叹了口气,好似忽然间老了几岁。 “是我老了,没用了。在来的路上,我一直跟这孩子保证,从今往后再不让她受到伤害。可结果呢,我迫不得已向她下了迷药,我的儿子又要砍了她一只手。” 花如令说到此处,伸手抹去眼下湿痕,他的眼皮松弛下来,叠出好几道褶皱,“七童,乖囡先交给你了。老大,老三,你们也看着些。我先扶你们娘回去,明日再去瞧乖囡。” “爹,我来扶。”三少爷正义的脸上早已没了笑意,如今为了哄爹娘开心,又将那油腔滑调的一面亮出来。他转头朝自家大哥眨眨眼,招摇的模样让大少爷牙根发痒。 “大哥,这边有你,我先送爹娘回去。” 大少爷秉承眼不见为净的宗旨,挥挥手赶紧让他走了。他这个三弟总是这么狡猾,每次都把烂摊子留给他收拾,自己却跑去做好人。 花六爷不可置信的看着爹娘离去的身影,珍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爹娘居然连个说法也没留下。 “爹!娘!” 花六爷不甘心的喊着,可惜却没有人回头,他欲起身追上,却被自家大哥拦住了。 “我准你起来了么?”大少爷冷冷地看着他。 花六爷不敢接话,转而怒瞪花满楼。 “七童,你心也太软了,这样的怪物放在家里,早晚酿成大祸!要我说,就算是为了报恩,找个地方囚禁起来直到老死也就罢了,不然这东西到处乱闯,得害去多少人命!” 花满楼侧头倾听,又微微摇了摇头,他的一双眼睛虽看不见,却分外清澈明亮。 “她不是怪物,只是个孩子。以后由我来教养她,我不会放任她杀人。” “什么孩子,你是没瞧见珍珠的样子,孩子能把人伤成那样?七童,这不是养只阿猫阿狗,如果她学不好,以后杀人放火,你又能如何?不行,我得把珍珠带走,不能再叫她见着这个怪物!” 想到正昏迷不醒的心上人,花六爷心中一痛,他的眼神如飞刀般射向灵璧,哼,如若不是有众多阻拦,今日他一定要了这东西的命! 察觉到花六爷毫不掩饰的杀气,灵璧颤抖不止。花满楼眉头一蹙,轻轻拍着灵璧的后背,将她抱得更紧。 “如果今日之后她杀了人,那不是她的罪,而是我的罪,便是以命抵命,那也是我的事。至于珍珠的去留,六哥,这需由娘来定夺。” 这一席话,花满楼虽说得轻柔,却字字敲进花六爷的心中。 时至傍晚。 一个种满鲜花的院落里,一桶桶污水自房中抬出。 花满楼推开窗,一串迎春花迫不及待地伸入屋内,柔软的花瓣擦过他的脸颊,他抚过一排花朵,心中感到愉快极了。 床上,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灵璧正窝在被中,只露出一双略微眯起的大眼。 花满楼自食盒中取出一碟方糕,他坐至床头,拿起一块方糕送到灵璧的嘴边,唇角勾起,“小妹,你饿了吧。” 灵璧嗅到香气,不自觉地凑近,鼻尖正顶在花满楼的手指上。 花满楼轻笑出声,又将手伸得低了些。灵璧抬眼看了花满楼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将糕点吞入口中。此时的灵璧又饿又困,在连续吃了七八块之后,她直觉眼皮越来越重,到第十块时,她竟迷糊地将花满楼的手指也含在口中,用乳牙软软地啃咬。 手指上忽然传来阵阵酥麻感,花满楼玩心大起,他曲起手指在灵璧的乳牙尖上打转,又拈起灵璧正在胡乱舔舐的小舌不放,引得灵璧不满地哼哼叫。 “你是困了吗?”花满楼笑意更浓。 正说着,院中传来两种不同的脚步声,三少爷领着神医宋问草,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 “七童,我陪宋神医来给小妹瞧病。”三少爷说得义正言辞,眼睛却看向窗外捂嘴娇笑的丫头。 花满楼点点头道:“有劳宋神医了。”说完,他引着宋神医走入里间。 宋问草头戴方巾,身着圆领直裰,看上去不像个神医,倒像是个老夫子。他与花如令情同兄弟,这几年花如令身体越发不好,他便索性住在了花家。 花满楼弯腰,将被窝中不住打量宋神医的灵璧抱起来。 宋神医看到灵璧满身的伤疤和畸形的右手,不禁面露悲戚,“让幼小的孩子受这样的伤,是天地不仁啊。” 花满楼默然片刻,而后神色温和的开口,声音轻且低:“天地虽不仁,仁义却在人的心中。有花家和宋神医在,以后,这孩子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宋神医重又欢喜起来,胖胖的脸上笑出皱纹,“七童抬举老夫了,老夫这便把脉。”说完,他伸出手搭在灵璧的小爪上。 然而灵璧却并不配合,她一下甩开宋神医的手,眼神戒备的冲着宋神医低声嘶吼,蝙蝠爪子般的右手被她牢牢藏在怀中。自被花六爷砍断指甲后,灵璧心中阴影愈深,更加害怕别人触碰她的右手。 “这……”宋神医迟疑,看病一向是两只手都要把脉的,不然便会误诊。 “神医莫怪,今日发生了些事,她被吓坏了。” 花满楼面向灵璧,努力使自己的盲眼对准灵璧的眼睛,他温柔的眼睛如一池暖水,让灵璧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待察觉到灵璧放松下来后,他慢慢握住灵璧蝙蝠般的右手,将她的小爪放至唇边摩擦、亲吻。 “不怕,不怕,七哥保护你。” 灵璧眼圈泛红,睫毛一阵乱颤,半晌,终将右手伸出。 待把脉结束,宋神医又在灵璧各种伤处查看了一番,他紧抿嘴唇,和气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愤怒的表情。 “究竟是哪里的狂徒,竟能忍心这样伤害一个孩子!” 灵璧的身世毕竟关乎九族存亡,花如令并没有告诉宋问草。是以宋问草只当灵璧真是花家的表小姐,因遭了大难不便外传,这才送来江南。 “如何?”花满楼追问。 宋神医满面不忍的看着灵璧,摇头道:“七童,我们还是出去说吧,莫吓着孩子。” 闻言,花满楼重新将灵璧放入被窝中,又细细安抚了她一番,才随宋神医离开。 二人刚走至外室,便听见院落里传来三少爷与丫头调笑的声音,均是面上一抽。 方才宋神医入内看病之时,三少爷一直在院中调戏丫头。花满楼在内室时便能听到三哥捏着丫头的手算命的声音,等他和宋神医走到外室窗前时,就已变成摸脸看相了。 花满楼仰头朝天,毫不怀疑的想,恩……若是他们再晚一刻钟出来,三哥差不多就要开始测“胸”兆了吧。 第6章 闹剧收场 小院,闲窗,窗外三少爷同丫头腻歪在一处。 满园鲜花也遮掩不住这无边春、色。 花满楼不动声色地打下帘子,这才轻咳一声,道:“宋神医,您可以说了。” 宋神医回过神来,擦擦汗道:“这孩子的伤……大多都可解决。她身上的溃烂和伤疤,都可敷药去除;喊坏的喉咙,老夫可以置些蜜丸让她整日服用,这两样并不算难事,数月便可恢复。至于身子虚弱,因她是个孩子,今后好好养便能回转。只是有三件事,老夫实在为难。” “敢问神医,是哪三件事?” 宋神医深深叹气:“其一是这孩子的右手已然畸形,老夫无能为力。其二是这孩子肺病很重,没有四五年恐怕难以痊愈。其三,也是最让老夫为难的一点,这孩子的左腿曾经骨折,因无人接骨,已经瘸了,可若要医治,必须打断她的左腿,再重新替她接骨。这实在……” 花满楼垂下眼睛,“可有办法止痛?” “有,”宋神医点头,表情却并不见喜悦,“以金针封穴,但至多能减去三成疼痛。” “不能点穴?睡过去便不疼了。” “不能,点睡穴时经脉强自逆行,如何接骨。” 花满楼沉默下来,一时间不再言语。 今日在湖心亭时,他便听出灵璧是四肢着地走路的,她跑起来时左腿数次磕绊,几乎是靠其余三肢带动。 花满楼心中叹息,她还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已经有一只残疾的右手,难道还要再多一只瘸腿吗?只是……这二次断骨的疼痛,灵璧如何能忍受,自己又如何忍心看她受苦,事后,她又会不会因此怨恨自己? 一个历尽伤痛,心智未开的孩子,她理解不了断骨的原因,只会以为是花满楼背叛了自己的信任,放任别人伤害她。花满楼担心灵璧幼小的心灵会留下阴影,从此不再相信他人,变得更加偏激危险,到那时,灵璧就真的毁了,谁也救不回来。 可若是不断骨……既然现在还有痊愈的机会,又何必让这孩子瘸一辈子。 花满楼第一次有了沮丧的情绪,以伤害为前提的保护是否值得,他必须找出答案。他犹豫了,但很快,他便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目光中闪现着坚定、温暖的光芒。 “还请宋神医放手一试,既能治好,我们便一定要治好的。”花满楼顿了顿,声音中多了种担忧和惆怅,“只是,可否请神医推后几日治疗,我想让小妹缓缓。” “如此也好,老夫这些天也可再想想其他办法。” “多谢宋神医。” 花满楼笑起来,他的笑容纯粹而干净,轻易便能打动人心。 他刚要说话,院中忽然传来一个又娇又媚的声音,将他打断了。 “讨厌,三少爷,你在看人家哪里嘛。” 窗外,三少爷果然如花满楼预测的那般,开始测“胸”兆了…… 只见三少爷面色严肃,手指擦过丫头的额角、耳垂,在嫩白的下巴上留恋几圈。 “我的小杜鹃花儿,你的面相极好,但若要测仔细点,还得,看看吉凶。”三少爷不正经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沙哑。 眼神勾人,身材妖娆的丫鬟听到此处“吃吃”笑了,她靠过去,偎在三少爷怀中。 “光看能看出什么来,三少爷试过了我才放心呢。” 若说情场如战场,那么这朵杜鹃花无疑是与三少爷势均力敌的老将,这般你来我往,有招有式,倒是乐趣无穷。 果然,三少爷正经的脸上出现一丝兴奋。 大手不客气的顺着衣领的弧度而下,三少爷的声音中又多了股暧昧不清,“此处丰且盈,恩……大吉昌。” 杜鹃花嗔了三少爷一眼,一手捏在三少爷腰上,“三少爷还要怎么测呀。” “唔,还需闻一闻。”声音中充满了浩然正气,仿佛一位医者正在询问病人的伤势。 杜鹃花娇笑起来。 花满楼觉得自己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此刻,他实在庆幸自己看不见,不会因此伤眼。他目盲尚能忍耐,视力绝佳,又一把年纪的宋神医却站不住了。 “老夫走了,走了。”宋神医慌忙背过身来,一双手仍在颤抖。 一挂竹帘可挡不住什么,他老人家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现在的年轻人啊,随便,太随便啊! 荡漾的声音再次传来,宋神医浑身一毛,也顾不得走门,慌忙跳窗而出,提气几个上下飞出院子,使着轻功一路走远了。 三少爷感到院中有一人飞过,这才与那丫头分开。 他朝着墙外的方向望了望,一脸无辜的问花满楼:“七童,宋神医怎的连门也不走了,莫非遇到了天大的急事?小妹的病瞧完了吗?” “瞧完了,宋神医急着去开药。”花满楼学着自家三哥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药这么急?”三少爷一头雾水。 “治肾亏的药。”花满楼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这种药当然不可能是为小妹开的,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意味深长。 三少爷一张千锤百炼的老脸,红也不曾红一下。 他装作没听懂的样子,诧异道:“宋神医还有这毛病?” 花满楼噎住,和他三哥比,他的脸皮实在不够厚。 三少爷得意地挑挑眉,俯身在小丫头的耳边说了几句,那丫头含羞带怯地瞪他一眼,这才一扭身离开。 花满楼知道他是有话同自己说,便抬脚走入院中。 “三哥有何吩咐?”花满楼的嘴角仍有些僵硬。 三少爷摸了摸下巴,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而正经,“真决定了,你要亲手教养小妹吗?” 花满楼颔首,“七童心意已定。” “你要知道,小妹并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你若真想教养她,便不能因为她做的任何坏事而厌弃她,半路将她抛下。” 三少爷审视着花满楼,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处变化,“她的身世太过复杂,性子已然扭曲,没有善恶之分,你可明白,就算你付出十分的努力去教导她,也未必能收到一两分的效果。” 对于这个眼盲的弟弟,三少爷心疼极了,可无奈弟弟太过独立要强,让他少有机会表现。 今日,弟弟提出要教养小妹,三少爷不愿拂了他的意,这才私下与他问个清楚。 七童自小品行高洁,可新来的小妹,却实实在在已是地狱里的罗刹恶鬼。眼下,她对七童的依恋只是暂时的,时间久了,等她完全展现出血腥凶恶、不受管教的一面,七童会不会因无法忍受而放弃她? 他不希望七童失望难过,更不想已受尽苦难的小妹,再次经历背叛和抛弃,是以他希望七童慎重考虑,教养人与别个不同,一旦下定决心,此一生便不得放手。 感受到三哥的关心,花满楼心中温暖,微笑起来:“三哥,我明白的。小妹的本性我已知晓,绝不会因此放弃她。我既承诺过要保护她,便会说到做到。再者,小妹性情如此,皆因身世所累,我想要教养她,也是想改变她,不想她一辈子如此。” 三少爷瞧了花满楼半晌,这才笑起来,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 “如此我便放心了,三哥相信七童,小妹一定能被照顾的很好。” 花满楼没有说话,此刻他的心中充满感激。 还有什么能比来自家人的信任与欣赏更让人感到愉快的呢? “只是,”三少爷话锋一转,“七童日后万不可再如此莽撞了。家中除了大哥,老六武功是最高的,人又一向冲动,今早之事不可再发生了,左右有你大哥和我,不许你再出头,听见没?” 花满楼面露羞愧,歉意道:“是我莽撞了,连累一家人担心。” 三少爷放在花满楼肩上的手又重重拍了几下,这才满意的收回。 “我走了,”他转身欲离开,又回头道:“对了,你大哥也担心极了,只是在账房里脱不开身,听说我要过来,他才放了心。午间我扶爹娘回去时,他们也嘱咐了我好些话的。” 花满楼心中暖意更甚。 此时天色已暗,四下已点了灯,远方已有三两颗碎星亮起来。 花满楼将三少爷送至门外,待三少爷走远后,他转身便向内走去,脚步中带着急切。他的小妹还在房中等着她,不知可等得急了怕了。 忽然,花满楼的耳朵动了动,他听到门外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个很熟悉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 是大哥的脚步声。 只听大少爷步伐沉稳地走至树林前,他停在树荫下站定,静静的没了声响,半晌,脚步声又折返,慢慢远去。 大少爷武功高深,走路几乎没有足音,可只要是见花满楼,他便会刻意加重脚步声,生怕目盲的花满楼听不见。他并不知道,花满楼其实能听出他未加重时的脚步声。 此番前来,大少爷脚下无声,只是想过来看看,并不欲让花满楼知晓,花满楼便假作不知,继续向内走去。 晚风徐徐,新点的灯将满园鲜花衬得妖妍妩媚,是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美。 花满楼虽看不见,却能听到花朵们相互摩擦,窸窸窣窣的私语。他行走在花朵间,各色鲜花紧密的堆积在枝头,在他经过时争相靠近、纠缠,将柔软的花瓣留在他洁白的衣摆上。 此刻,花满楼深刻的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他感激上天让他能拥有如此温暖的家人,他走得快极了,花瓣自他的袖口滑落,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想快点见到他的小妹,想陪着她,感受她的依恋和信任。 只是,他的小妹等得不耐烦,已经睡着了。 床上,灵璧蜷缩成一团,窝在靠墙的床角。她皱着眉,蝙蝠般的右手,被她紧紧护在心口,她睡得极深,显然是累坏了,可她又睡得极不安心,不时地便想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些。 听着灵璧深浅不一的呼吸声,花满楼的心中升起了无尽的怜意和歉意,他轻轻坐在床头,伸手摸在灵璧满是伤疤的脸颊上。 “你会怨恨我吗?”花满楼的声音低沉而又轻柔,“小妹,你如此信任我,几日后,我却要放任别人打断你的腿骨,你定会伤透心吧?可是小妹,我必须这么做。” 因为,我不能让你一辈子都趴在地上爬,我不想让你将自己当成野兽,我想让你知道,你是一个人,从此,要像一个人一样的生活。 第7章 花夫人的胜利 清晨,烟雾朦胧,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鲜花的香气。 白练阵阵,花满楼如蛟龙般在竹林中辗转腾挪。 他在练武,竹林是他的练武场,他自创的招式流云飞袖,已练到了紧要关头,若能突破瓶颈,一鼓作气而上,必能大成。 千姿百态的竹林里,从远到近,每根竹子上都用丝带系上一个铃铛,高低不一,大小各异。有风吹过时,这些铃铛便会一起震动发声,声音杂乱无章,轻而远。 这是属于盲人的独特的练武方式,花满楼必须保证自己的耳朵时刻保持绝对的灵敏,若无法保证这一点,他的一身武功便全无用处,日后莫说帮助他人,便是自保也很困难。 花满楼虽日日勤奋练武,但他并不喜动武,更厌恶争斗和厮杀,他对生命的热爱与尊重,世间少有人能企及。 他的武功套路圆润平和,为人留尽退路,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无尽的慈悲。 不伤人的武功是最难练的,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是以他的武功在所有兄弟中并不出色,进步也十分缓慢。可他并不焦急,他自信自己能有所成就。 无数铃铛仍在响动,震动声与竹叶的摇曳声交织在一起,如海水般铺天盖地而来。 几只小雀飞在竹林各处,其中只有一只鸟爪上绑了丝带,鸟儿飞过时,花满楼必须在第一时间找出戴有绢丝的小雀,并挥出袖中白练自空中取回丝带,而又不触及鸟身。 这样的要求实在过于苛刻,花满楼一次次失败,可他并不气馁,他仍旧舒展着眉眼,面带笑容的尝试着。 花满楼镇日保持着愉快乐观的心境,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沮丧、颓废。他的品行如松竹般高洁,心境却更加温暖平和。 他虽目盲,却对生命充满感激,他热爱世间一切,就连一匹负伤的狼来投奔他,他也不会拒绝。然而他并不软弱可欺,他素来心性坚韧,眼盲后更添了一层独立要强,少有人能将他欺骗,也少有人能让他屈服退却。 他是一个瞎子,却是一个优雅,从容,比世间大多数人都活得更有价值的瞎子。 晨雾仍未散去,雾气沾在人身上,将衣衫浸得微微湿润。 灵璧长发及地,睡眼惺忪地走在园中。她极少直立行走,只有在她迷糊或安心时,才会拖着瘸腿不紧不慢的向前走。 她揉着眼睛,一路上跌跌撞撞,被撞歪的花朵将露水甩在了她的脸上。 她才刚刚醒来,醒来时没见到她依恋信赖的花满楼,便决定出来找他。她循着声响找到竹林前,眼前的景象让她睁大眼睛。 竹林幽寂,烟雾缠绕,花满楼一身白衣转身向她走来,清俊儒雅,飘逸出尘。 一时间,此人,此景,不似在人间。 “线、仙人……”灵璧呆住了。 花满楼眉眼弯弯,“我?仙人?” 双手抱起发呆的灵璧,花满楼用白练包裹住她的赤足,面上忍笑,“我是仙人吗?” 灵璧呆滞着点点头。 精致又不失英气的鼻子,点在灵璧的鼻尖上摩擦,花满楼心中好笑,道:“仙人会这样抱着你吗?” 灵璧摇头。 花满楼轻笑一声,揉了揉灵璧的脑袋,再问:“那仙人会这样亲你吗?” 说完,他低下头亲吻在灵璧的额间。 “早安,我的小妹妹。” 花满楼的眼睛,如同黎明时分第一道劈开黑夜的光芒,温暖,光明,能照亮万物,能驱散所有的黑暗。 一瞬间,灵璧竟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她只知道,自己被人抱在怀中,温暖极了,她被人宠爱着,疼惜着,再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霎时,灵璧迷茫的眼睛有了神采,她第一次褪去阴森狠厉的表情,露出孩童般开朗的笑容。 “你、不、四、仙……” 她的眉眼也同花满楼一样舒展开来。 “对,我是你的七哥,我叫花满楼。” “花、晚、楼……” “你要叫七哥。” “七、哥。” “恩。” 浓雾散尽,白衣的公子抱着模样古怪的孩子渐行渐远。 早膳之后。 残羹冷炙已被撤下,花满楼正一寸寸摸索着,替灵璧擦拭小手。 这时,小管家花平走了进来,一张圆脸看起来机灵又喜庆。 他躬身行礼道:“小的给七少爷、表小姐请安。七少爷,老爷夫人正念叨您,心里记挂着,催您带表小姐去呢。” 花平,是花家老总管的独子,与花家兄弟一同长大。如今老管家年事已高,做事不如从前得心应手,花平便跟在身后料理家事,补缺补差,花府一众人都戏称他为小管家。 “我知道了。”花满楼笑起来,“小管家,我需稍作准备,你且等一等。” 花平搓搓手,又躬身道:“七少爷,小的还有一事禀报。” “何事?” 花平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笑眯眯道:“回七少爷,一个时辰前,家中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六少爷带着珍珠离家出走了。” 花满楼微惊,他本打算今日见过爹娘之后,带着灵璧去探望珍珠,向她致歉的,如今不能够了。若不能补偿珍珠,得到她的谅解,他和小妹实在亏欠于她。 “怎会如此?” “今早小的正在老爷身边伺候,六少爷忽然出现在门前跪下了,听说是从珍珠那边过来的。六少爷跪下后倒是没说旁的,只说自己不孝,老爷夫人到底生气,并没有见他。” 花平将这件大事叙述的十分详尽。 “一刻钟后,夫人命小的将珍珠的卖身契交给六爷,说是将珍珠给了他了,六少爷听了这话忽然闹起来,说是不清不白,委屈了珍珠,老爷夫人却仍不愿见他。六少爷一怒之下撂了狠话,之后便带珍珠走了。” 花满楼听了缘由,略有些哭笑不得,他抱起灵璧道:“不必准备了,我们即刻走吧。” 小管家花平机灵地答应了一声,忙跟在花满楼身后去了。 一路走到花如令夫妇的院落,花满楼听到院中的小厮丫头俱在呻、吟,不禁皱起眉。若他猜得没错,方才六哥闹起来时,一定赏了他们不少拳脚。 一时间,为六哥周全求情的心渐渐淡了下去。 门外,一人负手独立,黑衣金带,目如桃花。 花满楼抱着灵璧,走至他身边站定,恭敬道:“大哥。” 大少爷摩擦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沉声道:“教养小妹之事,可有为难之处?若有,说出来,我来安排便是。” “暂无,多谢大哥。” 大少爷微微颔首,将目光转向灵璧。他细细打量着灵璧,忽然间变了脸色。 昨日晚间,他亲手为小妹挑选了一批衣物,又差人送去。今日灵璧穿的衣裳,正是他最为满意的一件。 此刻,灵璧神色乖巧的勾着花满楼的脖子,全无昨日相见时的阴森狠厉。粉色的衣裙很好的修饰了她过于瘦弱的身躯,过黑的长发被全部束起,她的脸上虽有伤疤,嫩白的皮肤却泛着光泽。 察觉到大少爷的注视,灵璧侧头看向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大少爷仿佛瞬间被雷劈中,他虽如往常般冷着脸,脑内却一片空白,心中只反复飘荡着一句话。 哦哦哦,小妹这样打扮果然很可爱啊。 毫无疑问,严肃霸气的大少爷,对可爱的事物没有任何抵抗力,他是一个该死的萝莉控。 大少爷的手指动了动,随即抬起手来,想捏捏灵璧的脸蛋。灵璧见他伸手,忙扁了嘴将头埋在花满楼的肩膀上,大少爷见灵璧不情愿,只得罢手,眼巴巴的看着她。 女娃娃就是可爱啊,大少爷默默地想,要是能捏一捏就好了。 “小妹乖,叫大哥。”花满楼柔声哄着灵璧。 灵璧虽有迟疑,眼下对花满楼却是格外顺从,便软软道:“哒、哥。” 一声含糊不清的“大哥”险些让大少爷当场融化,他猛地转身,向门内走去,并默默用袖口拭去鼻血,心里盘算着今日再为小妹挑选些可爱的发饰荷包送过去。 花满楼跟在大少爷身后入门,神色颇有些高深莫测。 屋内,花如令夫妇面容憔悴,正坐在一处相互抚慰,见了来人,方才勉强露出几分笑意。 “乖囡过来,让花伯伯抱抱。”花如令忙得伸手要去抱灵璧。 花如令如今老了,正是盼孙子的年纪,做梦都期待能过上三世同堂的舒心日子,可惜几个儿子不争气,没一个能让他抱上孙子。现在家里多了个七八岁的女娃娃,又是恩公之后,花如令是把灵璧疼到心坎儿里,哪管她是人是鬼。 然而,这一切灵璧并不明白。面对疯狂示好,只剩半边胡子的怪大爷花如令,灵璧瞬间缩回花满楼的怀中,残忍的拒绝了他。 花如令承受不住如此重大的打击,呜呜咽咽看向自家夫人,面上满是委屈。 要么说,还是花夫人最有办法,只见她端起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桃花糕,一脸慈祥地向灵璧招手,“囡囡乖,来伯母这边,伯母喂你吃好吃的。” 灵璧自花满楼怀里露出头,瞧见做成花朵形状的糕点,眼睛一亮,按耐不住地坐直身体。她为难的看看花满楼,又看看糕点,似乎在进行艰难的抉择。 花夫人见状,掰开手中的桃花糕,清甜的香气立时蹿出,一路飘到灵璧的鼻中。 灵璧嗅了嗅,瞬间起身,跌跌撞撞扑进花夫人的怀中,果断抛弃了自己满心依恋的花满楼。这实在不怪她,毕竟桃花糕是实实在在的,花满楼虽然长得好看,但毕竟不能吃啊。 花夫人掩嘴一笑,搂住眼睛发光的灵璧,将事先准备好的各色点心喂给她吃,又拿出许多小玩意儿哄着灵璧玩闹。 如此这般,只一碗茶的时间,灵璧便傻笑着歪在花夫人怀中,任她揉捏着蝙蝠般的小爪,连花如令伸手捏她的脸蛋也不计较。 “今晚跟伯母睡好不好?”花夫人诱哄道。 灵璧尚有一丝理智存在,瞧着花满楼,迟疑地摇摇头。 “伯母房中还有更多好玩的哦。”花夫人使出杀手锏。 这下灵璧再不看花满楼了,迅速点了头。 惨遭抛弃的花满楼:“……” 惨遭嫌弃的花如令:“……” 已经出局的大少爷:“……”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这一回合,拥有多年养娃经验的花夫人,完胜! 第8章 花家的决心 又是清晨。 花满楼提着食盒,走在园中碎石小径之上,食盒中是口感最正宗的恒记豌豆黄。因着灵璧爱吃,花满楼每日都会早早起身,亲自出府买与她吃。 但凡是灵璧的事情,花满楼都会亲力亲为,绝不让自己的小妹受丝毫的委屈。 房中,灵璧缩成一团,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正在半梦半醒之间。 花满楼自床边坐下,手指准确地捏在灵璧圆润的耳珠上,灵璧扁嘴,哼哼唧唧将手推开,眼睛仍是闭着。花满楼好笑,又伸手轻轻捏住灵璧的鼻子。 只一会儿功夫,灵璧“哇”一声张开嘴,满面愤怒地爬起身,见是花满楼,她紧紧蹙起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张开双手,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抱,抱……” 花满楼伸手将她抱在膝上,揉揉她的头。灵璧顺从地蹭蹭花满楼的手心,满足地眯起眼睛。 “张开嘴。”花满楼拿起牙刷子,蘸了蘸盒中的牙粉。 灵璧乖乖张嘴,让花满楼细细清理她的每一颗牙齿。 灵璧已有八岁,许是先前身体太弱,至今没有换牙,花满楼对她的牙齿问题十分重视,日日清洁保养,绝不马虎。 “舌头伸出来。” 灵璧慢吞吞地伸出舌头,眼神呆呆的。 花满楼清洁完,将一盏浓茶递到灵璧嘴边,听到灵璧呼噜呼噜漱口的声音,想象灵璧鼓起的腮帮,又不觉想起街边叫卖的热包子,他莞尔一笑,伸手戳了戳灵璧的脸蛋。 这几日与这孩子相处,让他发现了这孩子的很多特别之处,她虽已有八岁,行为举止间却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你若同她说话时说得复杂了,她是听不懂的。 可若真说她心智未开,有时她又早熟得可怕,于人情世故之上领悟能力惊人,便是旁人只有几个眼神,她也能迅速理出各人之间的关联,然后趋利避害。 待灵璧漱了口,花满楼温柔地替她擦拭嘴角。 这几日来,让他最为欣慰的一点便是,这个孩子虽嗜血嗜杀,本性却不坏,她若明白一个人是真心对她好,她便会给予全部信任,绝不去伤害你。只是有一点,若有人辜负了她的信任,她的报复也会非常残酷疯狂。 “今日还想去花伯母、花伯父那边吗?” 灵璧毫不犹豫的点点头,自从被花夫人哄住留下住了一晚之后,灵璧与花如令夫妇的感情急剧加深,每日都要见一见才肯罢休。 于是,花满楼起身取来一件小衫为灵璧换上,嫩黄的小衫将灵璧衬得清新可爱。花满楼自灵璧身后伸出双手,温柔的为她整理翘起的袖口。灵璧靠在他怀中,仰头数他的睫毛,待数腻睫毛,她又伸长手去够花满楼的鼻尖,哈哈笑起来。 “你又调皮。”花满楼语带责备,面上却笑得宠溺,“坐这边,吃了饭,我们就去见你花伯母。” 灵璧被花满楼抱在小桌前,见了心爱的吃食,再顾不得其他。 饭毕,花满楼便抱着灵璧,往爹娘的院子去了。 花如令夫妇的院落里,处处是景,处处成画,松柏怪石无一不精巧别致。 能生出花老二这样的文化人,花夫人自然也是十分有文化的,她还在院落里放养了几只仙鹤。 平日里,这些仙鹤或在溪中涉水,或在草丛引吭高歌,昂首挺胸,骄傲极了。可现在,这群仙鹤却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因为他们屁股上的毛都已被灵璧拔光了。 面对跃跃欲试的灵璧,仙鹤们惊慌失措,它们迅速团成团,将光秃秃的屁股藏好,开始瑟瑟发抖。 花满楼无奈叹息道:“小妹,你真的不可以再拔它们的毛了。”说完,不顾灵璧反对,花满楼加快步伐将她抱入房中。 花如令夫妇已是等候多时,见了人是满心欢喜。 花如令满面红光道:“七童,我与你娘已为乖囡挑好名字,昨日已入了族谱了。” 灵璧的身份如今是禁忌,作为花家的表小姐,她自然要有新的姓名和身份。 花满楼含笑道:“不知是怎样的名字?” 花夫人道:“取乖囡名中一字,为花盈璧,小字唤阿璧即可。” 花满楼捏捏灵璧的小脸,怜惜道:“小妹,你有新的名字了,叫作花盈璧,从此,你便是花家的表小姐了。” 若是日后太子事败,你便要以这个身份生活,直至死去。从此,你再不可问及兄长,谈及往事,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忘却抹杀,你的身上背负着花家九族的性命,你需时刻小心谨慎,与惶恐为伴,此一生不得踏出江南半步。 这是花满楼没有说出的话。 花如令夫妇心中亦有感慨,今日之后,花家九族的命便与灵璧,与太子绑在一起,彻底和权势滔天、霍乱朝纲的万贵妃对立,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然而他们并不后悔,人这一生,有恩当报,有贼当除,虽位卑不敢忘忧国,如此舍生取义,方对得起侠义二字! 花如令夫妇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此刻,他们痴痴的望着彼此,仿佛已看到彼此年轻时的美好容颜,他们心中也有着同样的一句话,几十载恩爱,你我也该满足了,若日后果真事败,来生,我们再做夫妻吧。 灵璧瞧瞧花满楼,又瞧瞧花如令夫妇,眼神懵懂,尚不知发生何事。她并不知道,又有一批人决定以身家性命守护他们兄妹二人,只为给这岌岌可危的帝国,保留住希望的火种。 “七童,走了这条路,你可会怨我们?”花夫人已有些哽咽了,然而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不会。”花满楼微笑,他的声音中仿佛藏着某种力量,“因为我相信,邪不胜正。” 正在此时,小管家花平躬身走了进来,讨喜的脸上破天荒的带着几分无奈。 “老爷,夫人,二少爷来了。” 窝在花满楼怀里的灵璧正无聊呢,听到这个忽然眼睛一亮。 花如令却有些吹胡子瞪眼,“他来做什么!” 花平小心地瞧了瞧花如令,这才硬着头皮道:“老爷,二少爷说他今日在外面诗会拔了头筹,作了首极好的诗。他晓得前几日老爷夫人生他的气了,便特意将诗作装裱了,拿给老爷夫人瞧,望老爷夫人开心。” 花如令暴躁挥手,“不见不见!” 花平纠结道:“老爷,二少爷说了,如果您不见,他就一直在外面等着,正好等晚上月亮出来,您也能更加深刻的理解他字词中的意境……” 此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花如令已经生不起气来,哭笑不得地说:“这个逆子啊,一日不惹他老子生气,他心里难受么?” 花夫人眯起眼睛,作为一名女性,她关注的地方,自然要比花如令更为关键,“不是已经没收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了么,那这出门会友,装裱诗作的钱又从哪里来的?” 说完,花夫人站起身理理裙摆,冲花如令柔柔一笑,“夫君,我出去与他谈谈。” 花满楼默默别过脸,在心中祝福自家二哥一路走好。 灵璧则显得异常兴奋,伸长脖子向门外张望,恨不得跑出去感受现场气氛,她虽小,却明白花老二要挨揍了,恩,又要挨揍了,好想看。 不多时,屋外果然传来花老二的惨叫声,待花夫人重新走进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钱袋。 “他已知错,我便让他回去了。”花夫人依然笑得很温柔。 正说着,门下通传,竟是宋神医来了。 只见宋神医走进来,一张和气的脸上满是困惑,“发生了何事,怎么二童被人抬着走了,看样子伤得不轻,可需老夫去瞧瞧?” 花如令咳嗽几声,道:“不必不必,年轻人身强体健的,多喝点水就好了。” 花夫人笑容温婉,点头表示附和。 花满楼:“……” 宋神医向来心大,当然,能和这样一家子人常年相处愉快,不大也会变得很大,他迅速掠过有关花老二的话题,看向花满楼道:“我是来寻你的,七童。” 花满楼嘴角翘起,面上显露出喜气,忙问:“可是止痛之事有了眉目?” 宋神医见花满楼高兴,甚是为难,胖脸上的五官如同揉皱了一般,“老夫这几日阅尽藏书典籍,虽找出一套可用的针法,但也只是将疼痛减至五成罢了。” 花满楼的笑容淡了下来,嘴角微微绷紧,他俯身抱紧灵璧,将下巴贴在她的头上。灵璧见他失落,忙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笨拙的拍打他的后背。 “如此,便是天意了。” 也许正是上天的旨意,才让灵璧对他全然信任之后,再次遭受背叛和伤害。 轻轻地一声叹息,仿佛流浪人拨动了手中的琴弦,惆怅而遥远。 宋神医虽不忍,仍开口道:“七童,这孩子实在耽搁不得了,需尽快医治了腿伤才行啊。” 抱着灵璧的手一顿,花满楼抬首,唇瓣颤动几下,最终道:“那便明日吧,有劳神医了。” 花满楼起身道谢,明亮清澈的眼睛微微失去光泽,仿佛已陷入沉思,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因着看病的缘故,这几日灵璧与宋神医接触很多,倒也不如从前般抗拒他。宋神医来也来了,便索性也为她把一把脉。待灵璧乖乖伸出手时,却见宋神医正瞧着自己的头发,一双眉纠得紧紧地。 “这头发怎么又结在一起了……” 花满楼听了宋神医的话,将灵璧的发髻全部散下,用手摸了摸,“这几日皆是如此,便是蘸水梳开了,梳成发髻,也会很快曲卷打结。今日正想问问宋神医,可有养发的方子。” 宋神医拈起一缕发丝揉搓,摇摇头,“这一把头发已经废了,需得将头发全部铰了长新的才行。” 如此,不就成光头了吗? 花满楼忍耐不住,朗声笑起来。 因灵璧之事,这几日他都未曾痛快的笑一场,如今避无可避,反倒放松下来。明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后悔,若到时灵璧果真崩溃,彻底变成血腥嗜杀之人,那他便守着她一辈子,阻止她为恶,替她挡风遮雨便是。 花如令见儿子笑得开怀,心中高兴极了,也跟着儿子笑了起来,将一张脸上所有能打皱的地方都皱了起来。 花夫人当即拍板,剪! 不多时,脑袋光亮,眼神震惊的灵璧被抱了出去,众人一瞧,这哪里还是表小姐,分明是个小和尚啊! 当晚,有关新来的表小姐这么可爱,果然是个男娃娃,并且老爷已经让她剃度出家的传言,迅速传遍整个花府。 第9章 断骨之痛 灵璧做了一个很幸福的梦。 她梦到母亲紧紧将她抱在怀中,相熟的太监宫女,正端着热乎乎的饭菜喂她,哥哥牵着她在阳光下奔跑、玩耍,她开心的跑着,忽然来到了光秃秃的,只横着一叶小舟的湖边。 她看到捂着胸口的花老二正在嘤嘤哭泣,只剩半边胡子的花如令,气急败坏的将剩下的胡子拔光,一个浪货和一只妖精,正将头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花夫人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花六爷,气得脸发白。 她转身向岸边跑去,忽然身体一沉跌入湖中。湖水并不冷,甚至透着暖意,她在沉浮间昏昏欲睡,猛地有一双大手扣在她的腰上,将她从水中捞了出来。花满楼笑吟吟地抱起她,挂着水珠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出瓷器般的光泽。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样的温暖安逸,让她不愿意醒来。 耳边传来熟悉的催促声,灵璧并不理会,仍深深陷在梦中。 花满楼已足足唤了灵璧十五遍了,他的小妹仍然没有一丝转醒的迹象。 无奈之下,花满楼索性扳住灵璧的肩膀,将她拉起身。他刚将灵璧拉着坐起,灵璧就立刻身体前倾软倒在他的怀中,继续呼呼大睡。他又将灵璧自怀中扶起来坐直,这下,灵璧脑袋向后一歪,一张嘴张得老大,直接倒回软软的被窝中。 花满楼沉默片刻,弯腰附在灵璧耳边说了三个字。 “吃饭了。” 灵璧依然睡得昏天黑地,她就在梦里吃着饭呢,又何必要这么麻烦醒过来吃呢,这招对她没用。 花满楼忍不住笑了笑,又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快看,二哥又挨揍了。” 灵璧嗖地睁开眼睛,呼哧一下爬了起来,她的小光头闪闪的发着光,好像日出时太阳忽然升起。 “在,哪里?”灵璧的脸上满是兴奋,她自住在花家起,每日接触的人多,说话也清晰流畅了些。 就这么爱看二哥的笑话么…… 花满楼拧干毛巾替灵璧擦脸,不动声色地说:“你醒得太晚了,二哥已被抬走了。” 闻言,灵璧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遗憾,她发“四”,以后一定要早起,绝不睡懒觉。 正胡思乱想之际,外室传来宋神医的声音。 “七童,阿璧可醒了,老夫已准备妥当了。” 花满楼唇色微白,眼中如有惊涛骇浪翻腾而过,浪涛四处撞击,逆向而行,最终流入一池春水之中,温柔平和。 他俯身抵着灵璧的额头,认真地说:“小妹乖,你要记得,一会儿宋神医给你治腿,会很疼,你不要怕,一定要相信七哥,好吗?” 灵璧眨眨眼,讨好地蹭蹭花满楼的脸,也不知听懂没有。 外室,长长一排五十七根金针已经展开,屋角架着一口大锅,正滚着水,黄芪、当归等药已放入锅中,药香满室,宋神医净了手,神情庄严肃穆。 花满楼的唇瓣依然有些发白,他将灵璧放在榻上,沉默着将她的裤腿卷起,露出畸形的脚踝,他拿起一旁的烈酒抹在脚踝上,细细地擦拭。 “阿璧乖啊,伯伯给你治腿。”宋神医一边安抚灵璧,一边将金针扎在灵璧各个穴道之上。 因这几日灵璧与宋神医接触得多,常见他为自己扎针,此刻不仅不害怕,还觉得颇为好玩,见宋神医越扎越多,她反倒咯咯笑起来。 不多时,金针已全部扎好,宋神医自药箱中取出麻绳,预备将灵璧绑住。断骨之痛犹如锥心,灵璧又不似一般孩童毫无反抗之力,若待会儿她闹狠了影响到治疗就不妙了。 花满楼挡住了宋神医的手,“不用绑,我会抱紧她的。” 宋神医并不赞同,“七童,这种剧痛会让她彻底失去理智,你可制不住她。” 灵璧见两人争执,心中徒生不安,不禁往花满楼怀中缩了缩。 花满楼摸摸她,依然坚持,“她本就害怕,从前又受过虐待,若再绑住她,激起她的仇恨之心,日后还如何在花家久住。不能绑,我会抱牢的。” “这……”宋神医知道花满楼的性子,也不再劝,只是仍不放心,“那总该堵住嘴吧,若阿璧咬伤舌头,也是会出事的。” “不必,小妹疼极了不会咬自己,只会咬别人,我给她咬。”花满楼轻笑,又很快止住,他小心捧起灵璧的脸颊,慎重地问了她一句话,“小妹,你可相信七哥?” 声音低沉而又轻柔,仿佛春风吹化了冰。 灵璧一张脸被花满楼双手捧着,脸颊的肉挤了出来,软软的,她看着花满楼,茫然无措的大眼溢满水光,好像要哭出来,却又在下一刻拼命忍住了。 “信。” 最终,她这样回答,一双手攥紧衣袖,手面上几道青筋暴起。 “好,你记得,七哥绝不害你。” 花满楼嘴角噙笑,轻轻吻在灵璧的额上。 灵璧唇齿颤动,缓缓闭上了眼睛。 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这一幕,记得这次亲吻,哪怕是在经历了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一生之后,在停止呼吸之前,她唯一忆起的,便是这个人,这次亲吻。 “要开始了。” 宋神医深深叹息,胖脸上细小的五官又皱成一团,他双手握住灵璧的脚腕,内力已灌注在他的手心。 脚踝处忽然传来清晰地断骨之声,灵璧还未哼出声,剧痛便一浪接一浪汹涌而来,让她几乎睁裂眼眶,她脑中空白,下意识便一脚蹬向宋神医,拼命挣扎。 宋神医行医多年,又功力深厚,三下两下便控制住了灵璧的双脚,开始接骨。 人在经历极度疼痛之时,是不容易晕厥的,就算晕厥,也会很快醒来。 灵璧凄厉尖叫,叫声充满怨恨,又充满恐惧。她一爪掏向宋神医的心窝,却被花满楼迅速拉回。花满楼倾身抱紧她,将灵璧的双手困在怀中。灵璧动弹不得,她看向花满楼的眼神,如同遭遇猎杀的小兽,带着质疑、控诉、仇恨和委屈,再不见一丝温软。 她低下头,狠狠咬在花满楼的手臂上,生生撕下一块肉,她将尖利的牙齿扎进血肉中狠狠啃啮,似是要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出来。 那是花满楼日日为她细心清洁、保养过的牙齿。 “七童!”宋神医大惊,“你快躲开啊!” 花满楼闷哼一声,额上已布满冷汗,然而他却弯起苍白的嘴唇笑了,“是我不好,让她咬吧。小妹明明如此信任我,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所以,嗯……由她咬吧。” “你啊,你这傻孩子啊!”宋神医痛心长叹,加快了手中动作。 疼痛愈烈,灵璧时晕时醒,脸色惨白如鬼。她渐渐松了口,低声呜咽,待到后来她便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昏沉间,灵璧艰难地伸出手摸索,将花满楼的手放入自己的衣领内,急切地引导花满楼揉捏。 “不、要打我……给你、摸……你摸……” 在场两人听了她的呓语,不由得浑身一震。 宋神医一顿,几乎失手,他不敢再想,连忙低头专心接骨。花满楼如火烧般迅速抽开手,神情痛苦压抑,他自然也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可灵璧,他的小妹,她还是这样小的孩子啊,是个孩子啊! 阉人,阉人! 花满楼的胸腔中迸发出无穷的怒火,他向来平和内敛,这一次却愤怒到几乎失控。 不知过了多久,是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还是一整天,时间对于这三个人来说早已失去意义,宋神医为灵璧打上夹板,终于结束了这场浩劫。 “七童,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宋神医急切道。 花满楼早已面无血色,此刻却只是问:“小妹如何?” “你啊你……”宋神医又急又叹,只得道,“孩子已没事了,只是夜间会起烧,待退了烧便好了。” 花满楼这才放下心来。 宋神医再不多说,忙抓过花满楼的手,为他上药包扎。期间有一个药童走进来,端来了灵璧的汤药,又将滚水的大锅熄灭了。宋神医忙写了新的方子,又让药童去煎花满楼的药。 一待包扎完,花满楼忙端起汤药,便要去喂灵璧,谁知他刚一走近,灵璧便忽然发作将汤药打翻在地。 “走开!你、走开!”灵璧嘶吼着,眼神中充满仇恨,她手脚并用于榻上挣扎,不小心便触动了伤腿,立时哭得肝肠寸断。 花满楼身形一顿,一时徘徊不前,他听到灵璧凄惨无助的哭声,瞬间心如刀割。 灵璧已然完全崩溃了,她开始疯狂地破坏身边的一切,四下一片狼藉,所有能拿起的物件都被她扔在了花满楼和宋神医的身上。 此刻,她自觉已被亲近的人背叛,世间一切都已变得可恶至极,她想要破坏,想要杀人,想要立刻远离这里。 “坏人!坏——人——”灵璧已哭得喘不过气来,她捡起地上的瓷碗碎片,猛地掷向花满楼。 越是信任亲近的人,便越是无法原谅。 瓷片割破了花满楼的手指,也割碎了他的心,他几乎要死在灵璧控诉的话里。 “小妹,你要信我。” 花满楼的声音低低的,如同浸了泪水的琴弦,沉闷低哑。 灵璧只是哭喊,方才接骨已让她大伤元气,如今又使了蛮劲,她渐渐气力不支,双眼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花满楼连忙将她抱起,又要宋神医为她看一遍伤腿。他的一双手仍在颤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因为灵璧。 他伸手为灵璧拭去泪珠,于无声间泄了一口气。 看来,以灵璧目前的状态,还是与他分开几日为好。 花满楼唤来小厮,哑声道:“去请大少爷来。” 很快,大少爷便匆匆赶来了。 他一双冷冷的桃花眼划过花满楼渗血的手臂,却不曾开口。他小心地将灵璧抱起,与两人道别后,便用披风裹住灵璧向外去了,及至院门处,他脚步一停转身,面向紧随其后的花满楼,终是开了口。 “这几日,你千万要好好养伤,爹娘那边我会瞒着,至于小妹,你大可放心。” 花满楼笑了,只是眉头处仍蹙着,他将宋神医的吩咐又说了一遍,便不再说话了。 大少爷很快走了,宋神医也走了。 花满楼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夕阳很快落下,四下暗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越来越深,终于黑透了。寒风乍起,更深露重,花满楼一动不动地站着,寒气浸在他的白衣上,最终将里衣也染湿了。 他就这样站了一夜。 第10章 痴汉的末日 灵璧在夜间醒了过来。 她正发着高烧,烧得面颊通红,眼带水光,她睁开眼后也不动,更不出声,只是默默掉眼泪,将被角染湿了一大片。 大少爷一直守着她,忙着为她敷冰枕,擦汗。 最初,灵璧身子发抖,有些抗拒,在瞧清身旁之人那双冷漠的桃花眼之后,她便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仍在哭。后来,她哭得累了,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又有了声响,有人正低声说着什么。 “大少爷,昨晚巡抚朱大人在勾栏里留了五千两银子的帐,叫老鸨来找花府要呢。” “新上任的守备太监牛大人,给各府都递了消息来,这位要的孝敬银子,可比前面那位高了十倍还不止啊!” “铺子上各类税款又涨了,另外庄子上来信儿说,有好几十亩田地被东厂的人给霸占了去。” “大少爷,您可得想想办法啊,再这样下去,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那人仍在说着,声音却渐渐远去了,四周再次沉寂下来。 等灵璧再次醒来时,已是中午。 空气中飘来阵阵饭菜的香气,灵璧虽然饿,却没有力气吃饭,她的脚疼得厉害。 “脚疼?”声音冷冷的。 大少爷端着粥走了进来,一双桃花眼扫过灵璧光亮的脑袋,露出几分笑意。他坐在床边将粥递到灵璧面前,试探着伸出手摸在她的额上。 灵璧并没有躲开。 “退烧了,吃吧。”许是怕吓到人,他的声音终于软了些。 灵璧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并不伸手。 哦哦哦这是要我喂么? 大少爷顿时心花怒放,他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粥,送到灵璧嘴边,果然见灵璧张嘴吃下。一连喂了几勺后,大少爷眼睛闪着光,脸颊上微微染了胭脂色。 哦哦哦又吃了又吃了,他兴奋地想着,果然还是女娃娃可爱啊,要是媳妇儿能给生个女儿,该多好啊……可惜媳妇儿是个要强的,隔三差五就要跑回娘家打理生意,说是自己还年轻,暂时不想要孩子。 想到这里,大少爷不禁泄了气,这就是嫩草吃老牛的坏处啊。 “老牛”仍在感叹时,打扮得花里胡俏的三少爷已走进来了。 “大哥,事办妥了。”三少爷难得正正经经地说话,“信已往京里送了,想必不会等太久。” 大少爷嗯了一声,道:“花家可以破财,却不能当冤大头。” 三少爷笑了笑,弯下腰同灵璧打招呼。灵璧见他穿了一身颜色,一时看花了眼,咬住勺子发起呆来。 见状,大少爷的面上再次焕发出光彩,他只觉手中瓷勺犹如千万斤重,一时间让他动弹不得,他满面红光的试探着抽回手,灵璧却伸出小爪抓在他的手腕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他,静静的。 大少爷瞬间被击中,忍不住摸摸灵璧的小光头,眼神中的热切几乎要戳到灵璧的脸上,“乖,天气冷,大哥带你去街上买好看的帽子。” 自灵璧来花家之后,大少爷每每盘完账,都会跑去街上游荡,他为灵璧采买的物件已堆满了三个库房,附近几条街的铺子已基本被他买空。 正巧,近期本地连续发生了几十起女娃遭拐的案件,因大少爷只采买女娃子的物件,且十分疯狂,官府差点将他逮捕,县太爷也已同他谈了四五回子话叫他收敛。 大少爷不为所动,却也很快摆脱了嫌疑,因为好几条街的店主都站出来为他作证,声称这是一场误会,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贩子,舍得给娃娃买这么贵的东西,而且一买一条街,不买完绝不走,还坚决不还价。 想到昨日老管家来找自己哭诉,说大少爷把整一斛名贵的合浦珍珠丢出库房,就为了给一叠娃娃饭兜腾地方的场景,三少爷以袖掩面,调侃道:“买!不如连小妹的嫁妆也一块儿买买嘛。” 大少爷居然十分认真地点头,“有道理。” 说完不再理会三少爷,抱起灵璧转身走向房门。 他刚跨出门,便瞧见花平匆匆而来,似是有急事向他禀报,大少爷忙伸手一拦,严肃道:“有事找三少爷,我要带小妹去置办嫁妆。” 三少爷:“……” 花平目瞪口呆地目送大少爷离去,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什么,他迫切的需要冷静一下。 待剩下的两人都默默冷静片刻后,三少爷咳了一声,向花平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回过神来的花平一拍脑袋,忙道:“哦哦,是……是锦衣卫!昨晚指挥佥事杨大人家里遭了贼,杨大人非说此事同花家有关,派人来说过几日要上门来拿人!” “无非是要钱而已。”三少爷一双寒星目眯了眯,吩咐道:“你去安排马车,再叫人去环采阁订上一桌。好酒、佳肴、美人,再加上黄澄澄的金子,足够应付这位杨大人了。” 说罢拂袖而去,等他再回来时,连腰间挂的玉佩也被人摘去了。 另一边,痴汉大少爷正心满意足地抱着灵璧向前走,在他身后,二十几名小厮或挎着包袱,或捧着食盒躬身跟着,一旁帽子铺的老板眉开眼笑地关上店门,提早结束了一天的生意。 在大少爷的怀中,灵璧正充满好奇地摸着头上的小帽,那是一顶材质柔软的瓜皮小帽,小帽前端钉了一块兔形的美玉,顶上拿彩缎缝出两只耳朵,兔子耳朵正随着大少爷的步伐前后摆动,模样有趣极了。 灵璧一遍遍摸着,又将小帽扒拉下来拿在手里,她拽拽小兔耳朵,又捏捏帽尖儿,终于露出了离开花满楼后的第一个笑容。 “仔细冷。”大少爷见她将小光头露出来发光,伸手便要拿回帽子,替她重新戴上,灵璧正玩得起劲,哪里肯给,立即扁了嘴要哭。 大少爷一阵心慌,忙挥手喝:“快,再拿一顶来!” 于是,又有一顶钉着蝴蝶结的粉色方巾,被戴在了灵璧头上。 在连买了一条街之后,大少爷抱着灵璧进了本地最好的饭馆,坐在了最好的雅间里。 菜很快上齐,成熟妩媚的女老板月娘也推门走了进来。 这月娘在本地是个极传奇的人物,她是一个寡居的妇人,于三年前来到此地,忽然便置下产业,将几家饭馆办得有声有色,且无人敢来滋事。花家与她素有生意来往,花家大少奶奶同她感情极好。 “大少爷来了,”月娘虽长得勾人,笑起来却很规矩,“这位便是花家的表小姐了吧,哎呦呦,这一身打扮可真好,粉嫩嫩的。” 大少爷一脸“是吧是吧很可爱吧”的表情,嘴上却说:“不过是寻常打扮罢了。” 月娘与大少奶奶交好,自然明白大少爷装模作样的套路,也不拆穿他,想了想便转移了话题。 “对了,不知二少爷是怎么了,昨日忽然跑来我门外,念了半个时辰的诗。我特意找了个秀才来,才搞明白他是缺钱,想来我店里打打杂赚点纸墨钱。我哪里敢真让他做什么,赶紧拿了些银子给他。二少爷啊,就说赚了钱要还我的,就拿着银子找了个人多的地方,摆起写信的摊子来。” 说到此处,月娘掩嘴笑了,“可你说要找个什么样人多的地方没有,他偏偏要摆在小倌馆旁边。现在几条街都传遍了,说是花家败了,二少爷正在小倌馆里卖身呢。咳,我估摸着吧,二少爷大约是压根儿不知道,小倌馆是干啥的吧……” 这下轮到大少爷嘴角抽搐了,他挥手唤来小厮,咬牙切齿地吩咐他们,要将作死的花老二拖回家吊打。月娘见状,取笑几句便离开了。 心塞的大少爷揉了揉眉心,开始给灵璧投食。 一桌两个人,桌上却摆了整整二十一道菜。 大少爷不曾动嘴,只专心喂给灵璧吃。 这一天下来,他发现自己的小妹实在很奇怪,除了最初的伤心欲绝之外,她一直在盯着自己猛瞧,只有在遇见兔耳帽之类新鲜玩意时,才会将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片刻。 比如现在,鲜醇的天九翅,香甜的奶汁角也只是让她分神片刻,她吃下后,仍是抬头盯着他看,有时是看脸,有时是由上至下,将他通身都看一遍,她的脸上充满了困惑,好像遇见了难解的谜题。 这是为何?大少爷冷着一张脸默默地想,却没有答案。 于是他默默地喂饱灵璧,将她抱回家,又默默地开始整理今日为小妹买下的东西。期间,他将一尊红珊瑚扔出库房,惹得老管家哭倒过去两次。 终于,在他为灵璧挑选好可爱的寝衣和棉被之后,他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彼时,他正亲手为灵璧整理被褥,灵璧坐在床角,眉间蹙成一个疙瘩,严肃的像是个小老头。大少爷抹平被角,俯身去抱灵璧的那一刻,严肃的小老头忽然一伸手探向大少爷下身。 大少爷虎躯一震,脑海中顿时一阵响雷闪电轰炸而过,心中只剩下这样一句话在来回飘荡: 她抓住了我的小jj, 抓住了我的小jj, 我的小jj, 小jj, jj, j…… 如果说,此刻灵璧的行为让大少爷羞愤欲死的话,那么她下一刻说出的话,就足以让大少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只见灵璧双眉上扬,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半晌结结巴巴道:“哩……居然、是个男哒!” 说完眨巴着眼,偷桃的手慎重地捏了捏,似乎在检验真假。 深夜,花府各处都已熄了灯,花老二正安分地窝在房中呼呼大睡。 他今日实在是倒霉极了,先是走投无路在大街上卖艺赚钱,再是无缘无故忽然被无数男人调戏,最后是被家丁当街拖走打屁股,他已经心力憔悴,无法再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是以他早早入睡,只求能在睡梦中得到慰藉。 就在花老二在美梦中悠闲地搓麻将,同对桌的李太白诉说自己心中的苦闷时,他的房门被人“砰”一声踹开,裹在披风中的灵璧,被来人准确地丢在他被抽花的屁股上。 “嗷嗷嗷——” 凄惨的叫声突破天际。 紧接着,一颗夜明珠被人以巧妙的手法弹出,堵住了花老二的嘴。 夜明珠将房中照亮大半,大少爷早已窜出门逃走,只留下眼神无辜,爪尖发痒的灵璧。 四目相对之时,灵璧忽然咧开嘴,真诚、纯洁地笑了。 “嗷嗷嗷——” 凄惨的叫声再次突破天际,花老二以一个“惨”字结束了自己悲催的一天。 第11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春意渐浓,各色鲜花盛放,一排排杨柳树上千丝碧绿。 卵石小径一路延伸而下,一位年轻的白衣公子正缓步走来。 这是一位面容异常俊俏的公子,肤质如瓷却不显女气,眉眼舒展沉静不似少年人,他的鼻子生得极好,山根处端秀,轮廓清晰,鼻头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用指尖描绘。 然后也只是想想,没有人能忽视,这位公子眼中流露出的自信与强势,即使他的嘴角总是翘起,神情总是温柔平和,即使他的眼睛看不见。 花满楼提着食盒走着,这条路,他已在这个时刻连续走了好几日了,今日也不会例外。晨光打在他的白衣上,微暖的触感让他体会到初春的细腻美好。花满楼握紧手中的食盒,忽然停住了脚步。 食盒中依然是恒记的豌豆黄,只是他的房中,已没有了那个贪睡贪食的小妹。 此刻的小妹在做些什么呢? 花满楼想,或许她仍在呼呼大睡吧,只是不知醒来还会不会哭。 昨日她醒来后那样伤心,偏偏最后还调戏了大哥一把,今日在二哥处,不知又会是怎样的场景了。 想到此处,花满楼忍不住要发笑。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幸运的人,因为他的小妹在经历过断骨之痛后,并没有完全崩溃,甚至没有去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她仍保有理智,愿意去接受别人的好意,就算现在她恨上了自己,却始终没有向自己下手报复,这一点实在让花满楼很惊喜。 眼下,他只关心灵璧何时醒来,二哥能否照顾她周全,并不在意其他。 花满楼并不知道的是,灵璧已经醒来很久了,那条上了夹板的腿疼得让人发慌,她总是睡不长。 此刻,灵璧坐在书桌前,身下是垫了三个软垫的太师椅,怀中是昨日那颗又大又亮的夜明珠。 书桌上放满了糕点,她拿着一块点头慢吞吞地享用着,面上皆是满足之色。在她身旁,花老二正缩在书桌角落里,束手束脚地磨墨,时不时地还要偷瞄一下桌上的点心。 在连续偷瞄了三次之后,花老二摸摸肚皮,壮着胆子伸手拿起一块水晶糕。护食如命的灵璧立刻双目一瞪,倾身向前嘶吼。花老二身子一抖,立刻委委屈屈地收回手继续磨墨。 就在花老二对新的一天也充满绝望时,门外传来了些微的响动,他向外望去,面容上忽然间起了微妙的变化,满身的书生呆气一时间悉数褪尽。 门边处露出了一片洁白的衣角。 花老二看了一眼大快朵颐的灵璧,起身离开。 灵璧顺着他的方向看去,猛然瞥见门外有半边白影一闪而过,她的小手瞬间攥紧,糕点化为碎屑,自指缝滑落。她知道那是谁,正因为知道,此刻她的表情中,才会流露出深深的怨愤和阴郁。 不多时,花老二便重新进来了,他的手上提着恒记的食盒。 豌豆黄的香气依然如往日般诱人,让灵璧感到一阵恍惚,这是她最爱吃的小食,是她最最信赖喜欢的人买来的。 她看着食盒中的美味,有一瞬间,竟想要不管不顾地抓来吃下,再不去想其它。她伸出手慢慢靠近,越向前,手便愈加颤抖,在快要触及豌豆黄之时,灵璧忽然脸色剧变,一把推开食盒。 豌豆黄撒落一地,食盒沉重地摔在地上旋转。门外的人一直站着,直到食盒彻底停止转动,那一片洁白才悄然消失。 灵璧愣愣地看着门边,小爪不自觉地抚上包裹住伤腿的夹板。 她并不知道的是,这夹板并非寻常之物,既能防她乱动歪骨,又能防震抗摔,是“妙手老板”朱停专为她断骨而制,是有人辛苦求来的东西。 花老二叹了口气,他重新坐回书桌前,伸手将灵璧抱于膝上。 砚中墨早已研好,花老二执起一支笔于纸上行走,一笔一划缓慢而沉重,他的笔尖时停时走,偶尔渗下几滴墨汁来,好似呜咽时落下的眼泪。 那是一篇祭文。 灵璧敏感的察觉到,花老二的情绪不对,不止是为她的事。她有些不安,更多的却是忧虑。 到笔尖刻下最后一横时,有两个小厮一前一后,来到了花老二的院子。 打头的小厮是三少爷遣来的,带来了一袋碎银和几张银票。三少爷传话说,因今日是个伤心日,怕二哥于银钱上艰难,便送了些来。 走在后头的小厮是大少爷身边的,并不曾带来东西,只带了大少爷的一句话,说是已代为祭拜过故人,门外安排了马车随时候命,只等二弟想通。 花老二一直沉默。 灵璧不安地看着花老二,手指曲卷,紧紧攥起袖口。 她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不喜欢看到这样的花老二,她喜欢看他犯蠢,喜欢看他挨打,却不喜欢看到他难过。于是她张开双臂伸向花老二,她想要抱一抱他。 花老二放下笔,安静地抱起了灵璧。在这样一个伤心日,花老二需要一个拥抱,他将头埋在灵璧小小的肩膀上,小鹿般清澈的眼睛蒙上了阴影,透着深深的颓废。 面无表情的花老二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冷峻和深沉,看得久了,竟能看出大少爷的影子。 灵璧很担心他,她将脸贴在花老二的脸颊上摩擦,又笨拙地勾着花老二的脖子,重重亲在他的额头上。花老二一愣,随即顶着一头的点心渣子笑了。 灵璧心中想,那个一身呆气的花老二好像又回来了,她伸出小爪,示意花老二低头。花老二眨眨眼,顺从地低下头。 蝙蝠般的爪子牢牢收起尖利的指甲,灵璧用掌心的软肉,细细为花老二抹去额头上的碎屑。 几乎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个颇得圣恩,前途无量的状元郎为何忽然拒官返乡,专心治学。 那时的花老二,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殿试之时,他不仅得到了帝王的褒奖,更收获了珍贵的友谊。 同科的榜眼亦是有志之士,两人年纪相仿,心中又有着同样的傲气,常在一处高谈阔论、抨击时弊,对败坏朝纲的权贵和阉人深恶痛绝。 两人屡次坏人“好事”,也因此救下许多刚正不阿之人。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花老二也愈得圣心,这一切,狠狠惹恼了鱼肉百姓的权贵和兴风作浪的阉人,双方联手罗织无数罪名加以陷害,很快,以花老二为首的许多人都沦为阶下囚。 那段时光于花家而言,是十分难捱的。在各路人士的刻意刁难和敲诈之下,银钱如淌水般花出,就连小小一狱卒,也敢张口讨要黄金,花如令几乎散尽家财才将儿子救了出来。 而那位年轻榜眼,却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没有得到帝王的另眼相待,更没有财富惊人的家族在背后支撑,花家虽有心相救,却再没有实力能为第二个人奔走。 在祸事避无可避之时,年轻榜眼咬牙认下所有罪名,随后当着皇帝的面,一头撞上冰冷的石柱。 花老二就这样亲眼看着自己的友人走向死亡,却无力阻止。在那个时候,满心悲愤的花老二也想随着友人一起去了,可满面鲜血的友人却紧紧抓住他的手,让他发誓今后不得寻死,并代为照顾自己未婚妻一家。 “我出生微寒,家中有兄弟,死了便死了,你却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亲人,也为了我。从此以后,你便做我的眼睛,你一定要耐心等待,等待这群小人奸人的下场,等待我大明,重归盛世的那一天。” “到那时,劳你四处游历,替我看尽那清明世道里的一山一水,一瓦一栏。有你在,我便无憾了,只可怜我的阿菱,我的阿菱……你不能死!你帮我护着她,护着她——” 花老二就这样失去了死的资格,当帝王决定给他开口辩驳的机会时,花老二跪在地上,将身子深深埋在友人的血泊之中,一字一句为自己开脱,将罪名全部推到死去的友人身上。 那是花老二一生中最屈辱的时刻。 从那以后,花老二就如变了个人一般,镇日胡闹,疯疯癫癫,成为所有人的笑柄。曾经聚在一处的伙伴或走或死,人人唾弃花老二卖友求生,不愿与他往来。 再后来,花老二拒官,预备带着友人未婚妻返回江南家中。只是,那位名唤阿菱的女子并不愿离去,在未婚夫死去的一个月后,她在花老二的帮助下,打点好远方家人的生活,而后于深夜一根白绫了断了自己。 在空荡荡的返乡路上,花老二一直在笑,他笑,萍水相逢的车夫却哭了。 功名利禄何用?满腹才华何用?皇帝看重、留名青史又有何用?什么也换不回,怎样也回不去。 人这一生,能失去的不多,能挽回的更少。他这一生便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了,他甚至连葬下友人的坟地也不敢去。 花老二再次将头埋在灵璧肩上,灵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如坠魔境般的低声絮语。 “小阿璧,今日你若果真怨怪七童,选择远离他,你千万记住,选了就不要后悔。因为后悔的滋味太难熬,你受不住的,你受不住的……” 第12章 断肠曲,伤心人 午膳之后,大少爷与三少爷照例在房中算账。 待算完账后,两位少爷并没有离开,而是关上门说起了体己话。 “大哥,今日朱大人也学着牛太监的样子,来咱家要孝敬银子呢。”三少爷眯起眼睛,说话间笑得意味深长。 大少爷也提了提嘴角,“给他,无非是换个地方放钱而已,吃撑的人跑不动,打起来更痛。” 听了自家大哥的话,三少爷完全咧开了嘴,“算一算,咱们五弟也到了升官的时候,我看不必入京,回家也是一样。” 大少爷漫不经心地摩擦白玉扳指,点点头道:“京中有四弟便够了。”末了又道,“花家也该摆脱忍气吞声的日子了。” 如今的花家,再不是当年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花家,七子之中有两人入朝为官。 四少爷为内阁学士李东阳门生,一直留在京中,他的官位虽不上不下,却也有几分能量,这几年五少爷外放,在辗转各地时皆能够占上机要位置,便是四少爷的手笔。 更不用提花家如今太、子、党的身份,作为太、子、党的最大金库,公主的藏身之地,太子便是拼了命,也不会让花家多受委屈。因此,此番不仅五少爷可以高升,便是四少爷的官位也要向上走一走了。 想到此处,三少爷满意地摩擦掌心。 对于成为太、子、党的后果,三少爷并不是很担心,做大事自然要有风险,若是花家不走这一遭,单靠两个儿子的官位,恐怕百年之内都不会有出头日,永远要过着破财消灾、任人欺压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要是过得久了,那些官场上的恶狼就不止想要花家的财,也想要花家的命了。 “有钱无权是祸事,此番跟了太子,花家也是时候更进一步了。”三少爷说话时咬着音,又一派轻松的在句尾处转起音调来。 “不可胡说,”大少爷听了这样的话却皱起眉,并不赞同,“我等尽心抚育公主,回报太子即可,便是进,也只能是一小步。” 比起三少爷,大少爷却要想得更深些。 历来兔死狗烹的惨剧太多,太子日后是何等品行,现在无人能够知晓。是以此番花家帮太子,不能为利,只能为恩、为义。 若事败身死,花家也算报了恩、全了义;若是事成,公主又是在花家长大的,凭着这份情谊,花家日后的好日子能少到哪里去,又何必硬要往权利中心凑? 自古富贵权势皆有尽头,于花家而言,最要紧的便是好好教养下一代,不至日后后继无人。 面对大少爷的警告,三少爷有些不以为然,却也并不言语。 大少爷与三少爷多年兄弟,又怎会看不出,只是如今时日尚早,话说到此处便该尽了,是以他主动换了话题,与三少爷讨论起商场上的事来。 另一边,灵璧方才悠悠转醒,一双眼睛正迷茫得厉害。 今日花老二抱着她时说的那些话,让她忽然间心生恐惧,她不敢多想些什么,直觉十分困倦,连忙将自己扔进睡梦中逃避,只是现在醒了,心中却更加痛苦。 灵璧环顾四周,见花老二不在身边,一时心中更添了几分烦乱,她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小手摸索着想将鞋袜套上脚丫,忽忆起几日前她醒来时也是这样去找花满楼的,一时竟呆住了。 其实什么是后悔灵璧并不明白,然而难熬的滋味,她却是深切的体会到了。 灵璧的人生虽才只有短短八载,可她所经历的起落,却已比普通人的一生都要多了。 这八年,有什么是她能抓得住的吗? 没有。 这八年,有什么是她能一直拥有的吗? 没有。 这八年,有什么人是能够一直陪伴她走下去的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 能抓得住的最后都放了手,能拥有的都被人恶意夺去,愿意陪伴她的人都为她而死,连相依为命的哥哥都已与她分离。 她什么也没有,她的心中只有惊恐和不安,她本以为自己这一生,真的只能在无助中悄无声息地死去,可她终究等到了花如令,等到了花家,等到了笑容温暖,宁愿被人斩断双手也要抱紧她的七哥。 这一次,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抓住些什么了,她可以有人疼,可以有个家,她愿意生活在这里,等待与哥哥相见的那一天。 所以,当花满楼认真询问她是否信任七哥时,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忍住了多少惊慌恐惧,才将一个信字说出口。她愿意信任花满楼,愿意毫无保留的去期待美好生活的降临,然而在下一刻,花满楼却直接干脆的背叛了她。 灵璧揉揉眼睛,如从前般俯身向门外爬去。有花满楼时她便站着,没花满楼时她便爬,一样是走路,于她而言并没什么不同。 她爬出院子,向花老二常待的湖边去,一路上,并没有仆人敢靠近她。 眼前一带皆是假山,只其中微露出一条羊肠小径来。 灵璧费劲地趴在小道里挪动,有好几次,伤腿上的夹板都卡在泥中,在她终于爬出石洞时,整个人已脏得如同泥偶了。然而她却很高兴,只因往常去湖边,皆是由花满楼抱着从游廊上走过去的,今日她一个人,便选了一条只容得下她一人的近道。 这样就好,灵璧有些偏执地想,以后她便一个人走路,待在哪里都好,再不要见七哥了。 正想着,灵璧手肘处忽一打软,眼见便要滚入斜坡后,环山而成的溪流中。 电光石火间,一双大手自灵璧身后而出,扣在她的腰上将她提起,如那日梦中一般。 来人自然是花满楼,此刻,他已将灵璧抱在怀中了。 灵璧回首,只见花满楼略显憔悴的脸上,依旧是平日里笑意暖暖的模样。他的白衫上沾了不少泥灰,各处都已起了褶皱,他就这样站在山水之间,却似将这假山浅水衬出无限诗意来。 如今的灵璧对他并不买账,一待看清是谁抱住了自己,她便立刻剧烈地挣扎起来。 她不要花满楼抱,也不要见他! 于是,灵璧拼尽全力去捶打花满楼的肩膀、手臂,可花满楼却似毫无知觉般,仍是稳稳地抱着她。 凉风骤起,花满楼衣袖下缠满绷带的手臂一闪而过,隐隐有渗血之相。 灵璧忽然如同被人点住穴道般定住,而后缓缓垂下双手。 就在此时,有箫声呜呜然自远处而来,声音沧桑而又凄清,仿佛天地间忽然一片荒芜,无穷无尽,只这一萧,这一声。 灵璧自出生起,从未得闻丝竹之声,一时间竟被这箫声带去三魂六魄,只觉心中所思所想、所悲所惧皆已在箫声呜咽之间。她转头向远处望去,身体急切前倾。 花满楼知她心中所想,手臂向上揽住她的肩头,抬脚向箫声处而去。 飞鸟压枝,又自枝头展翅远去,于空中交替盘旋,似是为哀声而痴。 花满楼走过石桥,沿着溪边小径一路而去,远远地,洞箫之声引领着他的脚步,亦拉扯着灵璧的心。他穿过半环状的游廊,一步一步,跟随着箫声。 游廊两侧,各色鲜花盛放,箫声掠过,竟似将这些颜色娇艳的花儿一朵朵点暗。 花满楼沿着石阶,走上假山至高处,他收紧手臂,抱着灵璧于高处凭栏而立。 霎时,灵璧眼前一片开阔。 湖水死寂如封,各类树木围水而生,于高处看去起伏不一。与湖面上的败意相反,岸边处处生机,枝头上正绽放着无数花朵,将湖水之外一片片填满。 湖中小船上站着一人,持萧之人。 此刻,箫曲已至尾声,音调徒然升高,乐曲连接处近乎刺耳,却将持萧人一腔忧怨之情诉尽。灵璧听到此处不觉心中大恸,闭目埋首于花满楼怀中。渐渐地,音调由高至低,如泣如诉,似在思慕故人。 灵璧再转头望去,只觉眼前哪里还有鲜花绕水的美景,分明已是诸芳凋零,树死水竭的凄凉景象! 箫声终于弱下,于颓废中戛然而止,只留余音袅袅不绝。而这三月里的春、色,便在这样的余音中永久的黯淡下去了。 灵璧已不知身在何处,她想到远方不得相见的哥哥,想到那间充满血腥味的破屋,又想到那些毫不犹豫死在自己面前的太监宫女,一时只觉泪下如豆,肝胆心肠惧碎。 她已失去了太多太多,她再不想失去什么,也不想瞧见别人失去什么了。 灵璧转头回望花满楼,她的心中重新生出无数怨恨与愤怒,她猛地推开花满楼,甫一落地便嘶吼着不许花满楼靠近,她以一种野兽的方式,将花满楼远远驱逐开,这才一路跌跌撞撞朝湖边而去。 湖上,依旧是光秃秃的一片水,依旧是颓然自横的一叶船,依旧是那个披发赤足,如仙人般不知寒冷的人。 花老二一手提着酒壶,正仰头灌酒。他灌的那样凶狠,酒自他唇边滑落,流过下巴、胸膛,几乎将衣袖完全浸湿,可他仍是不管不顾的,以一种不要命的姿态,一壶接一壶地灌酒。 渗透衣料的除了酒,还有血。 花老二的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血液自伤口中流出,几乎将整整一臂染红。他毫不在意,仍是仰头喝酒,只有当伤口处的血液凝固住时,他才会放下酒壶,拿起匕首再将伤口划开。 这是血祭。 对于花老二而言,曾经发誓同生共死的好友含冤而亡,他报不了仇,又不能随之而去,他用血祭奠好友,却不能给多,给多了会死,而他不能死!好笑,多好笑,这实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大笑起来。 分明仍在笑着,花老二却仰头提起酒壶,他呛了酒,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咳罢却仍是喝酒,仍是笑。 灵璧站在岸边瞧着这一幕,她的心如扎进千根针,又被人随意挤压揉捏。 什么是后悔,什么是难熬,在这一刻,她便懂了,全都懂了。 她爬上船,船上堆满了空酒壶,她在这一堆酒壶中摸索着向前,冷不防摸出一支玉箫来。她想起方才的箫声,忽然间又想哭,却好似哭不出来。她爬到花老二的身边,狠狠一掌打掉他手中的酒壶。酒壶落地时,她脚下一滑,狠狠摔在船上。 花老二却并不管灵璧,他仰头躺下,随手又拿出一壶酒,仍似不要命地喝着,灵璧挣扎着起身去推他,他也不动,被推得烦了,他便侧过身蜷缩起来,好似已变成一滩烂泥。 “不、许、喝……”灵璧心中痛极,粗粝的嗓音瞬间变得尖锐,“别、笑!” 花老二无动于衷。 灵璧一时没了办法,只是委屈得呜咽起来,她一边抽泣,一边又去推花老二,见他仍是一副了无生意的模样,灵璧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哭得像个真正的孩子般不知所措,她不懂为何会如此,为何花老二活得如此煎熬,为何她生来便受尽折磨,为何上天要如此待他们?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想,她是真的怕了,她害怕自己会后悔,日后会变成另一个花老二,她因为一丁点的小事,放弃了待她那样好的七哥,错过了能够得到一个家的机会。她忽然很想见花满楼,想让他抱,想同他和好。 可是,她已经把他赶走了。 灵璧的哭声在一瞬间顿住,她睁大眼睛,小嘴慢慢地一张一合,又再次哭得肝肠寸断。 七哥再也不会来了,灵璧绝望地想,有谁来救救她,救救花老二?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忽然感到有人已站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满是水光的眼睛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伸手向前摸索,有一只大手紧紧包裹住她的小手,坚定而又温暖。 嗖的,泪珠自眼眶而出,落在那只温暖的大手上。 在灵璧的世界重归清晰之时,她已被人拥抱在怀中,一撮乌亮却柔软的发丝擦过她的脸颊,痒痒的。 “不哭,有我在。”花满楼的声音温润如暖阳,令人安心,“二哥不会有事的。” 再没有犹豫的,灵璧伸出双手,狠狠抱紧花满楼,她竟比之前哭得更加伤心了。 “七哥……”灵璧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信、你,我、信你……” “我知道。”花满楼喃喃,“我都知道的。” 所以别再哭了,我的小妹妹,七哥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永远永远。 第13章 熊孩子的幸福生活 对于一个吃穿不愁的熊孩子来说,日子总是越过越快的。 不知不觉间,灵璧已在花家住满三个月了,人人皆知花府里多了位年纪小,却异常受宠的表小姐。 这位表小姐虽身有弱疾,性子却十分顽劣,三日不打便要上房揭瓦,每日将花家闹得人仰马翻,偏偏花家老夫妇疼她疼得眼珠子一样,谁又敢打她?也只有同样受宠的花家幺子,敢训斥她几句了。 这日,花满楼正坐在窗前品茶。 自灵璧与他同住之后,他的平静生活就彻底被打破,每日里有好几次,花平都会带着表小姐闯祸的消息而来。今日花平还未来,但花满楼坚信,他一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果然,就在花满楼沉醉在微风所带来的睡莲香气中时,小管家花平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神色慌张。 “不好了不好了少爷!” 花平只顾说话,脚下一阵磕绊,竟是要撞到花满楼身上去。花满楼瞬间闪避至一侧,而后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花平。 “何事如此惊慌?”花满楼虽这样问,心中却已有答案。 “七少爷,表小姐将仙鹤的腿打折了!”花平喘了口气后,忙嚷道。 好生生的仙鹤被拔秃毛不说,还被打折腿,残忍,太残忍,简直是人间惨剧啊! 花满楼面色一沉,道:“她现在何处?” “被老爷夫人抱进屋了。”花平忙回道,自灵璧住下后,他那张讨喜的脸,就再也喜庆不起来了,“小的出来时,表小姐又将当年老爷夫人定亲时的那对玉镯给砸碎了一只!” 当年花夫人与花老爷定亲时,花老爷为讨美人欢心,曾侍奉当代第一制玉高手数月,任其驱使,方换得玉器师傅亲手打造的这一对青玉绞活环手镯。 此玉镯分三根玉绳扭作麻花状,彼此相连相依,但又各自独立,人戴在手腕上时,只要手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叮咚清脆的碰撞声,十分精致有趣。 天下间玉镯数不胜数,能做到这样的巧夺天工,由一块整玉雕琢而成的却只此一对。花夫人十分喜爱这对玉镯,又心疼夫君受苦,以至于舍不得佩戴,多年来都藏在妆盒之中。 后来小儿子盲了眼睛,她便常说要将这对玉镯留着,给以后的老七媳妇戴。如今,儿媳妇还是没影的事,玉镯倒是先被小魔星祸害了。 花满楼不觉按按眉心,起身与花平一同前往花如令处。 一路上,他脸色沉沉,显然动了真怒。 自二人和好后,灵璧似是彻底安下心来,日常里行事便渐渐露出了敏感又张狂的本性,一旦稍有不顺,她便会四处破坏,随意伤人伤畜,对万物生灵丝毫无怜悯之心。花满楼虽宠她,于是非对错上却十分有原则,几次出手之后,他硬是将灵璧收拾服帖了。 如今,灵璧是绝不敢有伤人伤畜之举的,只是不知为何,这次竟然破例。 花满楼刚走入院中,便听见下人们来回搬运箱子的声音。箱子沉重,搬运之人又极小心,竟不敢让箱子有一处磕碰。花满楼随箱子一同入内,正听见花夫人说话之声。 “我儿乖,伯母已命人抬了十多箱子玉器过来了,你慢慢玩,只是有一点,磕碎的咱们就不要了,小心割了手!” “正是如此。”花如令连忙附和道,“除了镯子,我儿可还有其他想玩的?白玉的钏,宝石的步摇,金环玉的兔儿坠,兔子上还有红宝石眼珠哦!对,对,还有龙纹血玉簪子,颜色通透,比红珊瑚还漂亮些!” 花如令正说到血玉簪子被砸碎时会如何好看,花夫人却动了真怒,手指狠狠戳在他胸上,“你是老糊涂了!血玉那样不吉利的东西也是小孩子能沾的,坏了我儿的运道,我可要跟你拼命!” 花如令脸上一白,半边胡子颤抖起来,忙挥手让小厮撤下血玉,永远不许拿出来。 花满楼神色如常,上前向爹娘请安。 原本一脸满足的灵璧瞧见花满楼,眼睛先是一亮,而后似是想到什么,转身扑进花夫人怀中发抖。 花家夫妇见状,忙招呼儿子坐下,言语中的热情颇有些诡异。 花满楼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七童,你来迟了,没瞧见咱们小阿璧的笑话。”花夫人掩嘴笑起来,“方才她在院子里同你爹玩闹,没留神脚下一滑,正巧旁边站了只仙鹤,当场就被她压折了腿。” 花满楼一笑,不置可否。 花如令瞄了儿子一眼,随即作羞愧状,叹息道:“唉,都怪爹啊,明知阿璧脚伤刚好,非要去院子里走动,倒害了好好一只仙鹤。” 花满楼笑起来,“此事事小,爹娘莫忧心。七童是来接阿璧回去用饭的。” 听了这话,窝在花夫人怀中的灵璧抖得更厉害了。如今她的头发已长出两寸多长,全都乱糟糟地竖在脑袋上,今早出门时戴的帽子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见花满楼果真上前要将她抱走,灵璧“嗷”一声避开他,扒拉着花夫人直嚷嚷脚疼。 花夫人立时红了眼睛,“我可怜的孩子,受了那么多苦。”说完,转头冲花满楼抹起眼泪来,“七童,你可是怨娘没收好那对镯子?也是,如今阿璧失手打碎一只,这镯子再不能留给你未来媳妇儿了,你自然要怨我。” 花满楼哭笑不得,“娘,这是从何说起……” 花夫人拿起帕子擦擦眼泪,看了花如令一眼。 接到上级指示的花如令立刻老泪纵横,“哎呀呀,老夫这一辈子图个啥呀,可怜我这么多个儿子,也就老大孝顺点,知道娶个媳妇回来啊。” 他说到激动处,又捂住心口,“这几年我身子越发不好,真怕等不到抱孙子啊,可怜呐,好容易家里来了个小娃娃,让我享受点天伦之乐,伤个鹤碎个玉那才多大点事哇……” 花夫人咳嗽一声。 花如令立刻闭嘴,转身与灵璧抱在一处,一老一小,哭得好不凄凉。 这厢,花夫人幽幽开了口:“七童啊,爹娘老了,已是活一天算一天的年纪了。平日里我二人无事可做,整日闲坐,你爹身体不好,常闷出病来!如今有了阿璧在,你爹他吃饭也有些滋味。你去吧,叫阿璧留下陪我们,也算是你尽孝了。” 花满楼沉默片刻,半晌颔首道:“七童告退。” 说完,花满楼转身向外走去,就在他快要走出房门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追赶的脚步声,花满楼身子一顿,放缓了脚步。 一只小手揪住了花满楼的衣袍,灵璧委屈地拽拽衣角,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看向花满楼,“七哥,我,不是故意哒,不是。” 如今的灵璧,说话已比初时流利许多,有时甚至能一口气,说出极长极复杂的句子。自宋神医一番治疗之后,她的嗓音已恢复成稚嫩糯软的童声,偶尔还带有浓重的鼻音。 “真的!”灵璧一把抱住花满楼一只腿,将脸颊贴在上面磨蹭,似是委屈,又似是撒娇,“你说过后,我就、就不做了。” 花满楼心头一软,叹息着摸摸灵璧的头,道:“既如此,你便留下好好玩罢。” 花满楼就这样离开了,他重新回到自己的院子中。打理花草,用饭,小憩,他始终保持着轻松愉悦的心情。 就在他悠闲地摸完一本书时,面色冷峻的大少爷抱着账本走了进来。 “岂有此理!”不等花满楼见礼,大少爷便冷冷地开了口,“我方才算完账出来,瞧见老二正哄着小妹陪他在园子里驾马车玩,老二故意将马车停在湖边,连一丝下脚的地方也没留出来,小妹一开车门就掉进湖里了!” 花满楼面色微变。 大少爷见状,严肃地“咳”了一声,道:“方才我已让人抱小妹去换衣服,姜汤也煮上了。七童别气,我已狠狠揍了老二一顿。” “玩伴总有拌嘴的时候。”花满楼已恢复镇定,说话时显得风轻云淡,“大哥特意过来,该是有正事的。” 大少爷点头,自怀中拿出一张银票递向花满楼。 花满楼接过后将银票放至鼻下一嗅,又拈在手指间细细摩擦。 “大哥需要我做什么?”花满楼的眉头深深皱起。 大少爷伸手拍拍花满楼的肩,一双桃花眼冰冷刺骨。 待大少爷走后,花满楼遣人叫来了花平。 “我走后,阿璧都做了什么?”花满楼这样问。 花平瞅瞅花满楼,低头道:“表小姐下午同二少爷在一处玩,没一会儿玩恼了,表小姐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二少爷的底裤扒拉出来,扔进湖里去了。”说完微微侧首,弱弱补充了一句,“红色的。” “后来如何?”花满楼表现的十分镇定。 “后来……二少爷哭了,大少爷过来骂了他,又去街上买了十多条底裤赔给二少爷。恩,还特意选了表小姐喜欢的款式,说是以后表小姐扒拉起来更有意思。” 花满楼:“……” “大少爷走后,二少爷穿上底裤,擦干眼泪就带着表小姐去玩马车了,然后表小姐就掉进湖里了。最后大少爷又过来将二少爷胖揍一顿,把表小姐带走了。” 花平一口气将事情说完,便双手交叠,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处。 “实在不应该。”花满楼的表情严肃极了,他不紧不慢的从身上掏出一锭银两,“此事怎能让大哥破费。花平,你将这钱交给大哥,就说底裤的钱该由我出才对。” 花平:“……” 第14章 两条眉毛的陆小凤 因为一桩银票案子,花满楼认识了一个奇怪的朋友。 他叫陆小凤,是一个无论春夏秋冬,身边总要带着一件大红披风的浪子。 说是浪子,其实也不过是同花满楼年纪相仿的少年。 一个月前,由朝廷和花家在背后支持发行的,本朝最大的钱庄,大通钱庄,出了一桩天大的祸事,向来不重号、不漏号的银票大通宝钞遭人盗印。 据查证,祸事源头,乃是只存在于本地传说中的地下赌场——极乐楼。 大通宝钞是如今市面上流行最广的银票,其上通朝廷国库,下通百姓商贾,全国金银有八成是通过大通宝钞来流通的。 发生这样的祸事,若不能在钦差到来之前查出真相,不仅花家罪责难逃,一旦稍有不慎,便会牵连太子,使其倒台,更会导致国库亏空,国家赋税瘫痪。 离家出走的江湖客花六爷知道了此事,急忙写信为家中介绍了一个擅长破案、值得信赖的朋友,便是陆小凤。 于是,花家与陆小凤假作不识,相互接应,终于找出内鬼,击退促成阴谋的万贵妃爪牙,在钦差赶到之前破了案。也因此,花满楼与陆小凤成为了朋友。 在花满楼看来,陆小凤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 旁人若提起他,总说他是混蛋、笨蛋、穷光蛋,而他自己提起来,却说自己有两双眼睛和耳朵,有三只手,以后还要长出四条眉毛来。他虽是江湖无名之辈,却身怀绝技,每日活得自在又潇洒。 这日,花满楼正坐在亭中弹琴。 琴,是一把音色极好的古琴。 花满楼的手指轻柔的抚在琴弦上,如流水般悠悠流动,宛如抚摸情人的发丝。 亭外,夕阳正好,烟雨朦胧。 大片芙蓉花盛放,在和风细雨中摇曳,一个披着大红披风的少年随意歪在亭上一角,正提着酒壶快活地喝酒。 江南的雨水总是又密又细,人在雨中,便仿佛是被披上了一层柔软的丝巾。喝酒的少年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随后懒洋洋地举起酒壶向嘴里倒。 眼看最后一口美酒也将消失在他的喉咙间,少年满足地眯起双眼。 就在此时,忽有一枚树叶自下而来,击在酒壶之上。 酒壶瞬间脱手,沿着瓦片一路滚了下去。就在酒壶急急下落之时,少年将肩头披风一扯一放,将酒壶截住,拢在披风中。 忽的,又有一枚树叶直直射来,大红披风瞬间被冲开,酒壶再次滚落。少年连忙起身朝下掠去,在空中握住酒壶,随即在亭柱上借力一蹬,向后翻转,而后稳稳站在地上。 美酒失而复得,少年得意极了,又将懒洋洋的腔调摆出来,仰头喝酒。 偏生天公不作美,在他仰头的那一刻,刚才被他丢下的红披风忽然迎面而来,将他整个人裹住。与此同时,他手上一麻,手中的酒壶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 他终究没有喝上最后一口酒。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惨遭戏弄的倒霉鬼便是陆小凤,而戏弄他的人自然是花满楼。 只见陆小凤将裹在脑袋上的大红披风扒拉下来,气急败坏地冲花满楼嚷嚷:“哎呀花满楼,你赔我的好酒!” 亭中,花满楼已站起身,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依旧搭在琴弦上,温润的眉眼却罕见的带着一丝促狭。 “什么酒,有酒为何不请朋友?” 若是交上一个真正的朋友,哪怕是再内敛的人也难免要开开玩笑。 陆小凤成功被噎住。 “听闻陆兄近期又做成了几件大事,如今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清雅干净的嗓音中满满的都是揶揄。 陆小凤听了这话,嘴巴迅速咧开,又很快收起。他重重咳嗽一声,装模作样的将大红披风重新系上,一张娃娃脸上努力作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那算个球,我陆小凤早晚是要名扬天下的!” “名扬天下的凤凰我不知道,懒洋洋的大公鸡倒是有一只。” 陆小凤再次被噎住。他不再恋战,一下跳入亭中,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 “稀奇,你家那个粘人的小女娃今天居然不在?” “阿璧一听我弹琴就打瞌睡,方才跑去别处玩了。”花满楼说话的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无奈。 陆小凤哈哈大笑,“也是,那样调皮捣蛋的小丫头,自然与丝竹之声无缘。” “并非如此,小妹虽不爱听我弹琴,却极爱听二哥的箫声,每日都要听上一遍。” 并且如果二哥不愿意吹,阿璧就会揍到他愿意吹为止。 当然,这样的事,花满楼是绝不会说出来让陆小凤知道的。 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相互调侃了一阵,陆小凤瞧瞧亭外景色,忽然夸张的打了个哈欠,道:“闲坐实在无趣,这里又没有酒。花兄,不如你我比试一番?” “好。” “先说好,我可不会因为你看不见就让你的。” “正合我意。” 说完,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同时飞出凉亭,冲向大片花海之中。 两人于芙蓉花瓣中游走拆招,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陆小凤出手无招式可循,以奇制胜,花满楼虽眼盲,却总能及时化解陆小凤的攻击。 就在两人难分胜负之际,忽有一声稚嫩的怒吼由远及近而来。 “滚开——” 花满楼与陆小凤同时顿住,迅速收手分开,唯恐伤到正飞奔而来的小家伙。 气势汹汹的灵璧一下跳到陆小凤身上,张口便咬在他的娃娃脸上。陆小凤“嗷”一声,吓得一把举起她,丢进花满楼怀里。 “她以为我要害你。”陆小凤捂着脸无奈道。 “对不住。”花满楼更加无奈。 自从某一日小妹发现他眼盲后,就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保护欲。曾经总是急切向他寻求保护的小妹,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守护者,一旦自以为情况不对,她便会牟足劲去攻击别人,谁劝也没用。 陆小凤有趣的瞧着正凶狠瞪着自己的灵璧,向花满楼道:“花兄啊,想不到你还有护花使者。” 花满楼一本正经道:“比不得陆兄花容月貌,引人毁容。” 陆小凤摸摸脸上的牙印,望天。 见状,灵璧满意地收回眼神,回身搂住花满楼的脖子,将肉肉的脸颊贴在花满楼的脸上磨蹭。 花满楼面色柔和,一边伸手摸灵璧的头,一边细细地询问。 “阿璧今日玩得开心么?” “嗯!” “都见了谁?” “哒哥,三哥。”小脑袋歪了歪,灵璧又补充,“还有老二。” 如今的灵璧,虽然头发仍旧乱糟糟的,说话却已十分流利了。数月来,花满楼总是有意引导着灵璧多开口,鼓励她每听见一句话,都要跟着重复出来。 对于花府众人来说,有表小姐跟在身后咿呀学舌的日子,实在是既好笑又崩溃,花如令夫妇更是每日都要听一听灵璧说话取乐。 “恩。阿璧今日学会了哪些话?”花满楼又问道。 陆小凤仍是站在身边瞧着,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灵璧眼前一亮,二话不说跳到地上,伸直手臂转身去推花满楼。 花满楼不明就里,顺从的向后退去。灵璧一直将花满楼向后推,她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好事急于同花满楼分享。 直到花满楼的后背抵在结实的墙面上,灵璧才停止了脚步,将手臂艰难的撑在花满楼双腿两侧的墙壁上。 花满楼:“……” 灵璧抬起脸,努力抖动自己的眉毛和眼睛,“美淫,测个、“胸”兆吧?” 说完,她的小手按在花满楼的膝盖上缓缓揉捏,半晌,她又嘟起小嘴,急切地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求亲亲。 花满楼:“……” 围观全程的陆小凤已经笑跌在地上了,眼神闪光的灵璧仍在急切的等待表扬。 这一瞬间,花满楼十分想去和自家三哥谈谈人生,狠狠地谈。 调戏妇女这种事,居然让小孩子参与学习,花满楼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感叹灵璧真是态度积极、学习认真的好,还是感叹自家三哥的勾搭技术毫无创意的好。 他缓缓将灵璧抱了起来,神色已恢复如常。 “说得真好。”花满楼道。 灵璧立时笑弯了眼睛。 于是,接下来两人之间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这样好的话,你花伯父必定喜欢,阿璧乖,去让他听一听。” “好!” “记得加动作。” “好!” “去吧。” 灵璧快乐地跑开了。 一个时辰后,三少爷被家法伺候,此后数日无法起身的消息迅速传遍花府。 第15章 呦,两副面孔 自三少爷受家法起,每日哼哼唧唧,恨不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受了伤。 小丫鬟们因心疼他而流的眼泪,几乎将花府淹没,只是花夫人尚在盛怒之下,她们实在不敢往三少爷身边凑。 作为一名无知的熊孩子,灵璧不懂为何三少爷会挨揍,并且花夫人揍他揍得十分凶残,连常挨揍的花老二见了也腿抖。 于是,她也就没心没肺的看着热闹,每日蹲在角落偷听丫鬟婆子哭闹,听她们分析三少爷此次受伤是伤在命根子上,恐怕已不能人道的浑话。 常言道乐极生悲。 数日后三少爷伤好下地,仍是过着摇摇摆摆,调戏妇女的荡漾生活,而灵璧却被花满楼关起来认字。 倒霉的人除了灵璧,还有大少爷。 大少爷近日很忙,十分忙。少了三少爷协助,花家又正有几桩大事要办,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也快要腾不出来。他的小娇妻自觉受到冷落,已有数日不许他进房了。 就在三少爷伤好后不久,京中的回信到了,与此同时,仿佛有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将本地各方势力细细梳理一遍: 巡抚朱大人贪污被查,死罪,官职由花家五少爷顶替。 守备太监牛大人被参下狱,新上任的太监暗地里是太子之人。 东厂人见风使舵,迅速将侵吞的土地原封不动的退回,平日里又奉上无数好处。 唯一剩下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杨大人,经此一事吓出病来,亲自上门赔礼道歉,花家人并不准备搭理他,决定让他先吃几日闭门羹。 帐房中,大少爷与三少爷相对而坐。 大少爷掸掸手上的信件,向三少爷露出略显僵硬的笑容,“喜事。半月前,太子借银票案发作,将参与钱庄经营的官员悉数替换。如今与花家做生意的不再是朝廷,而是太子。” 三少爷也笑,“大喜。” 大少爷又掸了掸信件,“不止如此,太子在信上说,此番花家在银票案中受损,日后极乐楼便交由花家打理,所得皆归花家。”说到此处,大少爷的目光中露出有趣的神色,“你可知这信上还写了些什么?” 三少爷奇道:“还写了什么?” “嫁妆。” “嫁妆?” “阿璧的嫁妆单子。”大少爷的笑容中忽然多出几分意味深长,“太子听闻我在为阿璧张罗嫁妆,也写了张嫁妆单子来。单子上长长一列田地商铺,皆是精心挑选的,无论以后时局如何,他与花家如何,单子上总有半数土地铺子管用。” “太子是个好哥哥。”三少爷收起笑容,感叹道。 他忽然想到自家眼盲的七弟,想到当年彻底癫狂的花老二,一时心中十分难受。 大少爷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我也是。” 三少爷笑笑,不再言语,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落花微雨,燕子双、飞,是十分和顺美好的景象。可惜这样美好的景象下,每一个人都在苦苦煎熬,奋力挣扎。 世道如此,天道如此。 在这个妖魔鬼怪辈出,王侯将相垂首的时代,黑暗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也许在这黎明之前最最黑暗的时间里,大多数人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静静等待。 等待日出东方,阳光驱散所有黑暗的那一天。 与此同时,灵璧正一脸纠结的坐在案前。 古朴大气的海南黄花梨书桌上,除放着本三字经外,还堆满了各色吃食。 花满楼将书册摊平,手指在微微凸起的字迹上一一划过,侧首向灵璧道:“七哥教了这几日,阿璧会了多少字,念出来听听。” 说着将手指指向一个“之”字。 灵璧支支吾吾,半晌吐出个含糊的读音。 花满楼默默将桌上的吃食端走一碟,正是灵璧最爱的豌豆黄。 灵璧的面色更加纠结。 花满楼又指向一个“人”字。 灵璧眼前一亮,无比确定道:“淫!” 花满楼又默默拿走一碟吃食。 “阿璧,”花满楼严肃道,“不会说官话也是要罚的。” 灵璧泪流满面。 随着认字活动的推进,桌上的吃食越来越少,眼见最后一碟点心也被端走,灵璧忽然“嗷”一声滚入花满楼怀中。 “你不疼我!”灵璧在花满楼怀中左右磨蹭,“你、都不疼我!”说着又搂住花满楼的脖子,将声音软了下来,“你怎么,不疼我呀……” 花满楼的眼角眉梢微微下垂,他摸摸灵璧乱糟糟的头发,一副无奈心软的表情。 灵璧见状,越发耍起赖来。 她刚张大嘴巴准备嚷嚷,忽有一只手将一块点心塞进她嘴里。 入口的点心香喷喷的,是豌豆黄的味道。 灵璧忙伸手拿着慢慢咀嚼,眼珠滴溜溜一转,又再次向花满楼撒起娇来,“七哥,累,不学了。” 花满楼轻轻叹息,将案上的三字经合上。 就在灵璧以为自己大获全胜之时,花满楼忽然道:“阿璧,你知道不识字会怎样么?” “会怎样?” “会变成二哥那样,天天挨揍。” “……”灵璧彻底被震住。 花满楼满意地摩擦指尖,悠然道:“还累么?” “……不。”熊孩子屈服了。 就在熊孩子痛苦挣扎在书海中时,有下人进入向花满楼悄声说了什么,花满楼嘴角微翘,随即淡淡应声。 “阿璧,”花满楼道,“七哥需去料理些事,你在这里等我。” 灵璧乖巧点头,露出甜丝丝的笑脸。一时花满楼站起来,她又扑上去将脸蛋埋在花满楼的手掌心中摩擦。 “七哥快点回来。”灵璧的声音又软又黏,又有些委屈。 花满楼自然满口答应。 待花满楼走后,灵璧的笑容慢慢淡去。她跳下太师椅,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 门外,娇花点点。 灵璧在一朵开得又大又美的花朵面前站定,目不转睛地盯在上面。 阳光擦过花瓣,照在她冷淡的眉眼上,她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将鲜花掐断,抓在手中一点点碾碎。 破碎的花瓣自手中不断滑落,灵璧露出一个略显恶意的笑容,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直到手中微有湿意,她才拍拍手,转身又向屋内走去。 就在她远去之后,忽有一人落在花前,将枝头地上的残象细细料理了,而后悄然离开。 灵璧重新回到书房,她仍是沉默着四处游荡,面上并无寻常孩童独处时的兴奋和紧张。她将指甲点在墙面上,一步步在屋内转了一圈,停在窗前。 凡书房,窗下必有一榻,这是文人的乐趣。 花满楼的书房中,自然也备有这样一张舒适的榻。这张榻比一般的榻要略大些,是灵璧来之后换的。有时,花满楼会抱着灵璧歪在榻上午睡,也有时是讲故事,听话本。 尖尖的指甲在榻边上摩擦一周,灵璧的脸上终于有了生气,她矮身歪倒在榻上,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 榻上皆是花满楼的味道,清爽又带有草木的气息,这让灵璧感到十分安心。她贪婪的嗅着,无意识地舔着指尖,在她的心中,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几乎吞噬一切。 花满楼,她的七哥。 这个人,是她所喜欢的,是她所信赖的,是她所依恋的。 这个人,最后,一定要属于她。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晦暗不明的双眼,更遮住了她扭曲的心。 除非是在花满楼的面前,否则,她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孩童。她虽小,却是从地狱爬出的罗刹恶鬼,她不懂得血缘亲情,不懂得男女之爱,她只懂得占有。她想要花满楼只陪着她,只哄着她,只属于她,永远。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灵璧精神一振,如变脸般换上乖巧可人的笑脸,忙得翻身下榻。 是七哥回来了! 她这样想着,几步跳到门口,却见一个丫鬟打扮的美貌女子,抖抖簌簌地走了进来。 这丫鬟生得一张花朵般的脸蛋,行动处又十分妖娆,连此刻一惊一惧间都自带媚色。 正是那日与三少爷腻歪在一处的那朵杜鹃花儿。 灵璧的笑容再次消失,她眼中的狂躁让眼前之人心惊胆战。 杜鹃花儿颤栗着上前行礼,“表……表小姐,七少爷出府了,花平遣奴婢……来陪表小姐。”说到花平,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恨。 除了上头几位主子,整个花府的人都知道,这位表小姐年纪虽小,手段却异常狠毒。 平日里,她总是一副孩童模样,背地里却不知伤了多少丫头小子。花平深知这一点,是以总趁表小姐无人看顾之时,公报私仇,将些不服他的人派过去,借着表小姐的手教训人。她就是这样被花平派过来的。 在这花府中,有大少爷、三少爷两尊大佛在,便是表小姐狠毒至此,谁又敢说出来?是以这样的手段竟叫花平用到了今日。 灵璧看着行礼的丫鬟,神情中有些玩味。 她并非不懂花平的利用,只是花平派来的人皆不正派,她从小受难,是看惯奸邪的,十分排斥这类人,因此,每每一有这种人撞上来,她虽为花满楼忍耐着不杀人,却总是要伤人几分。 她将尖利的指甲,搭在丫鬟白嫩的脸蛋上一点点挪动。立时,丫鬟的脸色变得惨白,她低头藏起满带厌恶和恐惧的眼睛,身子不住颤抖。 指尖越压越紧,丫鬟的表情越发绝望。 美貌,是一个有野心的婢女唯一的武器,也是她唯一的指望。 终于,在灵璧的指尖快要压破指下的皮肤时,小丫鬟再也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哭求:“表小姐饶命,表小姐饶命!” 对于这朵杜鹃花儿来说,毁了她的脸,就等于要了她的命。 灵璧不屑地收回手,自她身边走过。 丫鬟再也撑不住,立时瘫在地上痛哭,眼中迸发出无限恨意。 第16章 花六爷归来 花满楼回来时,灵璧正乖乖坐在原地吃栗子。 栗子是剥好的,不知是谁费了大力气,剥出整整三斤栗仁出来。 花满楼并不知道,他的小妹也是刚刚回来。 灵璧似乎很喜欢吃炒栗子,此刻,她一张小嘴塞得满满的,几乎要咀嚼不动。她抬头瞧见花满楼,一双眼睛灿如星辰。 “细锅……”鼓起的腮帮努力动了动。 花满楼展眉,好笑地戳戳灵璧的肥腮帮,拿出柔软的绢丝擦拭她的嘴角。 “明日七哥带你去见两个人。” “见谁?”灵璧总算将小嘴空出来了。 “六哥和珍珠。” 灵璧一顿,身体变得僵硬。 她记得这两个人,一个很凶,一个很弱,前者她不想见,后者她不愿见。 花满楼叹息,莫说灵璧不想见,六哥那边也是不情愿的。 今日六哥带着珍珠回来,并不曾回府,而是先将他找出去,盼他能帮忙周旋,免得回府后珍珠被爹娘为难。 他自然答应,只说明日先带灵璧来见见,一是向珍珠道歉,二是缓和关系,当然,若能让灵璧去爹娘跟前撒娇求情,自是最好不过。 可惜六哥极不愿见灵璧,差点将屋子掀翻,后来有珍珠劝导,这才勉强答应。 想到此处,花满楼又戳戳灵璧的腮帮,将她搂在怀中细细开解,“不怕,六哥不敢再打你。要是以后他吓唬你,你就跑去花伯父、花伯母那里哭,他会被打板子,像二哥三哥那样。” 灵璧原本蔫头耷脑,听到这里忽然有些振奋,她喜欢看别人被打板子! 花满楼再接再厉,“明日我们在月娘的饭馆碰面,月娘说新得了几篓肥美的螃蟹,正准备蒸出来……” “去去去!”灵璧精神大振,一叠声答应。 “还有一点,”花满楼趁机夹带私货,“明日若想吃螃蟹,你需得向珍珠道歉,若她原谅你,才能吃。” 灵璧又是一叠声应下。 她生来从未与人道过歉,也从未因何事内疚,更不知原谅为何物。只是眼下有自家七哥温言软玉哄着,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 翌日,花满楼抱着灵璧走在大街上。 天气已渐渐变冷,灵璧极怕寒,花满楼便将她穿成个胖团子。 一路上,灵璧总是偷偷伸出小手,在花满楼眼前挥舞,她左挥挥,右挥挥,有几次几乎拍在花满楼的鼻子上。 花满楼忍了又忍,终于道:“阿璧,你又再试七哥的眼睛了。” 灵璧嗖地将小手收回身后,她的眉尖下垂,一副被抓包的慌乱表情。 花满楼微笑道:“阿璧,七哥的眼睛真的看不见。” 灵璧看着他,唇瓣颤动几下,忽然间眼中满是水光。她猛地将头埋在花满楼的肩膀上,双手紧紧搂在他的脖子上。 她哭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伸手摸在灵璧的头上,道:“不哭,七哥虽是个瞎子,但一样可以抱着你,保护你的。” 闻言,灵璧抬起满是泪渍的小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向花满楼的眼睛。她的指尖在触及到花满楼的睫毛时猛地一抖,随后,她扁起嘴巴,再次扑进花满楼的怀中。 她仍是哭,泪水沾湿了花满楼的肩头。 花满楼感到心中难受极了,他不喜欢灵璧这样哭,悄无声息的,只是流眼泪。一个孩子选择这样哭泣,便说明没有人疼她,没有人宠她。但他的小妹是不同的,他的小妹有人疼,有人宠,他会护着她一辈子。 “不哭了,”花满楼轻声哄着,“七哥给你买好吃的。” 灵璧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仍是埋着头。 半晌,花满楼的肩头传来闷闷的童声,带着委屈的哭腔。 “豌豆黄。” “……吃豌豆黄。” “七哥买。” 花满楼忍俊不禁,忙答应了。 有了豌豆黄,灵璧的情绪明显稳定不少。 花满楼抱着她一路走到饭馆,月娘早已在二楼候着。 “七少爷可来啦。”月娘忙迎上来,“表小姐真是越长越好看了。” 她探身与灵璧打招呼,又将荷包中的牛乳糖塞进灵璧嘴里。她看灵璧的眼神很柔,她的眼睛中闪耀着母性的光辉。 花满楼让灵璧道了谢,便随着月娘向顶层的雅间走去。三人刚到了雅间门口,便听见房内传来一男一女的争执声。 “你到底要不要嫁给我!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男子的咆哮声传来,桌板被他拍得砰砰作响。 “不要的,我要回去服侍表小姐。”一个又细又认真的女声传来,“去,到外面看看七少爷来了没。” “……哦。” 话音刚落,脸上写满顺从和老实的花六爷便推门出来,正迎面撞上月娘一众人。 在这种时刻迎面撞见,双方都很尴尬。 花六爷被人瞧见如此窝囊的一幕,立时恼羞成怒,连耳垂都烧红了。 灵璧适时的发出呵呵声。 花六爷瞬间跳脚,如同被踩住尾巴般嚎叫:“小妖怪,你笑什么!” 灵璧自来花家之后,跟在三少爷身后长了不少见识,如今见花六爷如此没出息,一张嘴几乎要咧到耳根处。 “你怕老婆。”肯定加嘲笑的语气。 花满楼咳嗽几声,立即抬头望天,在他身后,月娘也迅速望向窗外。 哎呀呀,这孩子,瞎说什么实话呢。月娘如是想。 花六爷几乎要喷出火来,“你、再、说、一、遍!!!” “怕老婆。” “我跟你拼了!”花六爷拔刀就要上。 花满楼连忙将灵璧丢在身后,上前阻止。一旁的月娘也上前劝慰。 “哎呀六爷,”月娘笑得体贴又温柔,“今日可是要来和解的,况且珍珠也在,小心她又气着。再说了,怕老婆又不是什么坏事,怕着怕着就习惯了嘛……” 灵璧躲在花满楼身后,像模像样地跟着点头。 花六爷憋屈的脸色发青。 “谁怕老婆!”说到后两个字,花六爷极快地向房内瞄了一眼,面上一片荡漾,而后他挺直腰板,充满底气的炫耀,“哼,我老婆可在里面给我剥栗子呢。” 这时,房门再次被打开,珍珠一脸喜气的走出来,向着花满楼和灵璧行礼。 “呀,七少爷来了,快抱表小姐进来!我方才为表小姐剥了许多栗子,如今还热乎乎的,只不知表小姐爱不爱吃!” 花六爷:“……” 月娘:“……噗。” 花满楼咳了一声,点头问好,而一脸乐呵的灵璧,已被珍珠牵进去了。 众人进入雅间,依次入了座,连月娘也陪着坐了下来,独珍珠认死理,守着婢子的身份怎么也不肯坐,坚持要站在灵璧身后布菜,惹得花六爷再次火山爆发。 “珍珠!”花六爷跳过去,“小爷我早把你的卖身契给撕了,谁让你过来服侍这个小妖怪了!你又不比人低一头,你快坐下!”说完便要硬拉她坐下。 珍珠后退一步,一本正经的矮身行礼,道:“多谢六爷好意。珍珠是夫人的丫头,夫人让我服侍表小姐,我便是表小姐的丫头。” 正说着,吃得正欢的灵璧“啊”一声长大嘴巴,珍珠忙俯身喂了她一口菜。 花六爷青筋直跳,双臂气得乱颤。 这时,花满楼微笑开口:“珍珠姑娘,你虽是婢子,然你与我六哥交好,我是做弟弟的,阿璧是小妹,月老板是此间主人,我等本应礼待,况此刻又不在府中,你且坐下吧。” 月娘也起身劝慰,“是呀,姑娘你便宽心坐吧。七公子说得很对,这里不是花府,我月娘的饭馆,哪有花钱吃饭,还要人站着的道理?姑娘若再站着,便是辜负七公子的好心,又辜负六爷的情意了。” 到此地步,珍珠也不矫情,她谢过众人,于灵璧手边落座,却仍是替她布菜。 花六爷虽仍不甘心,到底脸色好看了些。 饭桌上的菜皆是珍珠点的,自然多是些孩童爱吃的口味。灵璧吃着舒心,又被贴心相待,一时间对珍珠亲近起来。 花六爷瞪她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 灵璧可不理他,仍是一脸神气地倚在珍珠肩头,啊呜啊呜的,一口口吃着珍珠喂过来的菜。 花六爷咬牙,他见自己平素最爱吃的菜,正摆在珍珠手边,便故作粗鲁,装作夹不到的样子演给珍珠看。只可惜珍珠不仅没有看他,还殷勤地夹起那菜喂进灵璧嘴里。 “不吃了,哼!”花六爷大为不满,赌气将碗筷一推。 珍珠仍是没空搭理他。 月娘见状,连忙端起酒杯敬酒,将话题岔了开。花六爷勉强应下后,便坐着不吱声。 这头,灵璧已吃了个肚滚圆,珍珠细细替她擦拭嘴角和手指,她满意极了,一时生出亲近之意,顺势歪进珍珠怀中,小脑袋恰枕在珍珠胸口。 花六爷大怒,起身一脚踹翻凳子,作势往门外走。 “爷我不回去了!”他说得轻巧,面上却露出无比紧张的神色,好像生怕别人不拦他,“我走了!”他又吼了一声。 “六爷留步!”珍珠终于发声。 花六爷面上大喜,又连忙摆出一副怒相,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去。 “还有什么事?”他傲慢极了,也得意极了,“哼,你就是留我,我也要走的。” 珍珠奇怪地看他,道:“我不留,去哪儿是爷的自由。只是烦爷下去的时候帮着催一下,怎地螃蟹还没端上来。” 啪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住了。 花六爷僵立片刻,忽然暴怒,抽出宝刀啪啪几下,将雅间的门砍成几块,又上脚凶狠地踩了踩。 他收回刀,转身大踏步离开。 这时,珍珠又叫了一声,“爷,别忘了催菜!” 花六爷身子一顿,恨恨道:“知道了,知道了!”说完,他一刀砍在楼梯上,而后脚下生风下了楼。 雅间内,花满楼向月娘拱手:“给月老板添麻烦了,一应费用稍后自会奉上。” 月娘抿嘴笑着推辞几句,便出去处理了。 花满楼坐了片刻,忽然问:“珍珠姑娘,为何要将六哥气走?” 珍珠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她低下头,咧了下嘴,“我只想做个丫头。” 花满楼不再问了,他抱起幸灾乐祸的灵璧,柔声道:“阿璧喜欢珍珠姑娘么?” “喜欢!”灵璧的眼睛发着光。 “让她日后陪着你好不好?” “好好好!” “那阿璧先对珍珠姑娘道歉,为上次的事,像咱们在家里说的那样。” 灵璧眼也不眨,立刻道了歉。 “对不起!”她轻轻摸了下珍珠的肩头,“我咬的,对不起!” “我以后,不会的!”灵璧又这样保证。 她竟还记得伤在哪里。珍珠心中一暖,又想想她的年龄和际遇,一时间,心中仅存的几分怨恨也消逝了。 花满楼笑了,他摸摸灵璧的头,道:“阿璧,你还得再做一件事。” 灵璧回头看他。 半日后,灵璧跑去给花如令夫妇捶腿,夫妇二人大喜。 又逢珍珠归府,脱簪跪于院中请罪,花夫人心一软,便不再追究儿女间的糊涂账,仍按珍珠心意,叫她去伺候灵璧。 第17章 你的坏脾气 自珍珠回灵璧身边伺候之后,花六爷虽极度不满,却是日日来花满楼院中报道,院落中的每一处都留下了他泡妞失败的身影。 花满楼与灵璧也已习惯了这个尾随在珍珠身后管东管西的花六爷,由着他每日跟进跟出的强行替珍珠办差。 这日,珍珠正在院中大树旁替灵璧打理头发。 已是秋天,院中落了满地的黄叶,仿佛在地上铺上一层柔软的毯子。花六爷便这样无声无息的踩在落叶上,出现在了院落里。 “小妖怪,你也配让珍珠伺候!”花六爷霸气十足地说出了每日都会说的开场白。 然而并没有人搭理他,一个人也没有。 每日都是如此。 珍珠放下了手中的木梳,将灵璧的头发湿透,就着蛋清揉搓起来。 如今灵璧的头发长至胸前,已可以梳些孩童的发髻,珍珠便经常为她打理头发,以期能长得更快更好些。 花六爷瞬间颓废,他蹲在珍珠身旁,像一只惨遭抛弃的大狗。 “你不该是个丫头,干这样的活。”他忍不住喃喃出声。 “六少爷认为我该是个什么人呢?”珍珠破天荒的搭理了他。 “当然该是六少奶奶!”花六爷的眼睛瞬间亮了,“干什么活,爷养你!” 珍珠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当少奶奶,只想好好当丫头。” “可是,”花六爷忽然羞涩起来,扭扭捏捏地攥起衣角,“可是,在外面的时候,我们都已经睡过了……” 珍珠严肃道:“六少爷,话不好这样讲的。我虽然睡了你,但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比较纯洁的。”说完拿着水盆进去了。 花六爷痴痴望着珍珠离去的背影,肩膀渐渐塌了下去。 灵璧瞄了他一眼,顶着一头蛋花儿慢慢转到他身旁。她忽然发狠,一脚踢在花六爷的膝盖上。 花六爷吃痛,还未来及发作,就见灵璧忽然双目含泪,哎呦一声摔在地上,而后“哇”一声哭开了。 “你……”花六爷瞠目结舌。 “怎么了怎么了?!”珍珠听见哭声跑了出来,一见两人情景,她立刻用控诉的眼神看向花六爷,“你怎么又欺负她!” “不是,是她——” “你居然还想往孩子身上推?!” “我——” 花六爷百口莫辩,他捂住心口,伸手指向哭戏满分的灵璧,连指尖都在颤抖。 想他花六爷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无耻的人看得多了,但这么无耻的真是第一次见。 他越想越委屈,竟一跺脚使轻功飞走了。 见花六爷出了院中,珍珠将地上的灵璧抱起,一边替她洗头,一边叹气道:“小祖宗,别再哭啦,我知道你是装的。” 灵璧立刻止住哭声,挂着泪珠的大眼笑眯成一条线,她蹭进珍珠怀中,讨好地抱了抱珍珠。 珍珠望着湿透的衣襟,又深深叹气。 “看在奴婢的份上,以后少欺负他一点。” 灵璧看着她,认真地“嗯”了一声。 另一边,花满楼倚石而坐,于竹林中抚琴。 深林幽寂无人,唯琴声绕林而行。 这一年,花满楼的琴弹得越发好,在他指下之音,时而空灵,时而浑厚,时而似人吟唱,起承转合间,越发有大家风范。 远处,忽有一人躬身走过来,来人一张喜庆的圆脸隐隐有紧张之色。 花满楼的琴声并没有停,来人磨蹭到花满楼身旁,亦不敢轻易出声,只是静静站着。 一曲终了,花满楼并不理会身旁神色紧张的花平。他仍是温软地勾着唇角,修长有力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琴弦,那些漫不经心的单音被勾勒起来,竟比方才的琴曲更能打动人心。 花平虽仍有几分紧张,然在这样的情致下,心神也渐渐放松,思绪跟着放飞…… 就在花平瞧着林中鸟雀发呆时,花满楼忽然轻轻出声。 “你往阿璧那里派去的人,少说也有十个了吧。” 花平的心在一瞬间被人抓起,他想也不想地跪在地上,俯身喊:“小的冤枉啊!” “不顾表小姐名声,利用主子报私仇,这也是冤枉?” 花平按在地上的双手一紧,陷入泥土中。 他不敢抬头,只是继续干嚎:“七少爷饶了小的,小的知错了!自小的跟着大少爷管家起,底下好些人明里暗里下绊子,小的日子苦,气昏头才想着让表小姐替小的出口气!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七少爷看在我爹份上饶我这一次啊!” 说完,花平连连磕头。 在这么多位爷中,七少爷的脾气最好,最是轻拿轻放之人。花平想着只要自己认错,七少爷必定看在他爹的份上原谅他这次,只要大少爷不知情,这就好办了。 花满楼笑了,“你知道我心软,必定会原谅你,更不会告诉大哥。只要此次能瞒过大哥三哥,你便可以安心,暂时收了手段,待日后寻得机会,再换个法子借表小姐做文章。” 花平猛地抬起头来,他完全没想到,七少爷会猜中他的心思! 花满楼的笑容在一瞬间隐去,“阿璧年幼顽劣,全家都在教导她学规矩,你偏要引她为恶。奴大欺主,实在是该罚。” 花平终于慌了,他的声音中带出了真实的哭腔,“七少爷,七少爷!我真知错了,饶了我,您别……” “去领罚吧,糊涂,大哥三哥又怎会不知,恐怕是想日后一并清算,你先去认罪,或有转机。” 花平慌忙站起,躬身向花满楼行一大礼,而后擦擦眼泪离开。 四周静默下来,半晌,在花满楼的身后不远处,几撮细竹极快地晃动了几下,一双小脚丫在地上奔走远去的声音传入花满楼耳中。 花满楼连头也不曾回,起势又弹了一首更为温暖平和的曲子。 三曲之后,细竹处又是一晃。一个小小的身影钻了出来,正是灵璧。 只见她手中拿着红绳向这边走来,她的脸上虽是笑嘻嘻的,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花满楼,好像在提防花满楼忽然跳起来似得。 灵璧半跑半走着来到花满楼面前,见花满楼一如往日般和悦,似是放下心来,行动处便不再束手束脚,只一下便扑进花满楼怀中撒娇。 “七哥陪我玩这个!”她举起手中的红绳。 几日前,珍珠教灵璧玩了翻花绳的游戏,灵璧很喜欢,每日都吵着要同花满楼一起玩。只因花满楼虽是盲人,但听力过人,每次都能靠着判断红绳的震动声,去翻出很多新鲜的花绳样式,比一般人玩得更好些。 花满楼先是抱抱灵璧,这才拿起红绳套于两只手腕处,再用他细如白瓷般的手指勾勒红绳。 手指与红绳翻飞,白与红相衬,显得分外动人。 花满楼将勾好的红绳撑平递于灵璧面前,示意灵璧接手。 两人便这样你来我往玩了五六回,眼见红绳越翻越难,样式越翻越少,灵璧有些躁动,花满楼却仍是笑意融融,好脾气地陪着灵璧玩。 红绳又回到了花满楼手中,灵璧望着复杂新巧的样式,一时竟不知从何处下手。 灵璧的鼻尖已沁出细小的汗珠,她试探着扯出几根红绳,却没有一根能拉动,试的多了,她的脸上渐渐显出恼意,竟一时气愤,用力将花满楼手中的红绳全盘扯乱。 花满楼失笑,伸手去刮灵璧的小鼻子,而后一脸宠溺地叹气。 “坏脾气。” 他说着,又伸手刮了一下。 灵璧的脸蛋红扑扑的,她摸着自己的鼻子,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花满楼,仿佛是这世间最虔诚的信徒,在仰视自己的神明。 此刻,灵璧的心中越来松软,她止不住地想冲花满楼撒娇,想看花满楼对着自己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就像一只吐信的毒蛇,一层一层裹住自己的猎物,直至将猎物整个吞入腹中,完全属于她。 哪怕是撑破身体也没关系,只要能完全属于她。 “七哥,想吃豌豆黄,要吃豌豆黄!”灵璧收起眼中的病态和占有欲,搂着花满楼的脖子,如小猫般不停叫唤。 花满楼抚着灵璧头顶的手一顿,安抚道:“卖豌豆黄的老伯病了,阿璧乖,七哥带你去月老板那里吃奶汁角,好不好?” 灵璧连连点头。 花满楼起身,他忽然间将怀中的灵璧向上高高抛起,惹得灵璧哇哇大叫。 “七哥,吓唬人!”灵璧满是委屈。 花满楼朗声大笑,他很少笑得如此肆意,那眉宇间的风采已让灵璧看呆了。花满楼抱紧看呆的灵璧,又将她整个人掂了掂。 “阿璧重了许多。” “不好么?” “是好事,说明阿璧在长大。” 灵璧满是欢喜地“嗯”了一声。 “月老板很喜欢阿璧,到了那里,你要有礼貌。” “我不讨人喜欢,她为什么喜欢我?” 花满楼无奈地摇摇头,点点灵璧的额头。 灵璧讨好地蹭蹭花满楼的下巴,问:“七哥找月娘,有什么事?” 她到底不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于花满楼的事上,更是敏锐。 花满楼道:“七哥想替阿璧寻些新鲜吃食,再顺道替家中处理些生意上的事。” 灵璧不作声了。 花满楼摸摸她,也不再作声。他自然还瞒着灵璧一些事,他找月老板,最要紧的是托她去救卖豌豆黄的老伯。 前几日,锦衣卫因些小事,便将恒记豌豆黄的老伯下了狱,如今老伯妻离子散,生死不明。 花家刚解了危机,不好随意出手,花满楼将此事托付给月老板,一来是想尽快救人,二来也是想借机试试月老板的能力,看看她身后有谁。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这道理连灵璧都懂,花满楼虽天生仁善,但事关小妹和花家全族,他不得不谨慎些。 便是这样边走边聊,正当灵璧完全放下心来,想着再撒撒娇时,忽听花满楼不紧不慢地提起了花平。 “阿璧,以后如花平所托之事,莫再做了。” 灵璧一僵,半晌缓和下来,闷闷地应了声。 两人一时静下来,就这样走到了桃花堡。 花满楼抿了抿嘴角,心中有些沉重。此处的一砖一瓦,都是他当年所能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年幼时缠绕在他心头的噩梦。 外人只道花家的七公子是小时生病盲了眼睛,很少有人知道,其实花满楼的眼睛是七岁那年,在这个地方,被人恶意刺瞎的。 想到此处,花满楼的气息有些紊乱,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起。 “七哥……怎么了?”灵璧察觉不对,见他如此,不由得有些害怕。 花满楼回神,略略稳住气息,便开始安抚怀中发抖的灵璧。 深秋天寒,两人沐浴着秋日里难得的日光,渐行渐远。 风起,泛黄的树叶自枝头落下,由花满楼肩头而过,悠悠荡在空中,一路落在暗处之人的脚边。 暗处,一个蒙着面纱的冷艳女子正追问着身旁胖脸的老人。 “爹,如何?” 夫子打扮的老人家五官皱成一团,摇了摇头。 女子恨恨咬牙道:“爹,花家暗中谋反之事,本就是我们的猜测,若再无确凿证据,只怕万贵妃那边……” 见女子着急,老人反而抚须笑开。 “莫慌,我有办法。” “爹?” “花家那个女娃有古怪,先追查她的身世。” 冷艳女子迟疑,缓缓点头。 “另外,尽快安排人手过来。几日后,这女娃在花家遇难,到时若朝堂之人有反应,我们便顺势将这股势力揪出来。你放心,便是花家与朝堂确实无关,我们也可以将假的变成真的。” “女儿知道了。” 女子会心一笑,恭敬拱手后一闪身便消失了,独留胖脸老人一人站在原地。 老人和气地笑笑,舒展身躯,一边走,一边赏玩着秋日的美景,也渐渐远去了。 第18章 老夫气场两米八 初冬来临之时,花家上下都在为过年做准备。 购置年货,清扫装扮宅院,各处人情往来,因年后便是花如令的寿辰,这让花家人更添了几分忙碌,连花六爷也不能每日都来骚扰珍珠了。 灵璧的头发也终于长长了,可她不让珍珠梳头,硬是缠着花满楼。 花满楼哪里会梳女子发髻,为了满足他的小妹,只得每日跟着珍珠学习梳头,再转头为满眼期待的灵璧梳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发髻。 于是,一段时间内,在忙碌的花府中,每天都会有一个发髻其丑无比的女娃娃上蹿下跳,逢人便问:“我的发髻好看嘛?” 若被问到的人回答好看,则无事。 若被问到的人回答不好看,就会遭受到惨无人道的暴打。 花府中的下人自然不敢说实话,但诸如前来走动的世家公子、小姐,以及身份相当的其他熊孩子,那就不一定了。 说实话的下场当然是挨揍,所以灵璧近日来经常闯祸。等着花满楼上门赔礼道歉的人,排成队可以绕花府整整三圈。花满楼实在头疼,可他没空多想,只因上门赔罪的事项已满满排到了下个月。 在花满楼的日常花销暴涨十倍,花府库房的珍宝被搬空一半之后,花家人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恩,是时候给这个熊孩子找点事儿干了。 于是乎,一众颇有名气的夫子被请入了花府,熊孩子的精彩生活就此展开。 如今的灵璧已完全变样,她一身的伤疤已悉数去除,嗓音也恢复,身体也变得健康起来,身上的皮肤更是被花满楼养得雪白干净。她坐着不动时,活脱脱便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小姐。 然而,她的内里依旧十分凶残。 一天之内,教她习字的夫子折了腿,教她习琴的姑娘吓出病,教她礼仪的嬷嬷更是连夜逃出花府。 花家人请夫子的花费越来越高,赔出的医药费也越来越多。前来花府的夫子如溪流般涌入,逃离花府的夫子如海上浪涛般喷射而出。 终于有一天,这股流水,枯竭了。 在最后一位夫子拿着医药费,被人抬出花府之后,花如令独自前往祠堂静坐半日,而后吩咐下人备车,他决定出一趟远门。 三日后,花如令回来了,同时还带回一位老人。 这位老人一身学究打扮,眉头皱着,眼睛瞪着,嘴角抿着,下巴处的胡子微微翘起,修剪得十分漂亮。 这位老人姓周,是当代极富盛名的大家,也是花老二的授业恩师。 能教出花老二这样的学生,周老先生必定也是骨络清奇之人,用来收拾灵璧正合适。 果然,在第一天上课时,熊孩子灵璧就发现,自己遇到了强有力的对手。 彼时,师徒两人正是第一眼相见,一肚子坏水的灵璧还未出招,周老先生便先发制人,一把戒尺狠狠抽在灵璧的小屁股上。 灵璧“嗷”一声窜了老高,捂着屁股怒视周老先生,她还没来及发作,眼前便忽然多出一盒她从未吃过的,做工精致的点心。 作为一个吃货,灵璧还是很专业的,她果断放弃了屁股,选择了美食。 站姿挺拔的周老先生唇线高高抿起,居高临下地看着狼吞虎咽的灵璧。 戒尺有节奏的在桌上敲了三下,周老先生“哼”了一声,语气沉缓地说:“初次相见,这是为师给你的第一份见面礼。”说完又指指点头道,“这是第二份。” 灵璧只顾狂吃,哪管这老头说的什么。这点心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实在是好吃极了,可惜就是太少,一下就吃完了。 最后一块下肚,灵璧舔舔嘴,眼巴巴地看着周老先生。 周老先生见状,又哼了一声,以一种看蠢货的眼神看着灵璧,半晌才道:“好了,师傅的礼全了,那么你的呢,恩?” 灵璧瞬间傻住。 周老先生皱眉,将手心伸向灵璧,不满道:“小毛孩,你家里都没教过你,要礼尚往来的么?” 这个确实教过,很早很早以前,花满楼就教过她了。 灵璧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一脸的仇大苦深。 “没有?!”周老先生的眉毛几乎扬到头顶去,“东西还能是白吃的?” 灵璧顿觉他说得好有道理,吃东西要给钱的,这点七哥也说过。 “去,回去准备,明日务必要让老夫满意!” 灵璧抱着臂点头,一溜烟跑回去了。 第二日,灵璧带着礼物准时赶到,等了一刻钟,周老先生才不紧不慢地走来。 灵璧郑重其事地献上礼物,周老先生接过礼物,看也未看,又是一戒尺抽在灵璧屁股上。 灵璧这次没有嚎叫,而是捂住屁股紧紧盯着周老先生。 周老先生撅起嘴瞄了她一眼,又拿出一盒与昨日不同的,灵璧依然没有吃过的点心,然后……自己吃了起来。 灵璧大怒,伸手便向他胡子挠去,就在灵璧跳起的瞬间,周老先生忽然拿起盒中一块点心,向灵璧抛去。 灵璧双目一亮,张大嘴一口接住点头,而后落在地上满满咀嚼。 周老先生傲慢地拍拍手,随后一手拿点心,一手拿戒尺。他扔一块点头出去,便抽一戒尺在灵璧屁股上,就这样扔了抽,抽了扔,一盒点心很快见底了。 灵璧虽觉屁股有些肿痛,但是点心的滋味上佳,她觉得今天的日子过得还是十分令人满意的。 “明天还有点心!”周老先生哼哼,“明天开始上课!” 只听前半句的灵璧满意地离开了。 当晚,当花满楼问起灵璧,为何会屁股开花时,灵璧左思右想,实在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挨了打。 第三日,灵璧依旧按时赶到学堂,等了半个时辰,周老先生才慢悠悠地晃来。 照例抽了一戒尺后,灵璧连屁股也顾不上捂,只等周老先生发点心。 然而这一次,周老先生却负手而立,连一块点心也没给她。 灵璧不死心,又等了半刻,见果然屁都没有,不禁恼羞成怒。 怎么能这样,现在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点信任?! 在灵璧出手前,周老先生及时地咳了一声,而后侧过身去,露出身后的书桌。 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最重要的是,放着一盒诱人的点心。 灵璧迅速扑在案前坐好。 之前经过花满楼的训练,认字换吃食这档事儿她已经很熟练了。 周老先生却不仅是让她认字,还想让她学着写。 握感沉重的毛笔被塞进灵璧手里,灵璧的表情十分严肃。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周老先生拍着食盒问她。 灵璧直勾勾看着食盒中的点心,摇了摇头。 “蠢货啊……”周老先生仰天长叹。 灵璧不服气,申辩道:“我我我会写七哥的名字!” 周老先生甩甩袖子,示意灵璧写出来。 灵璧气沉丹田,小手一挥,唰唰写出两个字。 花、楼。 周老先生盯着纸上的两个字,恨不得用眼神将纸张射穿。 “中间的字,太难,我不会写……”灵璧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混账东西!” 周老先生“啪”一声拍在桌上,他手边的食盒被拍的跳起,灵璧的眼睛也随之一上一下。 “如此伤风败俗的字眼,也是能写出来的?!” 他深深叹息,痛心疾首道:“原本以为你是蠢货,如今看来,是老夫太看得起你了啊!” 灵璧不太能听懂这老头在说啥,她转转眼珠,直接伸手拿了一块点心吃。 周老先生也不阻止,实在是懒得搭理她。 灵璧迅速解决掉了那块点心,就在她还要伸手时,周老先生发话了。 此时的周老先生已自行顺了气,他瞄着灵璧,道:“继续写字。” 灵璧将笔一撩,以手扶额道:“不写了,头疼。” 周老先生重重哼了一声,道:“小毛孩,你知道不念书的娃娃会怎样么?” “会挨揍。”但她习惯了。 “哼,除了挨揍,还会被家里人撵出去要饭,吃不饱,穿不暖,天天跟野狗一起坐在垃圾堆里。” 灵璧震惊,半晌,弱弱问:“……什么是要饭?” 周老先生抚须道:“要饭,就是当小乞丐,天天趴在大街上给人家磕头,吃别人的剩饭剩菜。” 灵璧“哇”一声哭开了。 周老先生可不管她,继续说他的,“你看着,马上那个没用的老二就要被扔出去了,再不念书,下一个就是你!哼哼,到时你七哥也要赶你走的!” 灵璧哭得越发狠了,她跳下椅子,哭着跑出去了。 周老先生满意地哼哼,见哭声远去,刚想伸手拿点心吃,忽觉哭声又近了。灵璧旋风一样冲进来,哭着抱起食盒,又哭着出去了。周老先生见状,气直了胡子。 时至巳时,花满楼正在院中料理花草,忽听得灵璧哭着跑进来,他还未转身,灵璧便已抱着他的腿痛哭。 花满楼转身抱起灵璧,缓缓拍她的背。 “乖,怎么哭了?”花满楼温声道。 灵璧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哇——七哥——你不要赶我走,我不想要饭,我不想当小乞丐——” ……嗯? 花满楼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一丝呆滞。 至此,周老先生一战成名,成为花府上下所有人的膜拜对象。 熊孩子灵璧踢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块铁板,心情十分糟糕。她现在的生活相当痛苦,每日都要早起念书,习字,被周老先生吃得死死的。 在周老先生第一百二十八次骂她“蠢货”后,灵璧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 下学之后,她找到了三少爷。 此时的三少爷正站在游廊上,手里抱着个长相娇俏,一脸娇羞的丫鬟。灵璧现身时,他的手正要探进丫鬟的衣领。 “三哥三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灵璧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在花家,三少爷一向是灵璧的狗头军师,他本人十分乐意帮灵璧出谋划策,然后蹲在一旁看热闹。 三少爷的手一顿,转头看向灵璧,他的脸上仍然发着光。 “小阿璧,”三少爷懒懒的,“三哥在忙呢。” 灵璧可不管这些,只是问:“哥,哥,我想让一个人觉得我好,怎么做?” “恩……”三少爷想了想,“送他些,他喜欢的东西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灵璧,将头埋在小丫鬟颈间流连。小丫鬟又嗔又羞,两只手不痛不痒地捶打三少爷。 灵璧赞同地点头,联想到平日上课时,那老头吃起、点心来比自己还凶残的场景,决定送点儿好吃的给他。 于是午膳之后,灵璧拉着花满楼去月娘处订了一盒奶汁角,想着明儿一早送给那老头,以提升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好让他对自己宽松点儿。 第19章 老夫拒绝潜规则 翌日,灵璧将食盒递到周老先生面前,一脸的讨好。 “老头,送你的。” 周老先生眼睛一瞪,骂她:“混账东西,叫先生!” 灵璧连忙改口:“先生先生,你吃。”说着将食盒打开。 奶汁的香气飘散满屋,飘到周老先生的鼻子里。 周老先生的目光极快地扫过食盒,翘起的白胡子微微抖了抖。他活了一大把年纪,哪能不知道灵璧的心思,是以,他的表情忽然间变得严肃极了,严肃到让灵璧心虚。 “老夫白教你了!”周老先生连嘴也不噘了,只是说教,“若真心送我,就该拿些风雅的东西来,莫非你以为老夫同你一样,如此贪食吗!” 灵璧以一种“难道你不是吗”的眼神看他,然后道:“你要不吃,那我吃。” 说着急急伸出手去拿。 周老先生狠狠咳嗽一声,指向门外,“吃什么吃,去!今日阳光好,你便拿出昨日的功课来,站在院中背!” 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灵璧早已破罐子破摔,摆出这老头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态度。听了这话,她便忍痛将奶汁角放在桌上,而后拿着书卷出去背了。 待她回来时,竟瞧见了多日未见的花平。 自上次被斥起,花平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在众人前出现了。他遭了大少爷的罚,连老管家也未敢求情,后来,他又被遣去田庄做事。 如今花平回来,虽收敛了些,却改不去本性,仍是个好管闲事的,他听说府里请了夫子,这便过来套近乎了。周老先生一贯清高,并不怎么理他。 灵璧见了花平,也未搭理他的问好,径直奔向她心心念念的奶汁角。 然而,装奶汁角的食盒已经空了。 灵璧趴在桌上,皱着眉朝盒里看,又拿起食盒向下倒了倒。 见食盒里果真干净得连渣也不剩,灵璧的脸上充满迷茫。她转头看向周老先生,只见周老先生一派仙风道骨,负手站立一侧,翘起的胡子微微有些湿润。 恩……好像也没什么异常。 于是,灵璧自信地作出推断: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不是这个,那一定是另外一个! 瞬间,她转头看向花平,眼神变得极度危险,幽幽地泛着光。 花平在表小姐的热情注视下,差点就给周老先生跪下了。 娘的,周老先生你好歹也是一代大家,当世名儒,你说你一把岁数了抢小孩儿吃的也就算了,关键是吃完你还不认账啊! 这时候,周老先生发话了,“小毛孩,你过来。” 灵璧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期间还回头瞪了花平一眼。 花平心中发怵,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人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便放过他吧。”周老先生抬手抚须,借机拭去沾在胡须上的奶汁。 花平听了此话,如同被雷劈了一般。 灵璧不甘心地看他一眼,点点头,默默在心中记下了这笔账。 “咳,”周老先生忽然转过身来,“小毛孩,你那个吃食……是哪里寻来的?” 灵璧闷闷地说出了来处。 于是,一连数日,奶汁角便成了两人上课时的零嘴,并且灵璧回回都争不过一个老头,回回都只能吃上一两个。 食诱计划,彻底失败。 灵璧又去找了三少爷。 这回,三少爷的怀中没有搂着人,只因他正被别人搂在怀里。 作侠女打扮,容貌美艳的女子正将三少爷圈在怀中,困于假山处一角。三少爷由着她摆弄,一副任君采撷的浪荡样儿。 “三哥三哥,”灵璧跳出来,“你上回的办法不管用!” 三少爷的头半隐在侠女如烈火般的红衣中,抬也未抬。 灵璧有些不满,“你快点,再给我说说。我上次送了吃的,没要。” “唉……”三少爷叹了口气,“小妹啊,三哥真的很忙。” 灵璧才不管他,只是闹,“快,快快!” 三少爷又叹了口,道:“送什么吃的,直接送钱呗。” 灵璧恍然大悟,抬脚就走。 又是一日过去。 灵璧带去了一个沉重的锦盒,锦盒打开时,里面摆放整齐的金条,顿时闪瞎了周老先生的眼。 周老先生面色铁青地接过锦盒,拉着灵璧往花如令院子里去了。 半日后,花家最受宠的表小姐终于受到责罚的好消息,迅速传遍整个花府,花府全体仆人皆流下热泪,口中不断默念“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等诗句。 同时被责罚的,还有不管娃要啥都给的大少爷。 灵璧的小屁股上挨了花满楼几下,花如令夫妇虽不忍心,见儿子动怒,也不好多加阻拦。 由于还需要用到三少爷,灵璧一时间并没有供出这个从犯。待过了几日,事情风平浪静之后,她再次找到了三少爷。 这一次,三少爷正与一美人对岸而立,以琴声相合。 美人白衣飘飘,气质出尘,面上覆有薄纱。她指下的琴声,竟比不过她水眸间含着的一脉情。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缠绕,越缠越密,越绕越浓。 灵璧一个鞋底砸在三少爷的脸上。 “馊主意!”她暴躁地跳起,“没一个管用的,害我挨打!” 三少爷扯下脸上的娃娃鞋,脸色有些发黑。 “怎么又是你。”三少爷正义的脸上显得无奈极了,“小妹啊,三哥真的很忙很忙啊……” 灵璧正在气头上,哪里去听他分辨,只是左右跺脚。 “我现在不要讨好人,我要报复人!” “这个容易,”三少爷眼前一亮,“你想报复谁,你就嫁给谁!” 灵璧被他说服了,自从瞧过大嫂随意欺压大哥的场景之后,灵璧一直觉得,嫁人是一件顶厉害的事儿。 如果老头娶了自己,那自己应该就不用做功课了吧! 灵璧觉得这方法实在是好,便从三少爷手里拿过鞋子走了。 于是,日子又过去一天。 这日,灵璧空手来的学堂,周老先生很满意,他觉得自己总算可以舒坦两天了。 可当灵璧一开口,周老先生就知道自己错了。 “老头,”灵璧一脸严肃,“娶我吧!” 周老先生觉得,自己前年刚治好的耳朵,又聋了。 “你说什么?!”周老先生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的嘴噘得好像麻风病人。 “你——娶——我——”灵璧的中气十分足。 周老先生一张盛怒之下的老脸,诡异地红了。 也许,这样一句话,对一个光杆了一辈子的旷男来说,实在是刺激了点。 “你好啊你!”周老先生恼得连脖颈都红了,“你个小毛孩,混账东西,居然敢惦记老夫!” 他说着,竟似要晕过去一般,只拿手捂着胸口,不住地喘息。 灵璧也恼了,她觉得这老头怎么这么难伺候,什么招儿都不管用!她正要走出去,忽觉身边一阵风过去,周老先生已先她一步,奔出了房门。 “老夫一世清白啊,竟叫个毛孩子给毁了呀!”周老先生一嗓子嚎出去,引得满院子的丫头小子都看他。 灵璧懵逼了。 周老先生一下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 “想老夫啊,那是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就是先帝亲临也不屑出仕!” “老夫一辈子,从未向权势低头,为柴米折腰,想不到啊,到了晚年,竟然要被潜啊!” 周老先生越说越激动,又一下子蹦了起来,指着天大喊大叫。 “老夫绝不向恶势力屈服,老夫,绝、不、接、受、潜规则!” “老夫——老夫——” 院中的周老先生话说到此,竟是忽然间没了下文。 灵璧正在屋里懵着,忽听到一阵脚步声远去,紧接着,远处传来“噗通”一声,无数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来人啊,快来人啊——周老先生投湖啦!” 灵璧:“……” 事情就这样闹大发了。 内室,地龙下烧得滚热。 被救上来的周老先生,虚弱地缩在棉被里吸溜姜汤。花满楼绷着脸站在一边,正准备教训熊孩子。 在花满楼的巴掌落在灵璧身上之前,灵璧就供出了三少爷的名字。 花如令夫妇正心疼灵璧,得了三少爷这个由头,立即发作起来,嚷嚷要对三儿子动家法。 比起无知幼、齿,周老先生更恨背后出主意的人,于是便大手一挥放过灵璧,着人抬他去看三少爷挨打去了。 花满楼揉揉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你啊你,”花满楼点点灵璧的额头,宠溺中带着无可奈何,“总让七哥操心。” 灵璧也很委屈,“七哥,那老头好吓人……” “要叫先生,”花满楼轻笑,“小阿璧,你若果真不爱念书,那我们便不学了。” 灵璧一脸惊恐道:“我不要当小乞丐!” 这下,花满楼笑开了,他抱起灵璧道:“不怕,以后七哥可以养你,不用当小乞丐。”末了,他想想,又补充,“但不听话还是要当的。” 灵璧这才满是欢喜地应了。 花满楼抱着她回去,路上又问:“阿璧可有想学的东西?” “我想学医!”灵璧想了想,扒过花满楼的脑袋对着自己,“等我厉害了,我要把七哥的眼睛治好。” 花满楼心中柔软,摸摸她。 灵璧见一路无人,咬咬唇,又小声道:“我哥哥,我哥哥身体不好,老生病,我以后……也要把他治好。” 默了一会,她又闷闷道:“七哥,我想哥哥,我想他。” 花满楼感受到她的紧张与小心翼翼,心中微疼。 一直以来,这个孩子都不曾提及太子,仿佛没这个人一般。旁人都道是孩子忘性大,只有他知道,她并不是忘了,也不是不想提,而是因为太过想念,太过恐惧。 她害怕别人骗了她,害怕知道自己也许已被抛弃,她更害怕听到太子死去的消息,她一直忍耐,她不敢提。 花满楼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摩擦灵璧的额头。 “阿璧乖哦,你的哥哥不曾抛弃你,一直很爱你,他现在在远方拼命,就是为了以后能接你回去。” 灵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两人的睫毛擦在对方的皮肤上,痒痒的。 “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有那么一天。” 秋风骤起,两人的声音被寒风吹走,渐渐向着远方去了。 第20章 危机初显 自上次周老先生投湖之后,灵璧的课业便暂时停下。 因灵璧想要学医,花如令便亲自出面,带着灵璧去宋神医处拜师。 之前有周老先生悉心教导,灵璧认字写字不在话下,书也背得不错,如今学医,倒也不算难教。 谁知,一向和气的宋神医竟连连摇头,数度推辞此事。花如令说尽了好话,宋神医这才勉强收下灵璧。 在收徒之后,他又借机推辞了几次。次数多了,连花如令心中也有些纳闷,不懂宋神医为何会如此反常。 周老先生知道灵璧学医的目的后,表情略有松动。他先是仰天长叹自己解脱了,过后又有些不满,每日在病床上哼哼唧唧。 在他养好身子之后,更是每天追着灵璧跑,撵在后头教灵璧功课,他本人表示:想不学就不学,把老夫摆在哪里,偏要教,哼! 于是,花府里每日都在上演你追我赶的戏码,这一老一小两个人,就这样诡异地发展成了玩伴。 日子便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下去。 转眼到了除夕,花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因是过年,人人脸上都留着笑容,口里都说着吉祥话,连暴脾气的花六爷也显得和气了几分。 留京的四少爷,新上任的五少爷照例是不回家过年的,好在花府人丁兴旺,倒也不至于冷清。 周老先生孤身一人,索性也就留在花府热闹。 灵璧从未过过年,瞧什么都觉得新奇,珍珠归家过年,她乐得一人跟着花满楼,缠着他问东问西的,一刻也停不下来。 花满楼自然不会恼,而是耐心陪着她说话,末了又问她:“阿璧九岁了,想要什么样的贺礼?” 灵璧搂着花满楼的脖子,郑重其事地看着他说:“我想要,想要很多很多的,你疼我。” “贪心鬼。”花满楼弹弹灵璧的额头。 灵璧趁机撒娇,指着旁边挂灯笼的下人,说:“七哥七哥,要玩这个!” 花满楼侧耳倾听,半晌无奈道:“真的要玩?” “要玩!”灵璧学着周老先生的样子噘嘴。 花满楼深深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清雅出尘的七公子,淡定的将灵璧举上肩头,任由她挥舞着红灯笼傻乐。 仆人们看过去,纷纷惊掉了下巴。 熊孩子坐在自家七哥的肩头,已笑得瞧不见眼睛。她像发芽一样舒展自己的身体,举高小手向房檐上去够。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灵璧吃吓,身子一晃便向后栽去。花满楼迅速旋身,一把将她抱住。 灵璧经过一番天旋地转,小嘴重新咧开,反而哈哈笑了起来。她搂住花满楼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花满楼笑,顺势将她向上抛了几下。 “走了。”花满楼又将她举上肩头。 一路到了饭厅,一家子人已到了七七八八。 花满楼带着灵璧向长辈拜年,两人都拿到一个大大的红包。 除红包外,灵璧又多得了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例如地契啦,腰牌啦,穿在身上刀枪不入的雪丝缠啦。 花满楼则拿到了琴谱和珍贵花种。 灵璧看了花满楼的,又忙去看其他人都得了什么。 大少爷得了本《生子秘籍》,花老二得了一个巴掌,三少爷得了去相亲的指示,花六爷得了两个巴掌。 大家对这个结果都很满意。 饭后,花老二和花六爷捂着脸陪众人守岁,一个单手捂,一个双手捂。 灵璧穿上了那件名唤雪丝缠的软甲,花满楼正为她系紧衣带。 这雪丝缠是花家家传的宝物,由天山冰蚕丝和西域纯钢精心打造而成,穿在身上,能让人刀枪不入。 灵璧只觉这衣服会发光,极好看,很是稀罕。 待她稀罕完,老老实实披上外衣,回到外间之时,宋神医同周老先生已坐在了室内。 因要守岁,每个人都摆出精神抖擞又轻松自在的模样,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待到后半夜,众人渐渐疲了,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灵璧已困地睁不开眼,她扑进花满楼怀中,迷迷糊糊道:“七哥,困……” 花满楼抱起她,向众人道别后,便出门向自己院子走。 一路上,花满楼眉眼舒展,笑意融融。每一个路过的丫鬟瞧见了这样耀眼的笑容,都要红一红脸。 灵璧有些不乐意,她捂住花满楼的嘴,鼓起脸嚷嚷:“七哥不许笑!” “为何?”花满楼微微侧头。 “因为你的笑是我的!”灵璧理直气壮道,“七哥只能对我笑,不能对别人笑。” 花满楼笑容不减,“恐怕不行,我的笑是我自己的,我喜欢谁,就会对谁笑。” 灵璧愕然,半晌喃喃道:“那,不能只喜欢我一个,就像我只喜欢七哥一样?” 花满楼点点她鼻子,又喊她是“贪心鬼”。 正打趣着,花满楼忽然察觉到灵璧的面部肌肉开始颤抖,她的喘息也变粗了几分,似是快哭出来了。 花满楼叹息,抱紧灵璧道:“阿璧,你还太小,以后你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他只喜欢你,你只喜欢他,到那时,你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七哥将来也会有喜欢的人,莫急,大家都会有的。” 灵璧听完这话,非但没受到安慰,胸中反似受到重击一般。她攥紧衣角,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七哥?七哥不喜欢我么……” 花满楼只当是孩童稚语,反而笑,“七哥当然喜欢你,但却不该是那个人,而是在那人伤害你时,狠狠回击,并且保护你的人,家人。” 灵璧忽然觉得冷,自来到花家之后,她便再没觉得这样冷过了。深夜的寒风吹在她身上,仿佛霎时间结成冰,冰冻由她裸、露在外的手指起,一路疾驰,直达她胸膛中那颗滚热的心脏。 “七哥……冷……” 灵璧开始发抖,她将头偎花满楼的颈上,企图汲取花满楼身上的热量。在来回磨蹭间,她的鼻尖戳在花满楼的喉结上。 想要摩擦七哥的皮肤取暖,想要七哥只喜欢她,想要……杀人。 但是要忍住,忍住,因为七哥不喜欢的,她都不会去做。 昏昏沉沉间,灵璧这样想着。她的双眼中满是病态,好似两个不断旋转、向下凹陷的深洞,让瞧见的人不由得被吸进去,再无生机。 花满楼蹙眉,他察觉到灵璧有异,便伸手将她包裹严实,而后一跃而起,使轻功向远处疾驰。 落雪无痕,静静融入夜色中。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点点梅花千姿百态,墨发白裘的公子踏梅而去,成为天地间唯一一道风景。 内室,床榻之上。 所有的取暖手段都已用上,花满楼甚至出了汗,可灵璧却冷得缩成一团。 她的脸色发白,颤抖的小手窝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好似已被冻住一般。 当花满楼担忧地抱住她时,她忽然急切地扯开花满楼的衣领,而后钻进去,窝在花满楼腹部取暖。 花满楼猛然僵住,又渐渐松弛。 罢了罢了,由着她吧,也暖和些。 花满楼略显无奈地笑笑,索性侧身躺下,闭目安神。 一时间,两人皆浅浅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灵璧忽然间醒来,她于一片黑暗中呆愣片刻,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她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 她竟是钻在花满楼的衣服里。 见花满楼未醒,灵璧试探性地戳戳他的胸膛。半晌,花满楼仍是一动不动,呼吸均匀。灵璧见状,裂开嘴,又伸手戳他的鼻尖。 黑暗中,花满楼的嘴角轻轻勾起。 灵璧悄悄钻出花满楼的衣服,又认真地将花满楼的衣服掩上。她趴在花满楼面前静静看他,看了一会,她滴溜溜转转眼珠,又将小手重新伸回花满楼的衣领中,鬼鬼祟祟地向他的腹部探去。 柔软的手指游走在腹部的肌肉间,好奇又兴奋地捏来捏去。捏得久了,灵璧渐觉无趣,撇撇嘴。 不好玩,她这样想,七哥这里一块一块的,又捏不动,没意思。 于是,灵璧又将目标锁定在花满楼微勾的双唇上。她睁大眼睛,整个人缓缓逼近花满楼的双唇,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脸上。 花满楼的手指动了动。 灵璧舔舔嘴,正要咬上去,忽忆起方才花满楼的话,忆起她的七哥一脸认真的对她说,将来,他也会有喜欢的人。 心忽然痛得无以复加,那种难言的痛楚蔓延全身,几乎要灼伤她,连指尖也痛得发涨。 “七哥,我真的喜欢你,以后也不要别人的……” “七哥,你只能是我的!” “七哥,你别抛下我……” 稚嫩的声线中,透着超越年龄的沧桑和惆怅,仿佛长着尖指甲的手指,抠在粗糙坚硬的石墙上,一点点磨出血来。 灵璧想,她好不容易才抓住一样东西,她不要放手,绝不会放手。她实在不敢想,这样好的七哥,如果他有了喜欢的人,那她该怎么办,她会怎么样? 她会慢慢失去他的关心,他的陪伴,她会慢慢淡出他的视线,被挤出他的人生,她会最终变成蜷缩在角落里,可怜的,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不要变成可有可无的东西,她在心里默念,绝对不要。 灵璧再也待不下去,她猛地冲下床,呜咽着冲出房门。 床榻上,花满楼在灵璧推开房门的瞬间起身,他本想跟过去,却似想到什么,紧抿住嘴唇,最终缓缓坐下。 灵璧并不知道,她的七哥已发现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只顾伤心,忽然间很想听花老二吹曲,便一路跑到了湖边。 深夜的湖边一片死寂,大片树木皆被寒风吹得摆动,树影层层交叠,投在地上,竟有些说不出的邪气。 灵璧方才只想着听曲,全然忘记花老二并不会深更半夜到湖上玩乐。 她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立在湖边,一时间风紧,自她脚下起,地面上的黑影们疯狂扭动,张牙舞爪,最后连湖面都被厉风带动,幽深地荡开波纹。 这片土地,似乎正在为某一个时刻的来临,储蓄着力量。 灵璧忽然有些发毛,她转身向回跑,刚跑出几步,地上的黑影忽然更加剧烈地扭动起来。 这次,不仅是因为风。 四把长剑同时出现在不同位置,从高处向灵璧急急刺去。在每把剑之后,都有一双狠毒残酷的眼睛。 灵璧大骇,见无处可逃,只得抱头尖叫。 就在此时,四把长剑被一股力量撞开,四个黑衣杀手忽然间眼花缭乱地斗在一处,渐渐远离此地。 灵璧刚攥着衣领软在地上,又有两个新的黑衣人自她身后窜出,飞掌而来。 忽的,有一男一女闪身而出,与两人缠斗起来。 “跑——去找花家人!”女子回身向灵璧示警。 灵璧听出女子的声音,不由地睁大眼睛。她连忙起身向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 这时,潜藏在暗处的最后一个黑衣人,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剑向灵璧身后刺去。 原来,今日这一拨杀手,竟是足足来了七个人,他们分批分次,相互掩护,只为取一个九岁孩童的命。 只可惜,剑尖刺中灵璧的背心时,竟出现金属碰撞之声。黑衣人反被冲击地向后退了几步。 黑衣人立刻意识到,灵璧的身上穿了件极厉害的软甲。他上前捂住灵璧的嘴,刚要拧断她的脖子,忽闻到空气中有浓重的血腥味。 同时有三个人正向这边急速而来。 黑衣人大惊,他咬咬牙,一掌劈晕灵璧,将她丢入湖中,而后急急逃窜而去。 第21章 远方的人 因灵璧出事,花家这个年过得极其惨淡。 当花家人赶到时,灵璧已湿漉漉地被人扔在湖边,不知生死。 花夫人当场便昏了过去,到几日后灵璧醒来时,她已病得下不了地,病到迷糊时,她的口中仍念叨着灵璧安危。 花如令两头心疼,一下瘦了一圈。 花满楼因当日未曾跟着灵璧而自责不已,是以日夜守在灵璧身边,连眉眼处也染上了愁苦。 在灵璧昏迷不醒的几日里,花家一众人忙得人仰马翻,事发之地已被勘查数次,到最后连三少爷都失去耐心,大少爷仍是一寸寸查看。 出事之后,树林中只余几处血迹,连尸体也被有心人处理掉。从打斗痕迹来看,至少有七个杀手,保护灵璧的有三个人。 这三人的身份来历,花家人毫无头绪。 待灵璧醒来,花家总算恢复些生气。大少爷听了灵璧的描述,总算弄清了前因后果。 那保护灵璧的三个人却是两路人马,头一个武功高强,以一敌四,后两个是一男一女,一起出现应敌。 只是,还有一点对不上。 当晚,当这两路人马与杀手缠斗之时,灵璧已被最后一名杀手捉住。那名杀手本欲直接动手,却发现其他同伴已经死去。为求自保,他将灵璧劈晕扔进湖里逃走。 这样,当那三个人追赶他时,一旦发现孩子不在他手中,便会立刻折返寻找孩子,当他们找到孩子时,孩子已溺死,而杀手则逃脱了。 也就是说,当晚出现的三个人,根本没有机会能在第一时间救人! 显然,当晚还有另外一人在场,他在杀手逃走后下水救出灵璧,又悄然离去。 此事实在太过诡异,灵璧在花家藏了近一年,一直无事,连万贵妃都已相信公主是真的死去,究竟为何,灵璧会忽然间遭遇刺杀,且以刺杀之人的身手来看,九成是江湖势力。 但眼下并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因为事情就算再诡异,那也是在花家闹出来的。 想到此处,大少爷的脸上满是风雨欲来的冷意。 灵璧并不曾说破女子的身份,是以花家无人知晓,那个前来营救她的女子,便是日日在街上做饭馆生意的月娘。 她本想告诉花满楼,可自她醒来后,花满楼对她的态度便有些异常,明明心疼她心疼到骨子里,偏偏只做不说,反倒疏远了她几分。 灵璧并不知道,近日来花满楼心中十分苦闷,一层为自责,另一层为她的心思。 往日里,花满楼觉得灵璧只是依赖他,直到那晚,他才发觉这个孩子对他的占有欲近乎病态。他必须将灵璧的心思掰正,可他又实在心疼她受难,一时间进退两难。 因灵璧出事难以交代,花如令同几个儿子商量了一夜,最终决定将实情告之远在京中的太子。 信很快送出,太子的回信却更快。 在信中,太子语气温和,先问了灵璧的情况,又不断劝慰花家人。花如令虽长舒一口气,心中却更加惭愧。 到收到回信的第三天,忽有人持太子信物悄悄进入花家,道太子已至,请灵璧前去相见。 灵璧乍一听到哥哥的消息,先是呆愣半晌,接着满面狂喜,连手脚也不知该如何摆放,最后,她又委屈地哭了,躲在花满楼怀中擦眼泪。 当接她的人真正来到面前时,灵璧却忽然镇定下来。她擦擦眼泪,直勾勾地盯着花满楼,问:“七哥陪我去吗?” 花满楼一顿,摇了摇头。 太子此番见灵璧,便是想与她单独说些体己话,他不能去。 灵璧的眼中满是无助和失望。 花满楼摸摸她,道:“阿璧,你的路,要自己走。” 灵璧不再说什么,只是心中的失落止也止不住。 当灵璧见到太子时,她发现,她的哥哥已和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穿上太子服,别扭得好似偷了别家衣服的哥哥,如今已变成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他虽穿着寻常衣服,举手投足间却已有了上位者的风采。只是,他的眉宇间藏着一股戾气,偶尔流露出来,总让人又惊又忧。 一年多的分离,并不曾在兄妹两人间留下任何隔阂。太子一把将灵璧抱在怀里,由上到下将她细细查看了一番。 “花家将你照顾的很好。”太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灵璧搂住他的脖子,委屈地呜咽起来。 “哥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太子心疼极了,将灵璧抱得更紧,连声安慰她。 如今太子势力初成,在朝中渐有威信。万贵妃几次招惹他,都吃了大败仗,每日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是哥哥没用,才让你受那么多委屈。”说到此处,太子眼圈微红,眉宇间的戾气更重了,“哥哥一定要把那些人杀光,然后把你风风光光接回宫。” 一直以来,太子自觉这世上最对不住的人,便是自己的妹妹。当年,他不敢反抗皇帝的决定,只得眼睁睁看着万贵妃的人带走妹妹,而他则躲在太后宫中,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有多痛。他日夜去争,去斗,过了足足五年,才勉强将妹妹救出来。 那时的灵璧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整日如同野兽般生活。她虽扭曲了本性,却从不曾有一刻怨恨过自己的兄长。 想到此处,太子几乎落下泪来。 他的妹妹,她能活到现在,并不是因为天道,也不是因为自己去救她,只是因为她命大,只是如此。 在这个世道,一国公主尚且如此,何况升斗小民? 太子的眼中燃烧着怒火,咬牙切齿道:“那些欺辱我们的人,那些欺辱大明的人,我必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包括皇帝,也不能放过!” 灵璧心中一突,伸手小心地抚平太子眉头的褶皱。 其实直到今日,灵璧都并不想要找谁报仇,那么多人为她而死,她只想好好活着,不让他们失望。但看起来,她的哥哥似乎深陷仇恨之中,心里的执念很深。 她正要说话,忽有人立在门外叩击门板,在敲门声之后,是一个熟悉的女声。 正是那晚救了灵璧的饭馆老板,月娘的声音。 只听月娘低声道:“太子殿下,楚先生来了。” 太子面露喜色,忙让请进来。 不多时,月娘领着一名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长着武人眉眼,文人玉手,一副温和内敛的神情。 这是一名极富魅力的男子。他面如冠玉,似世家里的青年公子,偏偏眼中的沧桑,眉间的一丝肃杀和难以捉摸,却又让他像是一名历尽世事,看淡一切的老人。 这样的男子,很难想象他会与朝局,与太子有任何交集,可他偏偏就站在这里了。 他便是楚留香,如今已隐退江湖,成为传奇的盗帅楚留香。 那晚灵璧遇袭,首先现身,并且以一敌四之人便是他。后来追赶最后一名杀手时,也是他临危不乱,着月娘及其手下继续追捕,自己折返寻找灵璧,这才使最后一名杀手得以被月娘活捉。 若真论起来,灵璧能够死里逃生,皆是楚留香的功劳。 太子犹记得,当他半是试探,半是忐忑地向楚留香问,问他为何愿意帮自己时,楚留香所给出的答案。 “楚某虽是山野莽夫,然大明有难,理当相救。” 那时的楚留香负手而立,看着他,一字一句将这句话说出,声音柔和,却充满力量。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每当遇见这样的人,太子总会觉得,这个国家一定会得救,一定会。 此刻,太子的心中升腾出无数暖意。他放下灵璧,先向楚留香问好,又将月娘指给灵璧看。 “这是月娘,是哥哥放在这边的人,有事便去找她。” 月娘笑盈盈点头,向灵璧下拜。 “上次是你来救我的,我知道。”灵璧扑过去抱住她的腰,“谢谢你!” 月娘见灵璧模样天真,心中一阵柔软。她刚要去回抱灵璧,忽想起对方的身份,便抿嘴一笑,连称“不敢”,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灵璧刚要去追,太子已将她拉回来,又点点她额头,道:“先不要跟花家人提到月娘的身份。”说着,又斜觎灵璧,“你的七哥也不能说。” 见哥哥吃醋,灵璧连忙点头发誓表忠心。 太子“哼”了一声,倒也不再多说,又向灵璧介绍楚留香。 “这位是楚先生,那晚你出事,便是他第一个找到你的。” 灵璧看向楚留香,咧嘴又是问好,又是道谢。 楚留香看过去,紧紧盯着灵璧的眼睛。灵璧忽觉心虚害怕,好似楚留香的眼睛可以洞穿人心,看透她内心深处的每一处疯狂和腐烂。 她不自觉后退几步,缩在太子身边。 楚留香反而走近灵璧,俯身摸在她头上,轻轻摩擦。他的面容忽然变得冷酷,好似在一瞬间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一时间,灵璧竟觉得自己被压制住,无法动弹。她的额角隐隐流出汗来,表情也变得有些痛苦。 身旁的太子微微动了动。 楚留香忽然收回手,发出轻轻地叹息。薄薄的嘴唇翘起,他笑起来,将所有的冷酷都化作了怜悯和慈悲。 “为何你这样小的孩子,身上竟有如此重的杀气呢。” 灵璧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楚留香。 楚留香将她抱起来,又去摸她的头。这一次,他的眼中只有怜爱与祝福,竟让灵璧觉得,好似有一股热流正源源不断地被注入自己心中。 “你叫什么名字。”楚留香问。 灵璧小心翼翼地瞄瞄身边的太子,见太子微笑着冲她点点头,这才呐呐开口:“……叫灵璧。” 楚留香见状,又翘起薄唇,“灵璧,你记得,你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你的一生注定有很多劫难,若你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须要学会忍耐,学会比杀人更好的本领。” 灵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间觉得口舌干涩,手脚有些僵硬。她尚在懵懂,太子却忽然激动起来。 只见太子面容恭敬,弯腰向楚留香行了大礼,“多谢楚先生指点。” 楚留香一笑,倒也坦然受了此礼。 就在此时,门外再次传来月娘的声音。 “太子殿下,那晚活捉的杀手都招了。” 第22章 何人再少年 室内,楚留香已先行离开。 月娘手中拿着供词,领着个书生打扮,一身药香味的儒雅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上前行礼,道:“太子殿下,微臣来为公主殿下请脉。” 这位儒雅男子姓张,是太子身边得力的太医,医术十分了得。太子此番带他来,便是想替灵璧治手。 趁着张太医为灵璧把脉,两人避于内室,月娘向太子奉上了新得的供词。 上好的宣纸上隐隐透出一丝血腥味,供词足足有十几页之厚。显然,逼供者的手段很可怕,杀手吐得很干净。 太子拿着供词,越往下看,眉头便蹙得越紧。 这份供词,不仅牵涉到边境瀚海国内政,还直指宫中那位不可一世的万贵妃。 与太子的阴沉不同,月娘反倒笑起来,低声道:“太子殿下,贵妃娘娘又为您送来一份贺礼。” 要知道,当今圣上虽离不开万贵妃,却绝不会纵容到由着她勾结外族的地步。 如今的太子一众并不知道,宫中的万贵妃并没有真的勾结外族,这中间有人骗了她,以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是,无论真相如何,万贵妃都注定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了。 闻言,太子却并不见喜悦,而是摇摇头叹道:“一场血雨腥风下来,又有许多无辜之人要遭殃。” 然而有些事却是不得不为的,若不为,则天下人悉数遭殃。 太子看向月娘,忽然又道:“这上面说,花家有内鬼,只是此人行事隐秘,无人知其身份。” 月娘忙道:“要不要将公主接出来?” 太子正在思虑间,张太医已把完脉,由内室走了出来。太子忙问:“如何?” 张太医面露惭愧,摇了摇头。 太子见状,手攥成拳,半晌敛目道:“天道不公。” 月娘面上也是郁郁之色。 张太医叹了口气,道:“是微臣无能。” “又怎能怪你。”太子看向内室,努力向灵璧舒展笑容,“这笔账,我迟早要讨回来。” 然而讨回来又有何用呢,能换回妹妹一只健康的右手吗? 太子心中悲戚。 张太医也回头看灵璧,目露不忍。 灵璧本在内室吃糕点,见两人看向自己,心中惴惴不安。她跑出内室,一把抱住太子,小心翼翼看他。 “哥哥,你为什么不高兴……” 太子抱起她,将她紧紧压向自己。他不想让灵璧瞧见他此刻的表情,于是略微提高声线道:“哥哥没有不高兴,哥哥只是……太想你了。” 说到最后,太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五年分离,不知生死,再度相聚仅仅半日,便又受一年分离之苦。这其中的煎熬痛苦,又岂是一个“想”字能道尽的。 闻言,张太医垂首闭目,月娘则侧向一边偷偷抹泪。 除了灵璧,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即使今日终得相见,两人的苦难也没有结束,未来还会有很多凶险,若稍有不慎,今日一面,便是最后一面,哪怕是最好的结局,也要生死相隔。 太子首先振作起来。 他稍稍平复,便松开灵璧,柔声问她:“阿璧可愿与哥哥回去?” “回回回!”灵璧大喜,“再不跟哥哥分开!” 太子还未得意,忽听灵璧支吾片刻,又弱弱道:“能带上七哥吗?” 太子脸一黑,咬牙道:“不、能。” 灵璧绞绞衣摆,呐呐道:“带上七哥吧,七哥可厉害了,能保护我。” 太子脸更黑,“哥哥也能保护你!” 灵璧乖巧“嗯”了一声,搂着太子又是亲又是蹭,撒了好一通娇,而后卖可怜道:“我,我想多住住再走,花伯父花伯母对我好,我再陪陪他们。” 说来说去,还是不想同花满楼分开。 太子不理她。 灵璧又去摇他,“哥,我还要跟师傅学医呢。” 听到这句,太子反而更酸了,斜觎她,“听说阿璧目下正在学医,想学好了给你七哥治眼睛呢。” 灵璧连忙搂着太子,讨好道:“哥哥常生病,阿璧想学好医术,让哥哥以后都不生病!”说完,她又指指张太医,露出一副沮丧的表情,“但是哥哥身边有这个叔叔啊,他好厉害,阿璧比不过,那那,那我就只好先给七哥治眼睛了。” 一句话说完,张太医与月娘皆笑了出来。 太子被她气笑了,反倒开始逗她,“学医术好啊,你张叔叔的医术可比你师傅高,不如同哥哥回去,专心跟着你张叔叔学吧。” 灵璧急了,猛地自太子怀里跳下来,伸手去推他,嘴里直嚷嚷:“哥哥坏、坏!” 张太医也来凑趣,向灵璧道:“不知公主日常学了什么,若学得好,那便不走了。” 灵璧见张太医这么说,忙跳到他身边,哇哇叫着,一股脑将师傅怎样教,自己如何刻苦,学的什么,有多厉害都说了出来。 宋神医素日常夸灵璧学得又快又好,灵璧满以为张太医也会夸自己厉害,谁知她越说,张太医的脸色越沉重,到最后,竟是眉头紧锁,一副惊怒之态。 太子见张太医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 张太医唇边发白,数度思量,这才将心中的想法说出。 原来,凡初学医者,必先学习如何分辨药材,熟记药性,再学把脉,此两项精通后,再一边跟着师傅出诊,一边由易到难,一步步将先人医典读通。如此,方能将医术学得扎实。 可那位宋神医教灵璧,却是既不学药理,也不学脉搏,更不让灵璧进他的药房,跟在他身边学习,只一味让灵璧背诵些晦涩难懂的古籍,又哄她学得好,药方子记得熟。 张太医于医道上向来赤诚,如何能见这等误人子弟之事,这才选择将此事戳破。若照这样的教法学下去,恐怕公主不仅学不出医术来,将来出门行医,还会因轻率自傲而害了旁人性命。 太子听了这番言论,立刻抱紧灵璧,眼中晦暗不明。 张太医又道:“这些只是臣的推测,或许那位宋先生是另有深意。毕竟,公主一身伤病皆是由他治好的,且治得十分尽心。” 这时,一旁的月娘忽然道:“这几年,那位宋先生一直留在花家替花老爷子看病。” 太子深深看了月娘一眼,沉声道:“这几年,花伯父的身体反而越来越差。” 如此,便能说得通了。不好好教灵璧学医,不让灵璧进他的药房,是怕灵璧日日跟在身边,会看穿他暗害花如令的阴谋。再联想到遇袭之事……看来,花家内鬼的身份,已然浮出水面。 “去查这个人。”太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月娘称是,退了下去。只是,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又折了回来。 “太子殿下,”月娘努力憋着笑,“花七公子来访,说是来接灵璧回家的。” 灵璧乍一听见自家七哥的消息,顿觉喜从天降,忙着便往外跑。她刚跑出一半,忽然间想起什么,脚步顿住,而后缓缓转头去看太子。 此刻,太子的脸色已黑如锅底了。 “你给我回来!”太子额间青筋直跳,“你就为个野男人把我抛下了?!” 灵璧好学地问:“哥,什么是野男人?” 太子怒吼:“花满楼就是野男人!” 张太医连忙咳嗽几声,侧身望天。 月娘拿出手绢擦拭眼角,心里想着,哎呀呀,怎么这对兄妹都这么爱说实话呀。 灵璧见太子凶自己,连忙瘪嘴,抽噎起来。 太子本还要说,见状猛地噎住,而后抱起灵璧,笨拙地拍背。 “哥哥吓着你了。”太子狼狈道,“快,不哭了,跟你七哥回去吧,哥哥下次再来看你。” 灵璧听了这话,反而依依不舍,搂着太子不愿离去。 太子心情大好,又与灵璧说了些悄悄话,这才哄着灵璧离开。 出了房门,月娘领着灵璧沿长廊向外走。一路上,她牵着灵璧的小手,温柔地揉捏灵璧的手背,又不时问灵璧日常吃得如何,住得如何,过年时她送去的贺礼可还喜欢。 便是为了太子,月娘对灵璧,也实在有些好得出奇了。 灵璧盯着她,忽然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月娘先是沉默,而后满眼慈爱地抚过灵璧的脸颊,柔声叹道:“我的女儿若还活着,怕也与公主一般高了。” 灵璧回握她的手,捏捏她的手心。 月娘笑笑,伸手将掉落的发丝别在耳后。 “我从前,也是个娇养在深闺的小姐。后来嫁了人,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月娘看向远处,眼神有些恍惚。 “嫁人,生子,从一而终,我以为,这便是女子的一生了。” “当万贵妃乱政,东西厂滥杀无辜之时,我从不关心,只埋首伺候夫君;当夫家破财消灾之时,我仍不关心这些,只想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到最后,夫家连遭迫害,我醒过神来,想要救救这个家,可惜……” “可惜我什么也做不到。” 灵璧静静听着。 “到最后,那些人杀上门要人命时,我才终于醒悟了。” “光想着自己,光想救自己的家,是不行的。要想救家,得先救国。” “可惜啊……” “可惜,我用一家三百六十一口人命,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啊。” 女子的幽咽声回荡开来,轻轻地,低低地,却带着一种连廊外狂风暴雪也吹不散的深沉。 灵璧见月娘极度伤心,只是默默走路,拉着手陪她。 半晌,月娘回过神来,忙擦擦眼泪,笑着道:“你瞧我,同你说这些作甚。”走了一会儿,她又道:“小公主,以后,你能做成许许多多我们这些人,根本做不到的事。到那时,你……” 风雪肆虐,将月娘的后半句话吞没了。灵璧再问时,月娘只是笑笑,却不再言了。 当灵璧瞧见花满楼时,他的对面,正站着一个人,一个让她有些害怕的人,楚留香。 身姿挺拔,极具魅力的男子站在那儿,仿佛自有一种张力,连他周围的风雪,也显得弱了许多。 然而花满楼也并不逊色,虽与楚留香相比,他略显青涩,但这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姿,却似是刚从春意悠然的古画中走出,那种安宁温暖的气息,几乎要将冰雪融化。 “你很不错。”楚留香点头道。 花满楼不卑不亢道:“先生谬赞。” 楚留香指指灵璧,问:“是你在养这个孩子?” 花满楼早已听见灵璧的脚步声,笑着点头,向灵璧招手。 自那日之后,花满楼便有意冷着些灵璧,只盼她能去了心头魔障。今日灵璧走后,他便一直枯坐,心中止不住的担忧牵挂,又见天色渐暗,灵璧却迟迟不归,终于撑不住寻来接她。 灵璧一溜烟扑向花满楼,又转头怯怯看了楚留香一眼,而后缩在花满楼怀中不出声。 楚留香的眼睛扫过灵璧,又重新看向花满楼。 “这个孩子可不一般。” 花满楼淡淡道:“孩子再不一般,也只是孩子,都需要关心和呵护。” 楚留香摸摸鼻子道:“这样的孩子,你便确定,你能将她教养好?” “我不确定。”花满楼微笑,“但总要试一试,也总要有人去养她、疼她。” “无论何种情状,你都不会放弃她?” “决不放弃。” 楚留香忽然笑起来,俊朗的五官瞬间柔化。 “年轻果然是好啊。”他叹息,转过头去,似乎在回忆自己年轻时,那些关于酒,关于朋友,关于江湖的往事。 半晌,他又看看花满楼,道:“你有些像我,倒不知这是好是坏。” 花满楼默然。 “再会。” 楚留香擦身而过,向风雪中走去。 灵璧躲在花满楼怀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楚留香一路离去。 第23章 熊孩子要嫁人 那日灵璧走后,太子又与花如令密谈至深夜,这才悄然离去。 花如令回府后,竟咳出血来,病了一场。 张太医并未随太子回京城,而是被安排在一处隐秘的宅子里住下,每日为花如令诊治,再为灵璧琢磨些减轻右手残疾的法子。 花如令到如今才知晓自己已中毒多年,若非张太医发现疑端,不出两年,他这条老命,便要稀里糊涂地葬送了。 多年的兄弟对自己下毒,且还与当年儿子被刺瞎一事有所牵扯,这怎能叫花如令不寒心。 万幸有张太医在,花如令的毒总算可解,知道内情的花家人也放下心来。 但这笔账,总是要讨回来的。 出了年,便是花如令的寿辰,花府上下再次忙碌起来,只是这次忙碌中,暗藏着杀机。 花满楼连日来十分消沉,心中思虑极重。灵璧一事未曾解决,现下又多了宋神医之事,且与自己的心结有关,饶是花满楼心性坚韧,也不免受到打击。 因花如令夫妇的身体都还很虚弱,花满楼只得强自振作,侍奉左右。灵璧也跟在花满楼的身后,替花如令夫妇端茶倒水,说笑解闷。 珍珠归府后,花满楼便让她先去服侍病中的二老。二老身边多一个得力的,便能少操一份心。珍珠去后,花满楼与灵璧独处时的气氛,倒有些微妙。 灵璧倒是仍同往日一般,黏着花满楼要抱要亲。花满楼一反常态,虽仍宠着灵璧,却少了几分纵容。 搂抱少了,亲吻也少了,管教倒是多了起来。 灵璧极委屈,又不敢反抗花满楼,只是每日缠他缠得更紧。她又是撒娇,又是哭闹,各种法子轮番来了一遍,不仅半分用处也无,反而激得花满楼将她管教得更紧。 这样的日子久了,灵璧心中渐生惶恐,行事也越发偏激,仿佛就是要故意闯祸给花满楼瞧瞧。 花满楼不为所动,若灵璧做得过了,他便将灵璧放在兄长处养几天。有时是翘首企足的大少爷,有时是狼狈为奸的三少爷,甚至有几日,他将灵璧放在了花老二处。 这段时日里,花满楼虽心绪不宁,却常常闭关,似是所练武功到了紧要关头。全家人皆在暗中为花满楼悬心,灵璧也不敢再多闹他,只是心中惶恐更甚。 初时,花满楼不过闭关一两日,灵璧尚有耐心等待,到后来,花满楼闭关越来越勤,时间也越来越久,灵璧只觉得心中似有一头野兽在嘶吼咆哮,急切的想要冲破枷锁,毁灭一切。她已撑到极限了。 今日一早,花满楼将灵璧放在花老二处,便又匆匆前去闭关了。这一次,又不知需几日才得出来。 自听了花老二的箫声之后,灵璧每日都要听他吹奏几曲才肯罢休。听得久了,花老二便送了灵璧一支箫,有时也教教她。 这日饭后,花老二带着灵璧在园中玩乐。 今日风雪渐歇,天上懒洋洋地飘着三两雪花,是冬日里难得的好日子。 周老先生找到灵璧时,她正站在花老二身旁又蹦又跳地奏箫,而花老二则背身对着雪地,手中拿着梅枝在雪上作画。 灵璧将一首箫曲吹得断断续续,乱七八糟的,周老先生听了不觉皱眉。待灵璧的箫声停下,周老先生的眉头反而越皱越紧。 灵璧首先瞧见了周老先生。 “老头儿!”灵璧兴奋地跑过去,“我吹得好不好听!” 周老先生撇嘴道:“难听死了!”说完,将视线转向花老二。 花老二乍一听见周老先生的声音,身子一僵,而后慢慢转身,向周老先生的方向拜伏,将额头贴在冰冷的雪地上。 “徒儿拜见师傅。”花老二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死气。 周老先生见花老二这副模样,心中怒气更甚。 说来也十分奇怪,自周老先生住进花府起,花老二从未来拜谢恩师,周老先生也从不去见花老二,仿佛没这个人一般,就连那日除夕守岁,两人都未在席上接触。可以说,今日相见,竟是师徒两人数月来头一遭说话。 “状元爷的大礼,我可不敢当!”周老先生阴阳怪气道,“老夫来此住了这些时日,倒险些忘记自己还有你这么个弟子呢!” 周老先生是当世大儒,且昔年对皇帝有恩,十分受皇帝推崇。当年花老二能够脱身,这其中,也有周老先生数次面圣求情的功劳。 “弟子落得今日下场,无颜见师傅。”花老二的声音低低地。 周老先生气得身子摇晃,灵璧见了连忙扶住他。 “不过是受了些打击,便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你这样的徒弟,把老夫的脸都丢尽了!” 花老二沉默不语。 周老先生直直指向花老二,指尖颤抖,“老夫左右也没几年好活,你不若现在就把老夫气死了,倒也干净!” 正气着,他瞧见花老二的外衣都被雪水浸湿了,又吼他:“还不给我起来!” 花老二不仅未起身,反而向前跪行几步。 “师傅若是生气,只管打骂弟子便是,又何必如此咒自己。”花老二的神情有些激动,“弟子本已不孝,若师傅……你叫弟子怎么活……”说到这里,花老二的眼角微微湿润。 周老先生听了这话,也红了眼睛。 “老夫才没你这样没出息的弟子!”周老先生拽着灵璧便要走。 灵璧心中着急,忽然一把扯住周老先生的腰带向后拉,嘴里不住说:“老头儿别走,你们聊聊,再聊聊!” 周老先生当即黑了脸,忙护住腰带嚷嚷:“小毛孩,你放手!” “再聊聊嘛!” “放开!” “聊聊,聊聊。” 周老先生急了,吼过去,“我不走,你是想让这个蠢货跪到冻死吗?!” 灵璧噎住,默默放手。 周老先生“哼”了一声,也不看花老二,拉着灵璧转身就走。 花老二再次俯身叩首,灵璧回头看时,他孤零零的身影留在原地,越来越远。 一路到了雪庐,早有小厮候在那里,见周老先生回来,忙迎上去。 雪庐里烫着酒,放着茶具,摆着精致的点心。两人坐下后,小厮先替周老先生斟酒,又为灵璧冲点了一盏茶。 “老夫去找你,是要请你看雪的。”周老先生噘着嘴。 “雪有啥好看!”灵璧伸手拿点心。 周老先生没好气地骂她一句“蠢货”,而后一边抿酒,一边向外赏雪。 庐外,落雪悠然,如火般的梅花披雪傲立,成片怒放,为这万物静默的冬日带来勃勃生机。 周老先生看得高兴,摇头晃脑道:“吃酒,赏雪,人生一妙事。” 灵璧只顾吃点心,竟是看也不看外间。 周老先生这才体会到,邀一个不懂风雅的小毛孩来赏雪,是件多么无趣的事。 他想了想,总算找到了共同话题。 “你七哥种的梅花更好看,这你也不喜欢么?” 灵璧立时转头看向周老先生,兴奋道:“我喜欢七哥!” 周老先生好笑,哼哼道:“这么喜欢,那你怎么不嫁给他,哼,偏要嫁给老夫!” 显然,对于上次的事,小心眼的老先生仍旧耿耿于怀。 灵璧的眼睛亮了。 “好主意!”她一本正经地点头。 灵璧从没觉得这老头说的哪句话,比这一句更有道理。若是能像大嫂嫁给大哥那样,嫁给她的七哥,岂不就可以永远占有七哥,再不让旁人碰了嘛! “好主意,就这么办!”灵璧忍不住有些手舞足蹈。 周老先生噎住。 他有些无语,索性转头专心赏雪。赏了一会儿,他又要趁着兴头去折梅花,灵璧怕冷不理他,他也不恼,便一个人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在灵璧吃完第二盘点心时,周老先生手捧一只红梅回来了。 此时,他的鼻尖通红,牙齿不住打颤,明明整个人冻得抖抖索索,却非要强撑着赏玩梅花。 灵璧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周老先生开始作诗。作第一句时,涕泗交流,作第二句时,手脚发麻,作第三句时,他已冻得舌头发僵,说不出话来了。 嘁,死要面子活受罪,和老二一模一样! 灵璧翻翻白眼,将点心吃完便跑开了。 花满楼一连闭关十天,才出关来接灵璧。灵璧搂着花满楼时,几乎委屈地哭出来。 出关后的花满楼似是清瘦了一圈,连挂在唇上的笑,也透着一丝憔悴。 分别数日,灵璧实在想他,一时间撒娇耍横,把闭关前的种种事都忘了干净。 花满楼亦十分牵挂灵璧,便也由着她闹,百般地哄她。这让灵璧误以为,前些日子的不快只是过眼云烟,花满楼又能向从前那般待她了。 这一整天,灵璧过得都极其惬意。 只是到了晚间,一切似乎又变了。花满楼竟叫人收拾东西,要与她分床睡。 灵璧一下变了脸色,一双眸子阴冷晦涩,隐隐透着疯狂。 花满楼试图安抚她,上前去摸她的头,却被她一把将手打掉。 “你要抛下我了?” 灵璧的语调十分平稳,却让人听罢毛骨悚然。 对于一个性格扭曲的孩子来说,多日来的忍耐与惶恐已到极限,由此刻起,她便要毫不留情的伸出獠牙。 花满楼忽然弯下腰,捧住灵璧的脸,认真道:“我永远也不会抛下你。” 灵璧的眼神略松软些,只是仍然令人心惊。 她直直看向花满楼,道:“但你现在,想要我离你远点。” 花满楼沉默片刻,而后轻声道:“男女有别,长幼有序,总该有些距离。” 灵璧嘴角紧绷,指甲一点点陷进掌心。 先是离得远些,再是彻底走开,最后,自己就会变成可有可无的东西。 那些相互依靠的日子,那些相互拥有的日子,那些拼命压抑,欲壑难平的日子,决不能轻易的失去,绝不能。 “我不要。”灵璧表情执拗。 花满楼蹙眉道:“听话。” “你不能抛下我,你是我的!” 一阵死寂。 孩童稚嫩的声音飘散在空中,四周静得仿佛这声音落在地上,竟能发出碰撞声一般。 花满楼面皮绷紧,一字一句道:“莫胡闹。” 最后一层伪装已然揭下,灵璧面容扭曲,露出满带恶意与危险的笑容。 “我没胡闹,你就是我的。” “现在是,以后也是。” “我长大,要你娶我!” 花满楼忽然身子一震,急急背过身,示意门外的珍珠将灵璧带走。 珍珠敛目进来,抱着灵璧便要走。灵璧也由她抱,只是死死盯着花满楼的背影,盼着他能转身留下自己。 眼见快要走出房门,花满楼竟仍未转身,灵璧心中慌乱,忙摆低姿态喊他。 “七哥……”灵璧的声音中满带讨好。她想,只要花满楼肯留她,她一定会乖乖的,什么也不争了。 花满楼纹丝不动。 “七哥,七哥!”灵璧是真的急了。 珍珠抱着她顺利走出房门,直到最后,她看到的依然是花满楼的背影。 “七哥……” 灵璧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珍珠似是不忍,低声哄她,“小祖宗,你先避一避,等七少爷气消了,你再去撒个娇就过去了。” 灵璧搂着珍珠呜呜地哭。 “我不要,”灵璧哭得几乎断气,“我现在就要七哥。” 珍珠叹了口气。 如今天色已暗,室外极寒。天上,半轮冷月浮在几片冻云间,落雪连接天地,簌簌而下,白皑皑的雪地上清清冷冷的,只有三两个即将上夜的小厮在走。 花满楼打开窗,向外侧耳倾听,寒风从窗子进来,刮在他略微失神的脸上。 远处的哭声隐隐入耳,花满楼的心也随之揪起。 他的小妹,怎就如此倔呢,恐怕是将他当作救命的稻草,抓住便不愿放手了吧。 可是不行,花满楼这样想,你还小,我却不能陪你胡闹。 搭在窗上的手终于开始用力,窗,缓缓地闭合。 就在此时,外间传来一丝血腥味,有小厮惊恐的喊叫声响起。 花满楼神色一凛,立时翻窗而出。 雪地上,脚印凌乱,一名小厮倒地呻、吟,不断有鲜血自他身上渗入雪中。珍珠面无血色,正跪在小厮身侧帮他查看伤口。 花满楼出手如风,连点了小厮身上几处大穴,这才勉强替小厮止住血。 “七少爷快去追!”珍珠面上带泪,急道,“表小姐方才挣脱我,伤了这人便跑了!” 花满楼沉声道:“这里交给你。” 说罢,一旋身便不见了。 第2333章 第24章◇熊孩子要挨打 ·123言情独家发表· 夜间的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四处都是落雪声,风声,草木摇晃之声。 花满楼虽听觉惊人,但在这样的环境里,要在偌大的花府寻人,也十分吃力。 此刻的花满楼面色焦急,脚步略显凌乱。忆起那日的杀机,他的心中便升腾起无数悔意。 若是今日又有歹人趁虚而入…… 若是小妹碰见了宋神医…… 一瞬间,他的心仿佛被人置于火上,烈火将他的心烧烂,烧化,烧成一股滚烫的浆水,浆水缓缓流过他全身,将他全身每一处烫得皮开肉绽。 怎么就叫别人抱她走,怎么就不跟着去,哪怕要多费些时间哄她,也好过如今让她一人在重重杀机中游荡。 那是自己发誓要守护到底的人,那是自己捂在手心上,磕着碰着都恨不能以身相替的人,那个孩子,她那样可怜,那样全心全意的依赖着自己。 怎么就不能慢慢去教导呢,怎么就不能再顺着她些,再多替她考虑些呢?她还这样小,又能真懂得什么叫嫁人,不过是孩子心性,图个好玩罢了……这些时日,自己有意冷着她,她一定吓坏了吧。 若她出了什么事,若是出了什么事…… 越是去想,那些坏的念头便如一根根细丝将花满楼缠住,将他勒得近乎窒息。他强忍着遍布全身的钝痛,咬牙继续寻找。 不远处,又有血腥味传来。这一次,却再没有响起任何叫声。 花满楼的心,忽然间空了。 他恍惚着走向前,竟是连去防备四周也忘的干净。 冰冷的雪地上,躺着一个丫鬟。她的身上有好几处伤口,此刻已昏迷不醒,竟是比方才的小厮伤得还要严重几分。 花满楼在触及到衣料的瞬间,便忽然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小妹…… 而后,他又为如此自私的想法感到羞愧。有人趟在他的面前,生死未知,而他非但全无怜悯,还在庆幸不是亲人受难,实在是冷漠。 面前这个丫鬟,她也有亲人疼爱牵挂,她被伤到,也是有人恨不能以身相替的。 想到此处,花满楼心上一突。 方才的小厮,如今的丫鬟,又是在这样的时机下,恐怕伤人的……是他的小妹。 一时间,十分心疼转为七分,胸中隐隐生出怒气。 花满楼将人安置妥当后,再向前去找,竟又接连发现了三四个受伤的仆人,且伤情越发惨烈。 便是生自己的气,又岂能随意出手伤人! 花满楼眉头深锁,面上一片寒霜之色,显是动了真怒。 此时,府中人已全部出动寻找,就连花如令夫妇也强撑着起来了。 灵璧共伤了七人,且七人伤势都极重,最后一人,更是悬在生死间。 一时间,下人皆神色惊恐,两股战战。 花满楼静静立在风雪中,身姿一动也不动,飞雪落他的发上、额间,渗入他的衣料中。 此刻,他正在心中默默计算着灵璧的行走路线。那个满心狂怒,自觉无枝可依的孩子,最终会停留在何处呢? 七处伤人地围成半圆,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他的小院。 衣摆一旋,花满楼绷直唇线,反身而去。 时至深夜,寒风如刀,飞雪如絮。 花满楼的小院中黑洞洞的,唯有风声。 花府上下皆知,花满楼的小院中,一年四季皆有鲜花盛放,哪怕到了冬日,满园红梅也依然开得火热。 只要是出自花满楼之手,哪怕是一株野草,也总要多出几分生气。 然而,此刻院中的红梅,却再不会有生气了。它们已被人悉数毁去,残红点点四散在雪地上,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将红梅毁尽的人自然是灵璧,她独自一人蜷缩在门前,将脸靠在膝上,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泛起幽光的大眼。 花满楼进入院中,在察觉到灵璧的那一刻,他忽得探身向前,却又在刹那间停下,静静立在原地。 灵璧闻得脚步声,抬头一看,立时露出狂喜之色。她跳起来,上前一下扑到花满楼面前,两只手臂紧紧箍在花满楼的腿上。 “七哥,七哥……”灵璧面上一派乖巧纯真,声音中却藏着几分卑微,“七哥回来了。” 花满楼低头,缓缓道:“那些人可是你伤的?” 灵璧眼神闪躲,仍是如往日般,抱着花满楼的腿磨蹭,一面又向他撒娇,“七哥,我冷,好冷呀……” 花满楼弯腰抱起灵璧,将她护在怀中,他的动作有一丝生硬。 “告诉我,那些人可是你伤的?” 花满楼的声音更轻了。 灵璧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她忽然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便是从前许多次命悬一线,也未让她有如此惊惶无助的感觉。 “说话。” 花满楼的声线已完全绷紧。 灵璧忽然紧紧搂住花满楼的脖子,将脸颊贴在他的脸上摩擦。 “七哥真好。”灵璧闭上眼,状似满足地笑,“七哥好温暖呀。” 滚热的眼珠顺着她的脸颊一滴滴落下,沾在花满楼的皮肤上,有雪花落在泪上,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是我伤的。” 灵璧直起身,于刹那间收回面上的所有表情,冷漠地直视着花满楼。 这一刻,于二人而言,仿佛一切的声音都已消散,天地间万事万物都将归于混沌,死寂而又绝望。 花满楼忽然动了。 他伸手将灵璧发间的冰雪拂去,而后伸展手臂,将衣袖罩在灵璧头上。 他的动作是那般轻柔,然而他说出的话,却如利箭一般击碎人心。 “小妹,我对你很失望。” 灵璧一直以为,这世间最可怕的事,便是她的七哥要离开她。而此刻她才发觉,还有一件事,是比七哥的离开更加令她绝望的。 那便是七哥对她的厌恶。 一瞬间,她似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那些当年与人争斗的狠劲,拼命反抗的凶劲,如一阵轻薄的烟雾般散去了。 她身子一歪,倚靠在花满楼肩头,伸手揪住心口的衣料发颤。 好疼啊,七哥,这里好疼啊…… 灵璧疼得几乎想就此死去。 恰在此时,大少爷领着一众人匆忙赶到,同行的还有三少爷,花老二。 花六爷自然是不来的,他只是将忙碌的珍珠强行带走,并不管其他。 大少爷乍一看见灵璧,激动的忙加快脚步上前,忽又一眼瞧见花满楼的脸色,竟是生生又将脚步止住了。 在他身后,惯常带笑的三少爷面容冷峻可怕,反而是一向呆气十足的花老二露出无力的浅笑,似是怅然,又似是早有预料一般。 花满楼缓缓将灵璧放下。 半晌,他开口道:“去取竹节和戒尺来。” 向来机灵的花平一叠声应下,便忙着出去了。 大少爷一惊,忙要开口周全,却被一旁的三少爷拦下。 “伤人之事,总要有所交代。”三少爷冷静道,“况七童盛怒之下,又怎会听劝。” 大少爷听罢,这才忍耐下来,叹了口气。 灵璧站在那儿,仍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万事万物已不在她的心上。 竹节和戒尺很快取来。 花满楼先是执起戒尺,向灵璧道:“心思不纯,行事不正,你该罚。” 灵璧并不害怕,反而笑嘻嘻地抽出畸形的右手。 她知道花满楼生气,要罚她,所以她将最痛的地方拿给他打。 整整三下,花满楼毫不留情的将戒尺狠狠打在灵璧手心上。 深冬的夜里,四处结冰,飞雪漫天,灵璧的额角竟隐隐透出汗珠。她咬着发白的嘴唇,瞧着自己红肿的右手,却意外的没有哭。 肌肤之痛,又怎能及心上之万一。 花满楼将戒尺放下,而后将手紧紧按压在竹节上,握紧。 一时间,众人的心都高高悬起,似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灵璧盯着花满楼按在竹节上的手,咧开的嘴角收起,面上的神情重新归于淡漠。 花满楼的手颤了颤,却终是将竹节握起。 “肆意伤人,对万事万物皆无怜悯之心,你该打。” 竹节被高高举起。 “住手——” 就在此时,有颤巍巍的喊声自院外传来。花如令夫妇由人搀扶,蹒跚着走入院中。 刚一入院中,夫妇两人不敢歇气,忙一左一右将灵璧护住,来回查看灵璧的伤处。 花夫人见灵璧手上肿得有两指高,一时撑不住,大哭起来。她一面哭,一面指着大少爷几人,恨道:“你们几个都是木头人不成,白白站在那里瞧孩子挨打!” 大少爷几人忙上前向母亲赔罪,又要搀她起身,却被花夫人一把甩开,皆讪讪不语。 花如令一下抱住灵璧,向花满楼哭喊道:“你要打她,先打死我!爹一把年纪,镇日操心你们,死了、死了反倒清净!” 花夫人哪里听得这话,伸手便去捂花如令的嘴,禁不住悲戚道:“你若要走,又何必留着我,索性也打死我好了!天上也好,地下也好,我又有哪里不能陪你去的……” 花满楼虽怒气未消,然见父母如此,倒将手上竹节放下了。 “不怪他们,不怪七哥。”灵璧忽然道,“是我该打。” 说着,她伸手为花如令夫妇拭泪,却发现泪水越拭越多,竟将她的袖口湿透了。 “不哭,不哭……”灵璧又有些慌了。 花满楼放下竹节,忽然向前几步,稳稳跪在花如令夫妇面前。 “儿子不孝,惹爹娘伤心。” 说完,花满楼直直叩首,而后道:“阿璧年幼,不懂事。爹娘安心回去,我绝不会再打她。” 一时间,花如令夫妇又心疼儿子受冻,忙上前扶他起身。谁知花满楼铁了心跪着,花如令夫妇竟扶他不起,急得没了办法。灵璧本想上前,忽想到之前花满楼的语气,一时心中酸痛,再不得上前一步。 “爹娘安心回去。”花满楼坚持道。 自家儿子向来是说到做到的君子人物,说不会打,便绝不会打。这一点,花如令夫妇很是放心。于是,花如令夫妇也只得顺了他,又向大少爷问清了安置伤员之事,便相互搀扶着,慢慢去了。 大少爷见事情了结,便也跟着父母离开,接下来,他还有许多急事需要处理。 三少爷于去留上本有些犹豫,但见花老二一动不动立着,心中便有了计较,与花老二相视点头之后,也离开了。 花满楼仍是跪着。 风雪之中,墨发与白裘一同摇曳,他脊梁直挺,身姿优雅,仿佛不是心思沉重的失意人,而是感悟天地、大彻大悟的圣贤。 他不动,灵璧不敢动,花老二亦是不动。 良久,他闭上双眼,一字一句道:“今日之祸事,皆因我疏于管教所致。是以,今日阿璧之罪孽,便是我的罪孽。天地有灵,花满楼在此自罚三掌,若七人中有人不幸故去,便是以命抵命,也由我偿还。” 说完,花满楼反手为掌,灌满内力便向胸口而去。 一掌落下,灵璧与花老二都未及阻止。鲜血顺着唇角滴落在白裘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花满楼抬起第二掌时,灵璧这才反应过来,忽得扑将过去,以身体护住花满楼胸口。眼见掌心快要触及灵璧的后背,花满楼硬生生敛力撤掌。内力反噬,引得他喉头又是一热,竟将滚烫的鲜血吐在灵璧肩头。 灵璧忽然凄厉尖叫,叫声回荡在幽深空旷的雪夜里,久久不曾散去。 花满楼再要出掌,灵璧一把抱住他的手臂,花老二冲上前扶住他,出手替他点穴疗伤。 “七哥别打了,别打了……”灵璧撕心裂肺地哭喊,“我再不敢了,从今往后我都听你的,我听话,我一定听话——” 到了此刻,灵璧才懂得,这世上竟还有比受在自己身上更痛的折磨。与之相比,从前在破屋中的痛苦挣扎,竟不值一提。 花老二轻轻叹息。 花满楼只觉一阵晕眩,他于恍惚中听见灵璧所言,便强撑着说道:“自明日起,你……去祠堂,跪上三日。不许出来,不许……见我……” 话说到此处,人便彻底晕了过去。 花老二忙背起他跑出院子,只留灵璧孤零零跪在雪地里。 小院终于安静下来,满地残梅无枝可依,在风雪中无奈地盘旋。 灵璧猛地向后一倒,睡在雪地里咯咯笑了。 她忽然觉得,天地虽大,却总无她立锥之地。 第23333章 番外一◇熊孩子和采花贼 ·123言情独家发表· 花满楼起身的时候,缩在一角的灵璧微微抬了抬眼皮。 天色尚显昏暗,晨间的风钻入被缝中时透着刺骨的冷意。花满楼细细为灵璧掖好被角,而后轻声离开了。 灵璧抬手打了一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滚入花满楼的被筒,而后鼻尖颤动嗅了嗅被子,便在满是花满楼气息的被窝中安心睡去。 待她真正清醒过来时,天色已大亮了。 外室的珍珠听见动静,忙走进来伺候灵璧起身。因花满楼向来教导灵璧独立,因此穿衣洗漱皆是灵璧自己来,珍珠只是站在一旁,并不搭手。 一番洗漱之后,灵璧推开早膳,独自一人揉着眼睛走出小院,向竹林走去。 深秋时能开的花已很少了,园子中微微带着几分衰败的诗意。灵璧半眯着眼睛,摇摇摆摆地走在草木从中。一阵冷风吹过来,灵璧冻得抖抖索索,正抱着臂时,脚下忽然一歪便跌在了地上。 待灵璧撑起上半身时,她的眼睛才总算完全睁开了。 真冷啊,灵璧打着哈欠想,好冷,好想要七哥抱。 她心中这样想着,却反而身子向后倒在冰凉的草丛中,又翘起脚丫对着天空摇摆。 就在此时,一双大手扣在灵璧的腰上,稳稳地将她抱起。 “怎地一大早就把自己滚成了小花猫?” 花满楼笑意融融地抱着灵璧,眼角眉梢满是好笑与无奈。灵璧顺势搂住花满楼的脖子,讨好地蹭蹭他的脸颊。 “可有吃饭?”花满楼关切道。 灵璧摇摇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撒娇道:“不吃,七哥都不喂我。” 花满楼叹息着摇摇头,伸手戳戳灵璧的额头。 早膳之后,花满楼收到了来自陆小凤的一封信。 信上说,近日有采花大盗逃窜至此,目前已祸害了本地无数良家女,让花满楼即刻前往月娘处一叙。 一封信摸完,花满楼面色沉沉,心中翻滚着滔天的怒气。他平静片刻,收敛住怒意向灵璧道:“阿璧,七哥要出去一趟。” “去哪里去哪里!”灵璧眼睛一亮,扑了过去,“我也要去!” 花满楼轻声哄她道:“你乖乖在家,七哥给你买豌豆黄。” 灵璧已在花府闷了数日,此时哪里会依。一听得花满楼的话,便立时撅起嘴跳在地上左右跺脚。 “不要不要不要——家里好闷,我要出去玩!” 说着,她一下滚在地上,嗷嗷乱叫起来。 “七哥要是不带我去,我就去扒那个臭老头儿的底裤!” “我我我还会去揣花老二的屁股!” 花满楼仍是眉眼舒展地笑着,却并不开口哄人。 见状,灵璧嚷嚷得更大声了,手脚也拍得劈啪作响。 “七哥要是不带我去,我就去学坏,三哥说要带我去喝花酒的!” “哦?”花满楼眉头微动,笑意愈浓,“喝花酒?” 灵璧忽得身子一抖,而后立马起身扑入花满楼怀中,半晌抬首眨巴着泪眼,撒娇道:“七哥好久都没带我出去玩了,七哥是不是不疼我了?” 花满楼心头一软,伸手摸摸灵璧的头。 深秋时节,街上的行人均在寒风中缩头缩脑,行色匆匆。 当陆小凤走上马车,掀帘入内之时,他竟发现内力深厚的花满楼竟反常地披着一件白裘。 白裘抖动了几下,而后一只小脑袋伸了出来。 陆小凤看着灵璧的笑脸,忽然有些懵。 “……花满楼,你还要带着孩子一起去捉采花贼啊?你真会玩儿!”陆小凤喃喃道。 花满楼笑笑,伸手磨挲灵璧的脸颊,面带怜爱道:“左右先去月娘处,无妨。若果真今日便行动,到时我将她交给月娘看顾便是。” 陆小凤望望天,不说话。 待三人到月娘处时,司空摘星已一人在席上吃了很久了。 “月娘啊,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呀,吃得我连手指也要吞了,唔……”司空摘星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向月娘翘大拇指。 月娘掩嘴笑起来。 几人刚一入座,陆小凤便张口道:“我已探清那贼人的藏身地,今日我们便可将他拿住!”说着看向花满楼又道,“那贼子善使毒,又会些忍术,若没有花满楼你这样听力绝佳的人在场,恐怕要抓住他还真的很难。” 司空摘星懒懒道:“哎呀陆小凤,抓个人而已嘛,也用得着咱们三个人同时出马?” 陆小凤一脸严肃道:“你说的是,既然如此,你便留下来带孩子吧。” 于是一刻钟之后,室内只剩下一脸呆滞,怀里抱着一个熊孩子的司空摘星。 面对熊孩子期盼的眼神,司空摘星叹了口气,挠挠头道:“这样吧,大哥哥带你去赌钱玩,好不好?” 灵璧虽不知赌钱是何物,却仍是兴奋地点头。 两人便这样高高兴兴地走出了饭馆,月娘见了也并不阻拦,左右公主身边有暗卫护着,司空摘星也是十分可靠之人,那便没啥好担心的。 就这样,熊孩子被司空摘星抱进了城内最大的地下赌场。 半个时辰后,身无分文且鼻青脸肿的司空摘星抱着灵璧蹲在了巷道口。 “小祖宗,所谓赌钱呢,意思是说你要赌赢了才能有钱拿,而不是一进去见到钱就抢,人家主人拦着你你还打人。” “我我我错了。” “恩恩,知道错就好。”鼻青脸肿的司空摘星努力作出和善的表情,摸摸灵璧的头道,“当然啦,你也有表现很好,反应很及时的时候。比如当赌场打手追着你跑时,你马上抱着我说‘爹,我被人发现啦!’” 灵璧故作懵懂地笑了笑。 司空摘星深深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我还是送你回花家吧。” 就这样,熊孩子又被重新扔回了花家。 正当她翻滚在榻上生气,向身旁的珍珠不停抱怨时,一个身形飘忽如鬼魅的黑袍男子忽然出现在她们面前,还未待两人反应时,他便一挥手点住了珍珠,将她搂在怀里。 “你干嘛,快放开。”灵璧不满道。 黑袍男子“嘿嘿”笑了一声,伸手摸上珍珠的脸。 灵璧上前拍掉黑袍男子的手,狠狠踩他一脚道:“你是谁,你来干嘛的?” 黑袍男子坏笑着道:“我为男女欢喜事而来。”说完贼贼地看着珍珠。 灵璧来了兴致,好奇道:“什么是男女欢喜事?” “这个啊,”黑袍男子抱紧一脸惊恐的珍珠,坏笑道:“哥哥现在就可以演示给你看哦,想不想学?” 灵璧看着他,不禁有些心动。 等陆小凤同花满楼赶到时,灵璧正站在床前认真观摩,床上是已被老太监出手封住内力,服下软骨散,正默默流泪的采花贼,他正骑在一头表情似乎极不情愿的母猪身上。 珍珠早已笑倒在榻上了,花满楼从未听过这个向来矜持的丫鬟发出如此不雅的笑声。 见采花贼毫无动作,灵璧有些暴躁,嗖地拿起身边由采花贼带来的一根玉势,一下一下狠狠戳进采花贼的屁股沟里。 “你快教啊,快教啊!”说着,灵璧手中越发用力。 “嗷嗷嗷——” 绝望而又痛苦的咆哮声突破天际。 那之后,江湖上便再也没有了采花贼的踪迹,深山古寺中倒是多出个痔疮缠身的沧桑老和尚。每当清晨有小和尚敲钟时,钟声响一下,老和尚的屁股便会不由自主地颤上一下。 恩,看来这个老和尚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46|2333 第45章◇追女达人齐世美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近日,大明朝众权贵十分苦恼。 从前,他们的日子过得是极其舒心的。皇帝嗑药,贵妃发疯,万事无人上心,他们只需在贵妃面前装装怂,卖卖乖,转脸便可放心的杀人放火,为所欲为。 可谁知风云骤起,万贵妃于一夕之间忽然暴毙宫中,皇帝因此病倒,数月后离世,太子朱祐樘顺利登基。 朱祐樘素有贤名,甫一登基便掌控住了局势。一时间,无数奸佞下狱,无数家族被抄没。见状,那些从前受先皇及万贵妃宠信的权贵皆闭门不出,唯恐某一日便祸从天降,从此万劫不复。如此过了数日,新皇竟迟迟没有新的动作,众权贵不禁又心思活络起来。 常言道,法不责众。新皇便是要树立威信,也断不会将所有人都置于死地。没准儿再过段时间,这位年轻的天子便会重走先皇的老路,没事儿宠宠奸妃,再修个仙炼个丹什么的,更没准儿啊,眼下新皇只是放不下身段,实际正等着旁人向他进献补药仙丹呢! 前朝万贵妃的亲信,时任御马监太监的梁芳素来是个胆子大的,早年先皇在位时,他便敢明目张胆地挪用先皇的私库银钱。 如今,他为了能得到新皇的宠信,延续自己的富贵权势,便在旁人都还不敢擅动之时,巴巴儿地跑到新皇面前,覥着脸笑嘻嘻地向朱祐樘进献了自己新炼制的宝贝。 当朱祐樘淡定地打开梁芳呈上来的锦盒时,一个装有春、药的瓷瓶便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皇上,这里面可是奴婢多年来的心血啊!”梁芳搓着手,面上荡漾道:“这些颜色不同的药丸,各有各的用处,保管您和皇后娘娘满意……” 却原来,这位梁大人虽是个太监,却身残志坚,多年来主要负责为先皇研究春、药。他虽无法亲身体验药性,却因勤奋刻苦,战胜了自己的生理缺陷,比女人更懂女人的感受,比男人更懂男人的需求,实为本朝春、药第一大家。 多年来,他研制出了无数作用各不相同,却皆让人终身难忘的药品。这些药丸流传至民间后,那些夫妻不和的,腻歪啦!那些子嗣艰难的,生啦!那些娶不着婆嫁不了汉的,终于凑合过啦! 人们纷纷表示,这位梁太监虽然做人做官不咋滴,但总算是为百姓办了一件实事! 手指缓缓由瓶口向下摩擦,朱祐樘眼神淡漠,向着满面讨好的梁芳勾唇一笑。 半刻钟后,一个吃下整整一瓶春、药,满面红光,汗流浃背的太监被五花大绑地丢出宫外。 朱祐樘大手一挥,为梁芳赐下了新的住所——牢房。至于这个吃下如此多的春、药,此刻已头脑混乱,不断风骚地呻、吟扭动的梁太监进入牢房后,那些血气方刚,一身肌肉的狱卒小哥们会如何地爱抚他,那便不在朱祐樘的考虑之内了。 因早年梁芳嚣张,得罪了不少人,此番众人得知他下狱,皆摩拳擦掌预备借机报复。如此短短数日之后,梁芳便在狱中悄然死去。他死后,所有的狱卒小哥都十分悲伤,还凑钱为他料理了后事,据说有几个与梁芳同狱的囚贼还哭晕了过去。 梁芳的下场使得众权贵再次慌乱起来,如今他们什么也不敢想了,只求朱祐樘能给他们一个了断。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快要将他们逼疯了,倒不如一下子死了干净。万贵妃的弟弟万喜更是贴身藏好了毒、药,为家人做好了安排。 如此过了半月,朱祐樘仍然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他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选贤任能,为大明储备人才之上。 虽然众权贵已有大半被剥除了手中权力,但有关他们的最后清算却迟迟不曾来临,这下连长公主也有些疑惑了。 一日,长公主为朱祐樘呈上密报之后,小心地问了一句,“皇上迟迟不处置那□□人,可是对其另有打算?” 朱祐樘笑了笑,侧首问道:“算一算,阿璧也该走到京城了吧。” 长公主点头,“便是这一两日了。” “好,我们兄妹总算是团聚了。”朱祐樘眉头微颤,眼角有些湿润,“我本该去接她的,可此时实在无法抽身,委屈她了,委屈她了……”声音越发地低,朱祐樘忽得又笑了起来,笑容中颇有些意味深长,“那些人,是朕特意留给阿璧玩的。” 长公主“噗嗤”一声笑了,“阿璧向来懂事,定不会怨怪。左右我也无事,不若明日我出城去接她吧,如此皇上也能放心些。” 朱祐樘摇摇头,将批阅好的奏折归于一侧,道:“这可不成,若是阿姐出去了,齐世美那厮又要叫嚷着因公主出行,无心为国效力了。” 长公主刚因朱祐樘那一声“阿姐”心头发软,便听得了这样的话,一时间又羞又恼,红透了双颊。 说起这齐世美,那实在是大明朝追女第一神人。此人生得丰神俊朗,又文采风流,虽因胎里带病,身子有些虚弱,可那仿佛时刻掌控一切的神情配上略显孱弱的身姿,每每都将一票闺中少女迷得七荤八素。 自多年前他同长公主有了一面之缘后,这厮便在心中默默惦记上了长公主。每当长公主为花老二忧心难过之时,他便会上前嘘寒问暖,排忧解难;每当长公主因时局困扰之时,他便会暗中相助,再由别人之口传入长公主耳中;每当长公主想要与他疏远之时,他便会适时地病倒,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长公主心有所属,并不愿与齐世美牵扯过深,只想着找到机会便与齐世美将话说清。谁知这齐世美极为狡猾,虽对着长公主时是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却始终不曾表明心迹,压根儿没给长公主开口拒绝的机会。 后来长公主急了,硬是同齐世美撕破了脸,隔天便悄悄出行,跑去江南向花老二表白。 表白自然是没有成功的,不仅没有成功,长公主还在花老二的一番说教之下,走上了救国救民的道路。 回京后的长公主将自己关在房中大哭,当她于三日之后打开房门之时,笑容中略带着心疼的齐世美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齐世美表示,他知道长公主心有所属,他所求不多,只盼能常常见到公主,能照顾公主。至于婚嫁之事,若有一日花老二回头,或是长公主另有了心上人,那他便会立刻消失,绝不让长公主为难。毕竟,从头到尾,他只是想着怎样心疼公主,不让公主受到任何委屈罢了。 听得这样的话,便是铁石心肠之人也要感动了,何况是感情受挫的长公主。那之后,齐世美日日陪伴在长公主左右,甚至连长公主每日里的吃食也都由他精心挑选。长公主心中十分感动,渐渐对齐世美生出些微的情愫。 对于长公主的转变,齐世美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见时机成熟,齐世美果断出手,于一日长公主看完花老二的回信之后佯装吃醋,借机再次表白。 长公主措手不及,正在犹豫之时,齐世美便已强势地将她搂入怀中,而后趁机一亲芳泽。 隔天,齐世美便病倒了。长公主去看他时,他面色憔悴,只道自己冒犯公主,犯下了死罪。若是长公主不愿让他负责,那他便一死了之,以全公主名节。 话说到此处,齐世美的脸色越发惨白,咳嗽一阵后竟晕了过去。他人虽昏迷不醒,却死死拉住了长公主的手,任是谁来了也无法掰开。 俗话说,烈女怕郎缠。既已被缠到这等地步,加之本人确有几分心动,长公主也便扭扭捏捏地认了。 那之后,两人顺利地订了亲,过起了腻腻歪歪的小日子。 如此,当长公主再次去花家,面对着隐忍数年,一朝意气风发,并且舍身相救的花老二之时,她心中虽有感触,却着实已然放下了。 人在京中的齐世美闻得此事,立刻为长公主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并不曾提及素日情分,只说若公主心意有所改变,那么,哪怕是拼得粉身碎骨,他也要为长公主周全此事。 长公主接到信后又气又急,火速赶回京城,冲着齐世美又捶又咬,一股脑儿将自己的心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只顾着扑在齐世美怀中伤心,并不曾留意齐世美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至此,齐世美彻底拿下长公主,抱得美人归。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成功的小三,他是一个有野心、有计划的小三,他是一个上位成功的小三! 翌日,灵璧的马车抵达京城。 甫一落地,灵璧便气势汹汹地冲入了齐府,神情狰狞地站在齐世美面前。 “你就是那个在我阿姐和我二哥之间横插一腿的齐世美嘛?”灵璧粗声怒吼。 齐世美以扇掩唇,微弯眼眸道:“正是在下。” 闻言,灵璧冷笑一声,缓缓卷起了袖子。 “那我就不算找错人。” 当接到消息的长公主匆匆赶来之时,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什么难以收场的景象,相反,场面还十分温馨。 此时,灵璧正坐在一张满是佳肴的大桌前狼吞虎咽,齐世美正举着折扇替她扇风,面上笑眯眯的。 “姐夫,你人真好。”灵璧一手拿着软果糕,一手拿着玫瑰卤子粉团,语气诚恳,面容憨厚地向齐世美道。 长公主:“……” 齐世美“呵呵”笑了一声,而后摸摸灵璧的头,“小公主不着急,后头还要上更好的呢。” 灵璧双目含泪,感动道:“姐夫,你真是个好人,我阿姐就交给你了……唔,好吃,真好吃……” “乖,”齐世美笑着摇了摇折扇,“小公主若是喜欢这些,以后常来便是。” “啊不不不……”灵璧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而后神情严肃道,“我七哥说,要成人之美,不能坏人好事。我哪能常来打扰姐夫和阿姐见面,恩恩,不用那么麻烦,姐夫直接把家里的厨子送给我就行。” 闻言,齐世美执扇的手一滞,嘴角微微抽搐。 于是乎,灵璧便这样带着齐府的五个大厨,大摇大摆地走了。 47|2333 第46◇仁善之君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自灵璧回宫之后,便有些郁郁寡欢。 因离开了花满楼,加之对宫廷生活极其不适应,她悄悄哭了几场。 朱祐樘知道后,对灵璧越发纵容,他不仅命人为灵璧造公主府,还允许她随时出宫玩耍。一时间,人人皆知这位名义上是因幼时体弱而出宫清修,如今长大回宫的小公主极得圣宠。 见灵璧年幼无知又极得圣心,那群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前朝走狗便又起了心思。新皇那条路是走不了了,但若能攀上小公主,那也是一条大大的生路啊! 于是乎,常年侍奉先皇修仙炼丹,贯爱装神弄鬼的李孜省出动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灵璧被有心人引去了一个古朴的小院。院中仙气环绕,松柏怪石错落有致,一个道士打扮,瘦骨嶙峋之人,正于廊下闭目盘膝而坐。 “你是谁?”灵璧皱着眉看向李孜省。 李孜省仍是闭着眼,一副高深莫测的仙人模样,“我是能知你过去将来之人。” 说着,他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立时道出了灵璧的生辰八字并近日的衣食住行。 灵璧大感兴趣,不禁向前几步道:“你算得不错!” 李孜省抚须道:“若能为公主相面,贫道还能为公主测吉凶,算姻缘。” 听得“姻缘”两字,灵璧心中忽得跳出花满楼的剪影,一时只觉面红耳赤,心跳漏了一拍。她轻咬下唇,一点点走上游廊,在李孜省面前坐下。 李孜省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心中暗道,鱼儿上钩了。 “那便相吧。”灵璧正襟危坐道。 当李孜省睁开双眼时,一只又大又壮,眼神凶煞的黑熊正站在灵璧的身后,紧紧地盯着他看。一刹那间,李孜省汗毛倒竖,五官扭曲,双肩嗖地塌陷下去。 灵璧见李孜省久无动作,有些不耐烦地拍拍蒲团,喝道:“快相!” 李孜省心中一个激灵,忙抖抖索索地开始为灵璧相面。他实在胆寒,看一会灵璧的眉眼便要借机瞄瞄她身后的黑熊,偷瞄的久了,连灵璧也看出了不对。 能知过去将来,能洞察世间一切的仙人居然在害怕一头熊么…… 灵璧心中这样想着,便决定试一试眼前这人。她清清嗓子,侧身拍拍黑熊的肚皮道:“你看我这熊如何?” 李孜省强笑道:“公主的宠物……很特别……” 灵璧“恩”了一声,摸摸下巴道:“你放心,它不伤人的。” 李孜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它只是喜欢吃人肉而已。” 李孜省眼皮一番,差点晕了过去。好在多年的职业素养挽救了他的颜面,他强撑着坐在原地,僵硬地抚了抚胡须。 灵璧上下打量着李孜省,双眼微微眯起。 这人声称什么都能算到,此刻却看不出来这头熊根本不吃人,怕不是欺她年幼,有意骗她的吧…… 想到此处,灵璧的嘴角弯起了一个略显恶意的弧度。 李孜省正要伸手擦去额上冷汗,忽一眼瞧见灵璧的冷笑,心中暗道不好,忙挺直腰板道:“贫道这便为公主相面。” 灵璧漫不经心地挠挠黑熊的皮毛,侧首问道:“你当真能知过去将来?” 李孜省强自镇定道:“自是如此。” “什么都能算到?” “什么都能算到。” 一时间,场面静默下来。就在李孜省逐渐心安之时,灵璧忽然暴喝一声,一脚踩在他裆下。 “嗷嗷嗷——” 李孜省双手护着裆下,惨叫着在廊上滚来滚去。 “这个你算到了吗?”灵璧居高临下地站着,冷冷道。在她的身后,黑熊的双耳动了动,瞪着无辜的大眼默默夹紧了双腿。 听得此话,李孜省一边惨叫,一边默默流泪。 这他娘的究竟是谁造的谣,说这位小公主年幼无知,懵懂可爱的,老子出门就踢爆他的蛋!李孜省恨恨地想着。 然而他的想法终究太过天真了,在接下来的几日里,他根本没有出门踢爆别人蛋的机会,反而日日被人囚禁在这间小院中,由黑熊看守着,日日等待着灵璧来踢爆自己的蛋。 灵璧一向最讨厌别人欺骗自己,且这人除了忽悠她外,明显还想将她当做垫脚石。对于这样的人,灵璧只有一个态度,揍,往死里揍,往下三路揍! 李孜省就这样度过了极其*的七日。七日之后,他趁黑熊打盹之时,扶着腰溜了出来,而后痛哭流涕地跪在朱祐樘面前。 哭哭啼啼的李孜省表示,他愿上交所有家产,只求皇上能放他离京,他再也不想碰见那个可怕的熊孩了! 闻言,笑容和气的朱祐樘立时吩咐左右,安排人去接手李孜省的产业。由于李孜省想要保住命根子的意愿十分强烈,他将家产吐得十分干净,只留了一些家乡的产业。 在顺带手将李孜省家乡的产业也拿下之后,朱祐樘笑容越发和气的向李孜省表示,离开?那不能够。 于是乎,一代大仙李孜省便这样捂着下半身下了大狱。数日后,他被发配充军,于半路上便被人害去性命,至此,他终于功德圆满,得道升仙去了。 万贵妃的弟弟万喜得知此事后,心中大悲大喜。喜的是朱祐樘终于开始动手,自己总算可以解脱,悲的是万贵妃曾害死了朱祐樘的生母,恐怕这一家老小是真的保不住了…… 早年万贵妃嚣张时,万喜跟在后头狐假虎威,就没干过一件好事,可他终究是个家中有老有小的普通人,关键时刻心中想的皆是如何保全家人。 只要能保住家人,便是要他立时死在新皇面前,他也绝不会眨一下眼。也是因此,他才没有早早地服毒自尽,只想争取到最后一刻,为家人谋一个生路。 就在万喜最为悲伤绝望之时,一个令他更加悲伤绝望的人出现了。 显而易见,那个人就是灵璧。 自打某日灵璧打听出万氏一族的所在之后,她便每日带着一队护卫杀气腾腾地闯入万家,将成年的男子都拖出来暴打。 过惯舒坦日子的万家人哪里能受得了这份闲气,那些血气方刚的公子哥刚要吊脸子耍威风,便会被一众护卫打得头破血流。万家男子禁不住这样的毒打,忙跑去报官,可任是哪一位旧日交好的京官来了,一听得施暴人是灵璧,便连万家的门也不入,只吩咐轿夫原路返回。 京中的百姓知晓此事后,人人拍手称快,坊间还有说书人将此事编成小传,每日一回地说将起来,每说一回,便会赢得一众叫好声。每当灵璧带着护卫由街上走过时,京中百姓不但会主动让道引路,还会三五成群的将逃跑的万家人捉回来。 时间久了,万家人彻底没辙,只得麻木地接受一切。每日里,成年男子们都像在等吃饭一般,等着每日都会有的暴打。 万喜自然是众人中被灵璧揍得最狠最凶的,他每日里还比旁人多了一层折磨,那便是被黑熊压。当成年的黑熊跳起身压在万喜的背上时,万喜只觉得五脏六腑皆像是被压扁了一般。 一次,在万喜被压得连吐几口鲜血之后,他忽然埋首在地上,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中透着无尽的绝望和压抑,使得灵璧心头一跳,渐渐回忆起当初自己在破屋时的情境。 “若是我现在死在你的面前,你可否放过我的家人?” “千错万错都是前两辈人的错,孩子、孩子们是无辜的啊……” “公主,好公主,您这些时日虽打人,却从未伤及性命。想来您也是个好心的,我、我愿意去死,我们家里的儿郎做错了事,我们都愿意去死!只求您向皇上求情,饶了我家里的孩子,饶了孩子吧……” 万喜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渗出泪水,他趴在地上,一点点爬至灵璧的脚下,而后颤抖着伸出手轻握在灵璧脚踝上。 “求求您,求求您……” 刹时,灵璧只觉头晕目眩,当年那些受尽折磨,不知为何而生,不知何时死去的场景一一在她脑海中闪光,有那么一刻,她竟对万喜的悲痛感同身受了。可她的心中又实在矛盾,这里是万家,眼前哭泣的人是万喜,是万贵妃的弟弟,当年她与哥哥所受的磨难,皆是万贵妃所赐,他们的娘,便是死在万贵妃的手中!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轻易便放下,轻易便去宽恕?若是此时宽恕了他们,那么这些年她所承受的痛苦,究竟又算什么呢? 就在灵璧双目血红,心中煎熬之时,怀恩出现了。 当年先皇受万贵妃挑唆,意欲废储之时,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怀恩因为太子求情,被先皇逐至中都守灵。朱祐樘登基后,立刻下令召回这位有情有义的老太监,并亲自出宫迎接,恢复其官职。若说这世上还活着的太监中,有哪一个能得到灵璧的尊重,那边是怀恩了。 “忙了这许多日,小公主也该出了这口恶气啦。”怀恩面上带着慈祥的笑容,摸摸灵璧道,“接下来便交给皇上罢,小公主且安心等着。” 当年朱祐樘与灵璧藏匿于安乐堂时,怀恩对兄妹两人便多有照拂,之后灵璧被万贵妃囚禁时,也是怀恩多次疏通关系,时时关注慰问,送衣施药,这才勉强保住了灵璧的性命。 也是因此,怀恩虽与朱祐樘说话时十分恭敬,半步也不肯逾越,但在与灵璧相处时,言行间便多出一种长辈的疼爱与关怀。 灵璧听得怀恩的话,沉默片刻,便乖乖被怀恩拉着走了。这时,趴在地上的万喜忽然悲鸣一声,而后挣扎着起身向远处的灵璧与怀恩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那之后,万家被迅速抄没,一族人皆入狱。就在灵璧矛盾挣扎,京中百姓皆在猜测万家人是会被腰斩,还是会被凌迟时,朱祐樘传令下去,竟将万家老小释放,连悲戚等死的万喜也从牢里出来了。 事实上,朱祐樘之所以等到今日才有动作,不过是在等灵璧入京,等着灵璧在万家身上出出气后,再对万家进行处置。 尽管众多大臣皆上书请求朱祐樘对万家满门抄斩,但手握无上权力的朱祐樘却没有这样做。 朱祐樘深知,这个延续了百年的王朝,从来不缺少有仇必报,恩怨分明,动辄便引起战火,害得百姓流离失所的皇帝。可他是不同的,他幼时凄苦,过了许多年朝不保夕的日子,他深知弱者的苦难,痛恨强者的霸凌。他由弱小逐渐强大,对弱势者感同身受,却又不因从前的磨难而变得懦弱无能。 对于现在的朱祐樘来说,复仇实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每一次的复仇,势必会沾染上无辜人的鲜血。既然如此,那便让仇恨由他这里彻底结束吧!他愿意宽恕,愿意放下仇恨,从今日起,他的心中只记恩情,不记仇恨。 为了那些毫不犹豫为他牺牲性命的仁人义士,也为了他自己,他一定要做个好皇帝,让这已然衰败的大明朝再次强盛起来! 48|2333 第47章◇熊孩子思春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自灵璧拳打万喜,脚踢李孜省之后,满京城的人对她便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大明朝众权贵评价其为,一个后台硬如铁板的残暴熊孩子。由此评价得出的结论便是,惹不起。而由此结论得出的行动准则便是,躲躲躲。 自回宫以来,灵璧的小日子过得是极其惬意。除去上次未曾报复万家人一事,朱祐樘对灵璧百依百顺,便是她跳起来将天捅破一个窟窿,想必朱祐樘也会笑着夸她能干。 因朱祐樘纵容,加之张皇后有意袒护,灵璧在宫中横行霸道,便是历任皇帝的寝宫乾清宫也由她随意出入。 一日,灵璧正随着朱祐樘于乾清宫内整理先皇的遗物。于此事上,灵璧自然是不走心的,唯有朱祐樘尽心行事,愿为先皇保全住最后的颜面。 灵璧一面瞧着朱祐樘动手整理,一面抱着糖罐子左右溜达。她正闲逛着,忽得一脚踢在一个精致的锦盒上,那锦盒被她踢翻在地,其中的几册画册散落了出来。 地上,那些开开合合的画册皆做得十分精致,其上的画儿更是色调艳丽。灵璧丢开罐子,弯腰捡起几册,只见那些画中皆是男女之间赤、裸纠缠的场景,且每幅画外皆配有香艳的诗词。 灵璧在心中默念着诗句,她发现这些诗句口吻虽挑逗,用词却极为隐晦。她看得半懂不懂,顿时失去兴趣,复又看起画儿来。 这画中人的举动,灵璧并非是全然不懂的,可从前灵璧瞧见的是太监与宫女的厮混,如今这画上的却是正常男女间的纠缠,比前者更加深入,更加缠绵。 在此之前,灵璧从未见过正常男子的身体,与她同塌而眠的花满楼总是穿戴得十分齐整。她看着手上的画册,一时只觉画中人好似缓缓动起来一般,那样极富冲击力的画面让她无端变得又羞又恼,却又不知羞从何处起,恼从何处来。 忽然的,她的脑海中便满是花满楼的身影。那些来自花满楼的拥抱与亲吻,好似一下在她的脑海中炸开,变得深刻而又暧昧。 她想象着花满楼俯身亲吻在自己头上的柔软嘴唇,想象着那萦绕在耳边的清浅的呼吸声,想象着他微微滚动的喉头,以及那晚他亲吻自己右手时,裸、露在外的,起伏不定的胸脯。 霎时,一阵酥麻感自脚底传遍全身,她只觉得小腹内有一把火,烧得她又热又躁,无法纾解。她拍拍脸颊,忍不住又细瞧了画中男子一番,心中不禁想着,这人身上长着棍子,不知七哥身上可有,平日里倒是从未瞧见过…… 这样想着,她的眼前便闪过一个画面,在画面中,花满楼正与她纠缠在一起,做着这画上的事…… 空前的羞耻感几乎将灵璧灼伤,她使劲甩了甩头,闭紧双目深深吐息。半晌,她的思绪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回到画册男子的身上,她对那棍子实在好奇得紧,连心也发痒了。于是,她微微侧身,好似要遮掩什么一般,高声嚷嚷着向朱祐樘问道。 “哥哥,你看这个,这个棍子是什么,真的能吃吗?你也有吗?” 侧首的朱祐樘被灵璧问得一愣,转头瞧见她手中花花绿绿的画册,登时变了脸色。他面上仍是淡淡的,人却一阵风似得走到灵璧面前,不动声色地夺去灵璧手中的画册。 “阿璧在哪里翻出这个的?”朱祐樘带着浅薄的笑意问道。 灵璧被他瞧得不自在,伸手扇扇风道:“在那边的锦盒里。方才那个锦盒从床头跌下来,被我踢到了。”顿了顿,她别过眼,装作若无其事道,“哥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望着灵璧努力遮掩羞怯的青涩面皮,朱祐樘头皮发麻,只假作未曾听见她的问话,低着头将手中的春画合上。就在画册即将合上之时,朱祐樘忽然发现这画册上的字迹十分眼熟。他蹙着眉将画册翻至封底,一个熟悉的名字立时映入他的眼帘。 万安,当朝首辅万安。 说起这万安,便是在妖魔鬼怪辈出的前朝,也算得上是一朵闪闪发光的大奇葩。 此人位居首辅十载,竟是毫无作为,万事皆不过问。在他的领导下,朝中大臣皆只领俸禄,不干实事,各机构官职形同虚设,人们亲切地称呼这套以万安为首的领导班子为“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当然,若光是如此,那这位纸糊阁老还不足以被列入大明奇葩榜。能让他光荣入榜的最大理由是他的爱好——赏鉴春宫图。 每日里,当下朝后的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吹牛打屁时,万安在看春宫图;当东西厂与锦衣卫打得头破血流时,万安在看春宫图;当外省官员入京拜山头时,万安一边收钱,一边看春宫图。 由此,众人得出一个结论:有春宫图的地方,就有万安;有万安的地方,必有春宫图。如果万安没有在看春宫图,那么他必然是在去购置春宫图的路上。 原本,因万安虽不曾做什么好事,却也不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朱祐樘已决定挑个无关紧要的官职打发他,随他安享晚年便是。如今他曾向先皇进献春宫图的事被朱祐樘撞破,加之此图对他的小妹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朱祐樘决定要同万安算算总账了。 先皇的遗物是一套画工考究的春宫图,这个丑便是先皇丢得起,他朱祐樘可丢不起! 翌日,怀恩领着圣上的旨意,带着那套春宫图和数本弹劾万安的奏本去见了万阁老,并将春宫图与奏本一下甩在他的脸上,厉声传达了朱祐樘的训斥,而后等着无地自容的万安开口辞官。 谁知这位万阁老虽是纸糊的,脸皮却极厚。他虽吓得手脚发抖,神色惊惶地跪下磕头认错,却绝口不提辞官之事。怀恩气绝,却一时没了法子,毕竟先皇临死前还在看春宫图的事儿,闹开了并不光彩。 另一边,自那日朱祐樘木着脸拿走春宫图后,灵璧便悄悄在心中记下了万安的名号。她想着,既然哥哥不让她看画儿,那她便悄悄找来看好了。 于是乎,灵璧在朱祐樘的伴读太监王安处打听得万府的所在,便带着一队人马杀了过去,直将万安家中闹得鸡飞狗跳。当万安下朝回来,闻得当朝最受宠的熊孩子在他的家中横抢一通,搬走了两大箱的春宫图后,万安默默留下了两行清泪。 三日后,看完画册的灵璧再次杀将过来,又趁着万安上朝时来万府抢走几箱画册。在灵璧看来,反正这个万安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就是抢了他也没啥好愧疚的。 当晚,万安在书房内静坐一夜,于第二日一早找到了伴读太监王安。在送出一箱金银之后,王太监开始为万安留心灵璧的行踪。每当灵璧预备出宫去万府打劫时,得到王太监通传的万安便会立刻将家中藏品转移至他处,叫灵璧扑个空。 如此几次之后,灵璧便知事情不对。在一番调查之后,灵璧黑着脸唤出暗卫老太监,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 那之后,每当王太监走到暗处时,都会被人兜进口袋里一顿胖揍。王太监是何等人精,一次挨打之后便立时猜出了幕后之人。他不敢同灵璧硬碰,忙哭哭啼啼跪在朱祐樘面前,只说自己无故被打,请求朱祐樘查清此事。 王太监本想着,只要在朱祐樘面前将事情闹开,便是朱祐樘查清之后不去惩罚灵璧,也定会制止她的行为。谁知之后的情形却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因为自那以后,灵璧便由暗中揍他,变成光明正大地揍他了。 除了揍王太监之外,万安也不幸被揍。每当万安下朝出宫之时,灵璧便会当着众臣的面,着人将万安拖走吊起来。 王太监与万安实在不堪其辱,一齐跪在朱祐樘面前,涕泗横流地诉说自己的惨痛经历。坐在上首的朱祐樘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容,一面开解两人,一面命人赐坐赏茶。 恰在此时,灵璧不等通传便溜达了进来。她一眼瞧见两人情状,分明是告状的模样,一怒之下,她抬脚踹在万安的屁股上,又上前抽了王太监一巴掌。 那万安经历多年沉浮,情绪早已收放自如。灵璧一脚上来时,他便顺势倒地不起,只默默流泪。可王太监却不同,从前他伺候朱祐樘时受尽轻视,如今一朝富贵登天,正是他张狂得意之时,哪里能受得如此委屈。 只见王太监一下扑倒在朱祐樘脚下,捂着脸道:“皇上你瞧啊,公主她无故殴打奴婢,奴婢实在是委屈啊——” 尖锐的干嚎声回荡在静默的寝殿中,朱祐樘并未马上开口,而是抬手端起茶盏,将其递于唇边。 半晌,朱祐樘放下茶盏,一本正经向王太监道:“朕方才仰头饮水,并不曾瞧见。” 干嚎声立时噎住,王太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双唇一张一合,而后颤动起来。 朱祐樘不再看他,而是侧首向着地上的万安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话。这段话总结下来有两个意思: 一、公主年幼不懂事,怎能同她计较呢!难道同一个小毛孩计较是一介臣子该有的德行吗? 二、万老年纪大了,还是回家颐养天年去吧! 听得此话,万安彻底傻眼。 朱祐樘又向王太监笑道:“伴伴以为如何?” 闻言,王太监立时一个激灵,而后迅速扬声赞同,又当场揭露万安贪墨之事,并作出义愤填膺状,要求朱祐樘对万安严加处罚。 万安暗恨,面上却不显,只呜咽着与王太监对质,又扯出王太监的种种阴私来。 却原来,自朱祐樘登基以来,王太监被富贵权势冲昏了头,私下里行事越发百无禁忌,朱祐樘早有心惩治他,但碍于从前相伴的情分,近日来也只是侧面敲打了他一番。 就在两人争辩之时,暴躁的灵璧忽觉胸闷气喘,额角有冷汗冒出。就在她晕眩昏迷之时,一股热流自她下身而出,伴随着腹部剧烈的疼痛感。 待她再次醒来时,她正躺在朱祐樘的寝室内。此刻,朱祐樘正神色淡漠地坐在床头,下首跪着抖抖索索的王太监,万安已不见踪影。 见灵璧醒来,朱祐樘忙缓和面色,探身轻声安抚她。待安抚了一阵,朱祐樘忽又目带寒光的侧首向王太监道:“殿前失仪,又使公主气病,你可知罪?” 王太监静默一刻,而后瞬间在心中咆哮。 草草草,皇上,你敢不敢再扯一点!我虽然是阉人,但我也是娶了媳妇儿的,公主那分明是来了葵水好么?!葵水也可以怪在我头上草草草,我一个太监既没有让公主忽然来葵水的能力,也没有让公主忽然不来葵水的功能好么! 49|2333 第48章◇鲜花满楼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接近黄昏的时候,天上落下了雨。 雨丝细密缠绵,如烟如雾,好似是挂在天地间的层层薄纱,被和风吹得轻轻摆动。街上的行人被柔软的轻纱裹着,也不急着赶路,皆放缓了脚步,慢悠悠地欣赏着水雾中的景色。 花满楼立于小楼之上,面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正抬手抚过一排排盛放的鲜花。 雨丝绵绵不断,每片花瓣都吸足了水分,显得越发的水润饱满。花满楼的手指经过花瓣时,一串串水珠沾在他的指尖,顺着手指的弧度汇聚于掌心,而后悄然滑落。 四周皆是雨水湿润而又清爽的气息,花香掺加在其中,倒像是沏出了一壶花茶,沁人心脾。这样的气息嗅得久了,便是花满楼也变得懒散了几分。 正当花满楼仰首闭目,放任心神遨游于天地之间时,由远及近的一排雨珠忽然间被一阵风震飞,雨滴飞至他白玉般的面庞,沾在他浓密卷翘的睫毛之上。 唇角轻轻勾起,花满楼伸出两根手指,不紧不慢地向着那阵冲至身侧的风中一夹,一件大红披风的一角便在瞬间被他夹在手中。 被捉现行的陆小凤猛地停住脚步,而后无奈地耸耸肩膀,懒洋洋地道:“哎呀呀,这还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 说完,他抬手挠了挠两撇胡子,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如今的他已彻底由两条眉毛的陆小凤,变成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了。 花满楼低首轻笑。 就在方才,轻功越发精进的陆小凤忽生玩心,想趁着花满楼放松警惕之时,一下飞至花满楼身后吓唬他。谁知花满楼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还用灵犀一指夹住了陆小凤的袍角。 这灵犀一指乃是陆小凤的成名绝技。江湖传言,这世上没有灵犀一指夹不住的兵器,也没有灵犀一指破不了的招式。 最初,陆小凤将自己的绝学传授给花满楼,是担心他的武学进展过慢,不足以自保。可到后来,当花满楼的武功与他并肩,甚至一度超越他时,他仍在乐此不疲地训练着花满楼,只因他的心中已产生了一个极其有趣的想法。 “花兄啊,你说,若是有人瞧见一个瞎子竟能准确地抓住任何东西,那他该是何种表情呢?” “有趣,我虽看不见,却也十分期待。” 在一问一答之后,那时的两人皆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久久不曾停歇。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顽皮的对话,陆小凤至今回忆起来,也忍不住要发笑。 “陆小凤,你在笑什么?”花满楼微笑着问,而后轻轻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水珠抖动几下,充盈在花满楼的眼窝里。 陆小凤也眨眨眼道:“花兄,你搬出来这大半年,住得可舒心啊?” “我住得很愉快。”花满楼的笑意更浓。 却原来,自灵璧走后数月,花满楼便决定离家独自生活。在花满楼看来,他如今已有二十四岁,虽不至于非要去建功立业,却也不能镇日窝在家中,心安理得地享受家族的荫庇。 一个瞎子若想要独自生活,不拖累旁人,本就已是极难的事了,在这一点上,花满楼已做得十分出色。然而,若他还想要真正的独立起来,哪怕日后落入丛林孤岛中也能不乱方寸,那实在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若是换了旁人,必定已屈服放弃,只管守着花家的权势富贵安享余生。然花满楼素来要强,怎会甘于过被家人处处相让,时时怜惜的生活。因此,他毅然离开花府,独自一人住进了一个小镇中。 最初时,花满楼的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在离开花家庇护,骤然直面各阶层人之后,他虽不至方寸大乱,却也有些措手不及。 被市井商贩坑去钱财时,花满楼虽无不悦,却也不想再次被骗;被奸人恶妇撒泼讹上时,花满楼不愿与之纠缠,却也不愿让其得逞;被地痞无赖一批批滋扰时,花满楼虽能应付,却实在不愿将每日的时间耗费在他们身上。 渐渐地,花满楼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他开始学着同商贩讲价,若遇见正经做生意的小贩,他便会将其所有的物件都买下。他还专门揪出小镇中的蛇头,将其吊在小楼前大半日,如此一来,那些奸人恶妇、地痞无赖立时便自他身边消失得干净彻底。 待生活真正安稳下来,花满楼便开始继续养花。他种出的花素来有名,即便是他换了住所,爱花之人还是会想尽办法找上门来,诚心诚意地求花。 花满楼每月只同人交易一次,且每次卖花,他都会想法设法查清来者的身世背景,以此确定对方是真正的爱花人。可即便是如此,他每月的所得也已高得吓人了。 因不曾带来仆人,花满楼便开始学着自己做饭。在此之前,花满楼从未觉得这天底下有何种事能真的将他打败,直到他开始学习厨艺。 一个人若想烧得一手好菜,那么他对温度、时间、菜品的色泽皆要掌握得十分精准才行。可花满楼毕竟是个盲人,便是他的听力嗅觉再如何敏锐,在单靠眼力的部分上也难免力不从心。 前来祝贺好友乔迁之喜的陆小凤,在吃了花满楼做的饭菜后,立时便面色扭曲,想要夺门而出。可当花满楼笑吟吟看向他时,心软如豆腐的陆小凤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而后自暴自弃地大吃起来。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其实花满楼是有意捉弄他的。在学习厨艺这条悲壮的道路上,偶尔给自己找点乐子是必不可少的。 卖相极佳的饭菜被摆在桌上,陆小凤小心翼翼地瞄了花满楼一眼,而后颤抖着拿起碗筷。因江湖上发生了些纷争,陆小凤忙着查案,已有三个月不曾来见花满楼了。如今人坐在饭桌前,原本是来喝酒的陆小凤这才想起花满楼惊人的厨艺,然而此时想起,却已来不及了。 瞬间,陆小凤悲愤地直想抽自己两巴掌。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假作镇定地夹菜放入口中。 鲜嫩的鱼肉口感极佳,明明只是十分清淡的做法,鱼肉中却全无腥气,只有越来越使人惊艳的香与鲜。不仅如此,鱼肉中的刺也被做菜之人烧得软而化,柔软的鱼肉配上鱼刺入口,反倒越发得有嚼劲。 好吃!陆小凤双目一亮,忙得大吃起来。他在心中想,看来这几个月,花满楼总算是将厨艺练出来了,恐怕这其中的艰辛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一杯美酒下肚后,陆小凤满足地叹息一声,而后坏笑着向花满楼道:“花兄啊,如今这镇子上的人可都在夸你啊。说你人长得俊,钱财又多,最重要的是心地好,这小镇里大半的人都被你帮过。” 花满楼举起酒杯,微笑道:“镇子上难得搬来外人,他们会好奇也是人之常情。” 自在小镇站稳脚跟之后,花满楼所在的小楼便时刻敞开大门,连夜间也不曾合上,随时欢迎着他人的到来。时间一久,镇子上的人便传开了,无论你惹上多大的麻烦,只要求到小楼去,那位温润的公子必定会出手相助。 诚然,花满楼的这一做法也许过于理想化,但却绝不算托大。一个人若是拥有绝对的信心和绝对的实力,那么一扇房门关与不关,实际上是没有差别的。 “可不光是好奇啊,”陆小凤摇头晃脑道,“我来的时候,正听见有个大婶在同家人商量,说是想将闺女许配给你呢。” 闻言,花满楼默然,半晌才缓缓道:“在阿璧嫁人前,我哪里有心思去……”正说着,话却突然顿住了,只因花满楼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小妹妹早已飞出自己的怀抱,如今她的婚嫁之事,也已轮不到他来操持了。 想到此处,花满楼的心中不可谓是不失落的,就连他的面上,也不经意间带着几分黯然。 陆小凤仰首灌酒,而后敲敲酒杯道:“说起来,你家的那个小丫头如今可是风光的很,一连踹下去几个大贪官,百姓都在帮她叫好呢。” “怕只是在调皮而已。”花满楼略带着无奈地叹息道,“我很担心她。” 听得此话,陆小凤举起杯,与花满楼的杯盏轻碰一下,而后便不再说话了。 待陆小凤走后,花满楼自袖中取出了三封信件。 这三封信是由灵璧半年前所寄,被花满楼带在身上,日日都要取出来读上一遍。 花满楼伸手摸在信封上轻轻磨挲,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柔软,笑容变得落拓而又惆怅。 从灵璧回宫那日算起,到如今已有一年了。最开始时,花满楼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他的心空空荡荡的,好似遗失了什么。后来,他便开始专注于武学,仅几个月时间便使自己的武学更进一步,只是,心中仍有些失落。 一日,花满楼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信。当他展开信件,指尖颤抖着去摸信上微微凸起的字时,信上仅有的五个字便这样印在他的心头。 七哥,我很好。 花满楼实在回忆不起来,那日的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便那样游神般地过了一整日。 好,如何好?若是一个人真的愉快,会特意说出来让旁人安心吗?他的小妹,恐怕是极其不适应宫廷生活吧。 翌日,他竟又收到了一封信,信上也依然只有五个字。 七哥,我想你。 花满楼面色平静,细细品味着这五个字,他的指尖触在“你”字上,那一处的纸微微泛黄,皱在了一起。 那是泪痕。 一瞬间,花满楼的心脏好似停止了跳动。 也是在那一刻,花满楼下定决心离开花家,独立生活。他在心中想着,若是他不够强大,便是立刻陪伴在灵璧身边,又有何用处呢? 如今,花满楼已独自在小楼中住了大半年,他日日打听京城的消息,越是听得灵璧的事,他便越是不安。 也许是时候去见他的小妹妹了。花满楼这样想着。 他将小楼托付给小镇中的可靠之人,并向家中和陆小凤去了信,这便独自一人启程了。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小镇距离京城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实在算不得近。但无论是怎样的路,对于一个瞎子来说,都会行得十分艰辛。 最开始时,花满楼被车夫诓骗,走错了方向,着实耗费了许多时间。后来他结交了新的朋友,管了几件闲事,几乎将这次上京之行走成了一场冒险。 这一路上,花满楼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也遇上了形形色、色的事。他只觉得自己对世事的理解愈深,对自己的初心便越发坚定。 终于有一日,他来到了天子脚下。耳畔处处是京城的繁华之声,他感受着这种有别于江南的气氛,忽觉这一年来空荡的心,逐渐变得踏实起来。 50|2333 第49章◇熊霸大明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傍晚,在京城最大的一间茶馆里。 说书人清乐正绘声绘色地讲着灵璧的壮举。 “上回说到,这黑熊公主带着她的小弟吓跑了那妖人李孜省。这一回,咱们就说说……什么?谁是黑熊公主,为什么叫黑熊?看来这位客官昨日没有来听书嘛,也罢,在下这就为新来的客官们解释一番!” 醒木啪得一拍,说书人清乐神情一肃。 “说起这黑熊公主嘛,便是那一年前回宫,着实为咱们老百姓办成了几件大好事儿的那位公主!那为什么又叫黑熊呢?那是因为啊,这位公主出行时,身边总是跟着一头又高又壮,眼睛瞪起来好似灯笼那么大的黑熊!” “你们说,这样吓人的野兽,谁敢带在身边啊?也就是这位公主啊,了不得哇!那样吓人的黑熊被她训的,好似是个小媳妇儿一样,但凡公主哼一声,那头熊啊,那真是叫向东不敢往西,让撵鸡不敢抓狗!” 听到此处,几位今日新来的客官皆一脸惊叹,有离得近的,还会靠在一处小声嘀咕。那些昨日便已来听书的茶客见状,不禁面露优越感,有的还冲着清乐露出会心的一笑。 见众人极感兴趣,说书人清乐的神情中带着得意,她作势轻咳了几声,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这些话呢,昨日来的客官都已听过了。那今日在下便就此事上,再说几句新的。” 说到此处,清乐故作神秘地眨眨眼,刻意停顿了片刻,而后忽然将声音放得又小又轻。 “寺庙里的大和尚说啊,没准儿这位小公主早年在外清修的时候,就被那深山中的黑熊怪占去了皮囊,这才能同黑熊交流。在下估摸着,按这一年来公主为咱们百姓出头的事儿来看,也许不是什么黑熊怪,而是菩萨座下守山的黑熊大神呢!” 霎时,室内一片认同之声,唯有坐在二楼窗前的一位斯文公子轻摇着头,深深叹了口气。 这说书的清乐于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素来眼尖耳灵,她一眼瞧见神色异于众人的锦衣公子,心中计量了一番,而后手拿着折扇,一口气爬上楼,站在了锦衣公子的面前。 “这位公子,瞧你这神色,是不信在下所言么?”清乐一下下将折扇击在手心,似笑非笑道。 一时间,场面静默下来。 清乐将锦衣公子从上至下瞧了一遍,见此人面如冠玉,举止文雅,衣料也好,她倒也并不忌惮。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富家子弟可是多了去了,她瞧着这公子眼生,想必不是京城中大富人家出来的。 闻言,锦衣公子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是心中有事,并非有意冒犯姑娘。姑娘的书说得极好,很是吸引人,便是在下有心事,也忍不住听了许多。” 说完,他将手拢于袖中,取出一锭纹银,而后站起身,双手将纹银奉于清乐。 这位锦衣公子的声音极是好听,清朗中微微带着一点沙哑。清乐拿着纹银,瞄了一眼高出她一个头还多的清隽公子,面上不禁微微一红。 正待清乐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时,锦衣公子的耳朵动了动,而后勾起唇角,拱手向她道:“在下该走了,就此别过。” 话音未落,锦衣公子便自窗子飞了下去,引得众人一片叫好。清乐站在原地,神情呆呆的,她瞧着窗外,面上的神色越发惊疑不定,忽然间,她惊呼了一声,而后迅速拿出随身携带的《江湖名人榜》,急急翻了几页。 “是他,花神——”手中的书落了地,清乐伸手指着窗外,颤声道,“翩翩人中凤,鲜花满江楼。方才那位公子便是在江湖上与陆小凤齐名,人称花神的花满楼!” 随着众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响,清乐正了正头上的瓜皮小帽,走下楼一拍醒木,神色激动道:“众位客官,咱们今日便先说说方才那位公子花满楼……” 清脆的女声连续不断地响起,将一段段江湖恩怨说得惊险刺激,令人唏嘘,一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久久不愿离座。 窗外,一只小麻雀自花枝上好奇地探探头,而后一下飞至窗内,在茶馆中盘旋一圈,而后叽咕几声,又一下飞了出去。 街角,花满楼与满面风尘的陆小凤站成一排,手中皆捧着一碗水。 花满楼忍笑道:“你说让我犒劳你,结果就要了一碗水?” “想得美!”陆小凤大口喝干水,擦擦嘴道,“稍后好酒好菜自是要奉上,这一趟可真是累死我了,又是跑去花家,又是跑来京城。哎,你见着你家小丫头了吗?” “我先去见了四哥。”顿了顿,花满楼神色古怪道,“四哥说,阿璧多半是住在宫里,不爱住公主府,让我不必去找,只今日在街上等着便可。” 陆小凤呆住,“这是什么话……花兄,为何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恰在此时,街市上的人潮忽然涌动起来,好似被指引着一般整齐地向两侧靠拢,街边的商贩们也神色激动,手脚麻利地收拾摊子。 不知是谁高声嚷了一句,“快,快——快给黑熊公主和王老让道儿!这两位又来收拾大贪官刘棉花了!” 瞬间,长长的街道便让出一条宽宽的大路来。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无数护卫拥着两辆马车出现在街口处,在两辆马车之后,走着一群衣着神色皆不相同的人。 马车缓缓驶来,每行至一处,两侧的百姓便会鼓掌吆喝。 “呦,黑熊公主,今儿又出来揍贪官啊?” “王老的身子骨一向硬朗,怎地今日也坐起了马车?别不是带病出来揍人吧?” “两位放心啊,咱们这一街的人都看着呢,刘棉花就在家里,包管儿跑不掉!” 众人一面说着,一面跟在护卫队后面,一路向刘棉花家去了。 花满楼静默片刻,也跟在了队伍之后。陆小凤双肩颤抖不停,也跟了上去。 片刻后,队伍在刘府门前停了下来。第二辆马车上先是跳下来一个老人,这位老人生得短小精悍,身体却十分强壮,他那一双细长的眼睛中满是精光,面相是十二分的不好相与。 这位老人便是历经四朝,现任吏部尚书的王恕。此人年纪虽大,精力却十分旺盛。从前在前朝时,内阁六部皆无作为,唯有王恕认真做事,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解难,是以此人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皆十分有威望。 此人最大的特点便是会骂人,一骂起来便是长期作战,绝不给敌人留下一条生路。凡是被他盯着骂的人,不出半个时辰必会痛哭流涕,心中生出自挂东南枝的冲动。 在大明朝众权贵看来,若说这京城中头一号不能惹的人物是灵璧的话,那么第二号必定便是王恕了。然而不幸的是,这前两位不能惹的人物在相遇之后一拍即合,没事儿就凑在一起揍贪官,闹权贵。 这两个人,一个负责讲道理,一个负责耍流氓,他们分工明确,配合十分默契。当对方开始讲道理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耍流氓,当对方预备耍流氓的时候,他们马上就开始讲道理。 若有人熬不住告到朱祐樘面前,或是买通御史上书弹劾的话,一脸和气笑容的朱祐樘必定会无奈地摊摊手,而后表示,不好管啊,你们不知道朕的苦啊,他们两个老的老,小的小,朕是一个严格尊崇三纲五常的好皇帝啊,所以老的要尊敬,小的要爱护,朕也没办法啊。 只见走下马车的王恕用如鹰般锐利的眼神环顾四周之后,便沉沉开口道:“准备。” 他的声音极大,且雄浑有力,听得人精神大振。 霎时,一群壮汉围在刘府的大门前,几个说书人分头站着,另有几个戏团子走上了早先搭建好的戏台。 王恕再次开口道:“请公主——” 在一片叫好声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女自马车上跳了下来。她的眉眼十分精致,举止透着灵气,远远看去,倒不像是个熊孩子,而是个娴静的世家闺秀。 然而这样美好朦胧的印象,在她气势汹汹地一脚踹上刘府大门的瞬间便彻底破碎了。 “开门——”长得灵秀,脾气却十分坏的残暴熊孩子怒喝起来。在她的身后,一群壮汉气沉丹田,齐齐附和。 “开门,开门!你有本事贪墨,你有本事开门!” 同一时刻,台上的戏子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众人仔细听时,发现戏文里唱的便是这位刘棉花刘大人的种种恶行。几个说书人也不甘示弱,纷纷拍板向众人开讲。 “刘棉花,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他不但贪银子,还勾结阉官,将许多为民做主的好官都排挤走……” 一时间,一众百姓皆咬着牙,挥舞着拳头,有的人还朝着刘府的方向大大地呸了一声。 就在这群情激愤之时,大门被撞开,刘棉花被先时几个爬墙而入的壮汉给揪了出来。王恕见状,立时冲了上去,叉着腰劈头盖脸便骂将起来。灵璧紧跟王恕的步伐,上去便对着刘棉花施展了一套组合拳。 刘棉花一边挨揍,一边挨骂。围在四周的百姓见了他,纷纷拿起手中的瓜果和鞋底向他丢去。先时刘棉花还在咬牙忍耐,直到一个臭烘烘的鞋底拍在他的门面上时,他忽然间崩溃了,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呜——我辞官,我现在就辞官还不行么——”刘棉花悲鸣道,“两位祖宗,求你们快收了神通吧——” 顿时,群众一片喝彩声,人们齐声唱喝着灵璧与王恕的名号,场面十分热闹。 不远处围观了全程的花满楼抬手揉了揉眉心,深深叹了口气。他忽然间觉得,他这一年来的担忧与牵挂,实在是有些不值啊…… 陆小凤早已毫无形象地笑跌在地上,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咧着嘴道:“哎呀哎呀,在下服了啊,服了啊!” 一刻钟后,闹剧收场,众人散尽,脸上带着鞋底印的刘棉花被王恕揪着面圣去了。灵璧正要离开,暗卫老太监忽得现身,板着棺材脸向她低声说了些什么。还未及老太监说完,灵璧便眼神一亮,直直向着花满楼处看去。 在不远处的街角,身姿挺拔的花满楼正对着这边,面上露出一个略微带着苦恼、无奈,却又满带宠溺的笑容。 一时间,灵璧只觉天地间一片空白,四下寂静无声,唯有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两下,越来越沉,越来越快,仿佛要自她的胸腔中跳出,飞到对面那人的身边去。 “七哥,是七哥……”灵璧喃喃,她急切地上前几步,却又忽然间止步,一双眼睛里盛满水光。她咬着唇,只觉此刻心中有些别扭,又有些胆怯。她双手绞着衣摆,咬着唇,如赌气一般站在原地。 人潮涌动着,在这片人海之中,似乎只有那个人的身影越发鲜明深刻,似是早已烙印在她的心上。 花满楼侧耳聆听片刻,而后微微一笑,一步步主动走向灵璧。片刻后,他便站在了灵璧的面前。 “阿璧,”花满楼眉眼舒展,伸手抚在灵璧头顶,“怎么七哥来了,你却不高兴么?” 灵璧哼了一声,一下打掉花满楼抚在自己头上的手。她心中有些烦躁,只觉得上来便摸她头的花满楼仍是将她当作孩子。待打掉花满楼的手,她又有些惶恐,心中猜测着花满楼是否会生她的气。 花满楼勾起唇角,将手负在身后,悠悠道:“既然阿璧不高兴,那七哥这便回去了。”说完,他转过身,作势要走。 灵璧立时急了,一把自身后抱住花满楼的腰,而后呜咽几声,发狠咬在花满楼的手臂上。 “七哥要走就走,以后再不要来了!”灵璧急急吼一声,而后似是被自己的话惊到,小脸一白,忙又软下声道,“七哥别走——我好想你,你怎么、你怎么才来啊……” 细碎的啜泣声自身后传来,花满楼心头一软,回身将灵璧揽在怀中。 51|2333 第50章◇天真为盾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对于大明朝众权贵来说,小公主灵璧的出现简直是一场噩梦,一场无论如何也无法醒来的噩梦。 然而朝廷主流文官的看法却与之截然相反。在他们眼中,小公主灵璧简直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珍宝,因为他们的目标极其一致,皆是要对付锦衣卫和东厂,以及干掉文官队伍里的败类。 众所周知,这位公主的处事原则绝对称得上是简单粗暴,不服就揍,揍到服为止,揍不服的就弄死。 那些文官们不敢想的事,小公主帮他们想了,那些文官们不敢干的事,小公主替他们干了,并且干得更绝。于是乎,文官们对她是千娇百宠,以至于灵璧便是走在路上打个喷嚏,言官都要上书夸奖她为京城防旱事业作出了贡献。 众文官们便这样一边替灵璧摇旗呐喊,一边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从前肆无忌惮的东厂并锦衣卫,此时却如同丧家犬一般,灰头土脸,夹紧了尾巴度日。 在无数头目被拉下马后,文官们一致上书,要求朱祐樘废除东厂并锦衣卫,可出乎意料的是,朱祐樘并没有同意,反而任由始终站在反东锦第一线的灵璧爬上了头目的位置。这下,文官们傻眼了。 政治实在太过残酷,太过令人措手不及,文官们纷纷表示,他们的心灵遭受了严重的伤害。 好在灵璧并不曾让他们太过失望,在她带领下的东厂并锦衣卫,与前朝时迥然不同。一向猖狂的厂卫并锦衣卫们,如今行事时皆被要求面带微笑,语气轻柔。 不仅如此,在他们因公探访民间之后,还会有专人前往他们所去之地,让当地百姓对其作出评价。若是百姓稍有怨言,那些办差人便会被目露凶光的熊孩子狠狠揉搓一顿。 据说有一个锦衣卫在向店主打探事情时,因早上吃了韭菜包子,口气不够清新遭到店家的嫌弃,结果那个穿着飞鱼服,挂着绣春刀的七尺壮汉当场便双目流泪,扑通一声跪下了。 时间一久,连那些曾经受到欺压的老百姓,也不禁对厂公锦衣卫们心生同情。有些百姓还会为他们说好话,还有的人家甚至会询问锦衣卫的生辰八字,想为他们说合个姑娘。 夜幕降临,窗外却依旧热闹。 满园鲜花盈盈开放,于和风中轻轻摇曳。夜色沾染在鲜花的身上,将鲜花的颜色打暗,变深,使其另有一种静谧之美。一只小麻雀飞在花丛之间,时不时轻啄花瓣,脚踩花枝,好似是这群鲜花的守护者,正在神气活现地四处巡查。 灵璧趴在窗前,支着手,口中哼着小曲儿。见小麻雀飞得欢快,灵璧心中生了兴趣,视线便随着小雀上下移动。那只小雀好似是察觉到灵璧的目光一般,故意飞到她的眼前晃悠,一面叽叽喳喳地叫。 手指在窗子上缓缓摩擦,灵璧心中发痒,忍不住猛地探身出窗,伸手去抓眼前的小雀。谁知身子越探越低,手越伸越长,那只小雀却十分灵活,次次皆能避开灵璧的魔爪。一待躲过攻击,这只小雀便会故意凑向灵璧面前,用尾巴去扫她的鼻尖。 灵璧大怒,索性爬上窗子,双手去抓那只耍人的小麻雀。不料她脚下不稳,竟身形一晃,整个人向窗外摔去。 就在此时,花满楼忽然出现在窗前,伸手一下将灵璧捞入怀中。灵璧就势搂住花满楼的脖子,而后嘻嘻笑着将双腿缠在他的腰间。 “七哥,你也没有睡呀。”灵璧眨眨眼,声音软软的。 十三四岁的小少女,便这样歪着头,眼神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声音中透出惹人心怜的天真,肆无忌惮地做出些危险且撩人的举动。 花满楼面上微露尴尬,弯腰想让灵璧下来,岂料灵璧非但不愿下来,还将他缠得更紧。无奈之下,花满楼只得抱住她,再将她向上颠了颠。 “阿璧已长大了,怎地还撒娇让七哥抱着?”花满楼垂下眉梢,双唇微绷。 灵璧神色狡黠,声音中满带委屈道:“难道七哥不喜欢我,不疼我了?所以才不愿意抱我。” 闻言,花满楼的眉头一蹙一舒,噙着笑伸手点点灵璧的额头,叹息道:“阿璧学坏了,很坏很坏。” 灵璧抿抿嘴,探身蹭了蹭花满楼的鼻尖,耍赖道:“那我变坏了,七哥还会喜欢我吗?” “无论阿璧变成何种模样,七哥都不会讨厌。”花满楼面带怜惜道。 听得此话,灵璧神色一黯,面上的笑容逐渐淡去。半晌,她咬着下唇,低声道:“不可能。” 说完,她再次绽放笑容,向花满楼撒娇道:“我晚上想要跟七哥一起睡!” “不可。”花满楼斩钉截铁道,“阿璧长大了,不可任性。” 灵璧哼了一声,跳下来,而后扁着嘴跑开了。花满楼也不去追,只在窗前略站了站,便转身回房了。 就这样,时间很快到了深夜。 在满园鲜花围绕的楼阁之下,灵璧鬼鬼祟祟地向上瞄了瞄花满楼的窗子,而后向她身侧的老太监悄声道:“老伯,你真的有把握将我丢进去吗?” 棺材脸的老太监无声地点头,不知是否是夜色的关系,他的面色有些发黑。 “好,那就丢吧!”灵璧握紧双拳道。 得令后,老太监二话不说便拽着灵璧腾空而起,一伸手将她丢进窗子里。 灵璧只觉身子一轻,人已到了二层窗前。因花满楼入住之前,她便特意将这间房中的窗户弄坏,由外面一推便开,因此,她很顺利地滚入了花满楼的房中。 老太监使得是巧劲,灵璧落在地上时轻轻的,倒也不觉得有多疼。她屏住呼吸,猫着腰一点点向床边挪去。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灵璧小心地趴在床头,开始欣赏花满楼的睡颜。 睡梦中的花满楼较平日里多出几分慵懒,他的衣带松垮,好似会随时散开一般,将一侧的锁骨与胸线完全暴露出来。散开的青丝沿着颈间的弧度倾泻而下,有几缕青丝滑落下来,正搭在花满楼的胸前。 一时间,灵璧只觉得心中发痒,她甚至在黑暗中听到自己各处骨缝间那种狂躁的,按耐不住的摩擦声。她想伸手将花满楼的衣带彻底扯开,想将他胸前碍事的发丝拨开,还想贴近他的人,他的皮肤,他的心…… 她想做的事很多,然而她能做的事却太少。 忍耐,要忍耐,至少现在,一定要忍耐住。灵璧这样想着,便缓缓将头垂下,闭目掩去眼中的渴望与癫狂。她紧紧攥着花满楼的被角,轻轻哼了一声,嘟囔道:“七哥明明醒着,却在装睡。” 暗室中,花满楼勾起了唇角。他一下坐起身,将灵璧拎起来丢在床上,而后盘腿道:“你又不听七哥的话。” 灵璧嘻嘻笑着,一下扑进花满楼的怀中,有意无意地用脸颊磨蹭他裸、露的胸口。 “我想七哥呀!七哥从前都会陪着我睡的。”灵璧搂着花满楼,软软地撒娇,“七哥没来的时候,我可以独自睡,可七哥来了后,我一个人就睡不着了,所以都是七哥的错,七哥现在要陪我睡!” 说完,她将一双白嫩的脚丫按在花满楼的腹部,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一边磨蹭,她还一边委屈道,“我没有穿鞋来,要是七哥赶我走,我就要光着脚走回去的。” 闻言,花满楼面露心疼,他忙伸手将两只作乱的脚丫握住,而后将其缠在丝被中。 如今虽是夏末,便是光脚走路也必不会被冻着。然在花满楼的心中,一则灵璧即将及笄,哪里能同个野孩子一般光着脚走路,二则于女子而言,脚底太寒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因此,他虽面上不显,心中却已妥协了。 “没有下一次!”花满楼绷着脸道。 灵璧欢呼一声,忙得倒在床榻上,生怕花满楼又改变主意。花满楼叹息一声,将身上的中衣整理了一番,这才缓缓地躺下。 黑暗中,灵璧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是天上的星子。她伸手搂着花满楼的脖子,将鼻尖顶着花满楼的鼻尖,面颊微红道:“七哥真好,我最喜欢七哥了,七哥是不是也最喜欢我?” 花满楼缠不过她,轻声哄着她道:“是,七哥也最喜欢阿璧。” 闻言,灵璧吃吃笑了一声,而后猛地将脸闷在花满楼的怀中。发烫的脸颊隔着衣料贴在花满楼胸膛之上,花满楼忙伸手去摸灵璧的额头,关切道:“怎地这样烫,可是发烧了?” 灵璧不答反问,“七哥,你可不可以看完我的及笄礼再走啊?如果到时候你不在,我会显得好可怜……” “好。”花满楼一口答应下来,温声道,“你的及笄礼,我一定会在场。” 及笄礼会在场,但这之前的时间,却没有保证。想到此处,灵璧撇撇嘴,不满道:“七哥也学坏了。” 花满楼轻笑,揉了揉灵璧的脑袋,“快睡吧,明日可不许赖床。” 灵璧不出声了,她闭上双眼,紧紧搂着花满楼,做出一副要入睡的模样。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的。 四周满是花满楼的气息,耳畔萦绕着的呼吸声足以令她发狂。她的手帖在花满楼的胸脯上,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手指渐渐向下,勾在花满楼的衣带上,她本欲将其扯开,脑海中却忽然间闪现出春画上的场面。 男人,女人,那样缠绵的结合在一起。 嗓子眼忽然间发干,灵璧悄悄地咽了一下口水,将小手穿进花满楼的衣带中,而后逐渐深入…… “阿璧!” 带着恼怒与尴尬的男声响起,花满楼如触电般坐起身,一把抓住灵璧的手腕向外抛去。谁知抛得急了,勾在衣带上的小手一下将花满楼的衣带扯开。 霎时,衣领自花满楼的双肩滑落,肌肉紧实,线条流畅的上半身彻底暴露在空气之中。 52| 2333 第51章◇皇帝的劳碌病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灵璧从未瞧见过花满楼发如此大的脾气。 他铁青着脸,也顾不得场合,将她拎起来站在床头,厉声对她进行训斥。 然而灵璧却并不感到害怕,事实上,早在花满楼的衣领滑落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双眼发直,全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七哥的身体真好看,灵璧默默在心中想着,比画上的那些人可要好看多了。 然而在下一刻,花满楼便肩膀一扬,双手一带将衣领拉起,又迅速系上了衣带。 没了美色可看,灵璧无趣地撇撇嘴。她一面听着花满楼的训斥,一面垂着眼,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花满楼的下身。 就在方才,在灵璧的手指刚刚触及到柔软之时,她的手便已被花满楼握住,她到底没有摸清花满楼底下的物件究竟是何种形状。 灵璧并非全然无知,早在她瞧见春画之前,她便已知道男女的下半身是不同的,男人的下半身上多长了一个物件。可按从前的经验来看,灵璧一直以为那物件不过是软软的,垂头丧气的,毫无用处的。直到看了春画,她这才发现那物件竟还有如此威武的时候。 她不禁开始疑惑,这春画上画的究竟是真是假,怎地她从未瞧见过谁的物件能如此威武,好似根铁棍一般?那日她开口问哥哥时,哥哥却面露尴尬,避而不答,好像她撞破了什么惊天的秘密。她在心中想,莫非此事果真是个秘密,一旦被人撞破,便等于被人拿住了把柄? 于是乎,她这才急急向花满楼下手,欲抢先拿住花满楼的把柄,免得别人占去了先机。谁知花满楼不仅不配合,反倒十分抗拒抵触,这越发让灵璧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灵璧正胡乱想着,额上忽得受了不轻不重的一弹指。只见花满楼绷紧面皮,沉沉道:“阿璧,你可在听?” 灵璧挺直腰板,答道:“在听的,在听的。” 花满楼的胸脯上狠狠地起伏几下,又道:“说,为何要这样做,是谁教你的?” 灵璧眨巴着眼,故作懵懂道:“我做了什么?” 花满楼身形一滞,噎住。 见花满楼说不出话来,灵璧心中得意,忍不住又道:“七哥好凶!我方才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是伸手碰到了什么物件,还没闹明白,就被七哥揪起来了……”末了她又笑嘻嘻道,“我到底做了什么?” 花满楼本有十二分的怒火,在听得灵璧如此卖乖之后,他反倒平静了下来。只见他面容舒展,将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神色轻松道:“既然阿璧不懂,那七哥来为你解释。” 灵璧见花满楼如此情状,心中一颤,神色戒备地盯着他。 花满楼悠然道:“方才阿璧所碰之物,乃是天地间的一种瑞兽。此兽以食梦为生,若是谁在梦中触碰到了它,它便会为那人带来好运……” 在花满楼的话才说到一半时,灵璧便已笑弯了腰,见花满楼越说越离奇,灵璧又好气又好笑,急忙道:“才不是这样的,七哥又拿我当小孩子!我都看过画册了,画册上可不是这么——” 话说到此处,灵璧一惊,忙得捂住嘴巴,神色惊恐地瞧着花满楼。 只见花满楼微微挑眉,连着敲了几下膝盖,而后噙着笑道:“画册,什么画册,恩?” 灵璧嘴上发苦,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翌日,花满楼便将灵璧的所有私藏皆丢出府外。因昨晚暴露了身份,灵璧已无法在花满楼面前装傻,只得老老实实跟他交代了始末,又再三保证绝不再犯。 “七哥不许再凶我了!”灵璧不满道,“反正那些画册我也看腻了,都是骗人的,根本没人身上有棍子!” 闻言,花满楼轻咳几声,摸摸她的头,道了声乖。 接下来几日,两人之间的相处变得极其和谐。早上时,花满楼会在林中练武,灵璧则在书房中研读医典。到下午时,花满楼便会带着灵璧出府玩耍,陪她四处去疯。 有时,王恕会上门来约灵璧去闹贪官,待灵璧走后,花满楼便会悠闲地看看书,品品茶,而后在傍晚时动手为灵璧烧上一桌好菜。 某日,花满楼远远嗅得河中荷花的香气,一时心中欢喜,便捧着古琴,带着灵璧坐上了一条小船。 阳光正好,水面波光粼粼。河上两侧皆被成片的荷花覆盖,只留出窄窄一条河道,延绵而上。小船随水而流,顺着河道一路慢悠悠地向前。花满楼盘腿而坐,将古琴置于膝上,而后起势弹奏起来。 清如溅玉的琴声自由地缠绕在荷叶间,花满楼弹奏地十分随性,有时一首曲子还未全部奏完,他便换了下一首曲子。他一面弹奏,一面同灵璧说话。 “阿璧昨日去了诗会,可有调皮?”花满楼微笑道。 灵璧正趴在花满楼身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两侧的荷叶。闻言,她忙收手道:“我很乖的,我没有调皮!”说完,她掰起手指一件件算给花满楼听,“我没打人,也没骂人,我还做了几首诗!就是诗会里的人好像都很傲气,不怎么理睬我……” 花满楼叹息一声,摇头道:“下次阿璧不要带黑熊去,他们就会理你了。” 灵璧恼怒地翻滚两下,引得船身摇晃。她皱着鼻子,不满哼道:“那群俗人懂得什么!我们家黑熊可是跟着周老先生后边学了好久的诗,估计比他们的水平还要高一些!” 闻言,花满楼轻笑,手下弹奏的曲子也变得欢快了许多。 灵璧虽奏得一手好箫,于丝竹之上也算有些灵气的。可不知为何,只要是花满楼弹琴,她便会止不住地打瞌睡,加之太阳晒得人好舒服,她便是想忍也忍不住。于是一刻钟后,她便就着荷叶甜美的清香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被人抱了起来,离开了那一片清香。迷迷糊糊间,她被人放置在柔软的榻上,她心中知晓那人是谁,只觉得心中满满的,再没有一丝的不安和惶恐。 待花满楼放下灵璧,欲起身离开时,灵璧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抱得紧紧的,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手。花满楼见灵璧睡意正浓,如何忍心叫醒她,只得就势趟在她身侧,陪着她入睡。 待灵璧醒来时,她的身侧已没了花满楼的身影。她尚未完全清醒,只当自己是在梦中搂抱的花满楼,因此倒也不曾苦恼。就在她打着哈欠,坐在床沿揉眼睛时,老太监忽然现身了。 “主子,”老太监恭敬道,“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已将刑具统统上了一遍,谁知那人竟还是未招。” 却原来,早在花满楼来的前一个月,公主府中便捉出了一个奸细。这奸细在公主府中做了一年的小厮,每日里都暗中窥视灵璧的举动,之后更是拿出银针无法检测出的毒物,暗中下在灵璧的膳食之中。 幸而灵璧身边能人众多,一眼便识破了这人的奸计,又迅速查出了此人,捉进狱中拷打,以盼他能吐出幕后之人的名号。 自灵璧回宫之后,遭遇行刺便成了家常便饭,可像这次一般如此惊险,几乎便要让对方得逞的,却是头一遭。也是因为此事,朱祐樘将她召回宫中,不再让她独居于公主府中。若不是花满楼来了京城,恐怕此刻的公主府仍是空着的。 闻言,灵璧脸色一变,冷冷道:“哼,真是硬气。可有查出他家里人的下落?” 老太监低声道:“还未查出,恐怕他的家人早已被幕后之人捏在手中。” 小手啪的一声拍在床沿上,灵璧眯起双眼,怒道:“不急,幕后的人坐不住的,总要露出尾巴来。只要抓住了他的尾巴,到时他一家老小,我一个也不要放过……” 灵璧正说着,忽觉眼前一阵狂风闪过,待她再看时,老太监已消失无踪,门外传来了花满楼的脚步声。 门缓缓打开,又缓缓合上。花满楼手中端着糕点,神色如常地走了进来。 灵璧不知花满楼将方才的话听去了多少,此刻心中打鼓,并不敢冒然开口。 “阿璧过来,七哥给你做了好吃的。”花满楼微笑着向灵璧招手。 灵璧磨磨蹭蹭地穿上鞋子,一步步挪到花满楼身边坐下。她伸手拿起一块糕点吃起来,又笑吟吟看着花满楼,一面吃,一面称赞他的手艺。花满楼并不接话,只是沉默着陪伴在她身边,偶尔还会伸手替她擦拭嘴角。 就在灵璧的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一个满是压抑与慌张的男声传了进来。 “主子,宫里传来消息,皇上方才病倒了!” 一刹那间,灵璧脸色剧变。她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花满楼,大步冲出房门,厉声道:“快,准备马车,我要入宫——” 一路匆匆驶向宫门,早有机灵的小太监候在那里。 “公主莫急,皇上已经醒过来了。”小太监轻声道,“皇后娘娘怕您吓着,特让奴婢等在这里,先将皇上的消息说出来叫您安心。” 闻言,灵璧果然松了一口气,马上道:“我这就去见哥哥。” 小太监将眼睛在灵璧凌乱的发髻并家常的衣服上转了一圈,忙笑道:“乾清宫中此刻正站着不少大臣,皇上方才便是在与大臣们议事时,一时累着才晕了一下。若公主此刻想去,不若先随着奴婢去皇后娘娘处换身衣裳,再同皇后娘娘一道过去。” 灵璧也笑,“正是此理,该跟着嫂子。” 小太监欢喜地应了一声,而后走在前面带路。他一面躬身走路,一面向着灵璧道:“小公主与皇上感情深厚,听得皇上有事,竟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便过来了,便是奴才瞧着啊,心中都已十分感动了,更何况是皇上呢?” 灵璧挑眉瞧了小太监一眼,嘴角勾了勾。 小太监见状又道:“此事连长公主也不曾知晓呢,皇后娘娘只知会了小公主一人。娘娘说啊,小公主的医术是顶好的,皇上的身体就指着您呢!娘娘还说啊,这几日小公主也不去瞧她,她手里可留了好些东西,正等着给您呢……” 灵璧听得有趣,只是心中终究不安,便抬抬手道:“一张油嘴,还不快走。” 小太监笑眯眯告了罪,便也加快了脚步。 53|2333 第52章◇短寿之兆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张皇后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当然,一个人是否幸运取决于这个人是否有足够的能力。 张皇后无疑是一个十分有能力的人。 她的家世十分普通,家中兄弟也并不出色,当初被指婚给朱祐樘时,她的第一反应却是在想自己的下场。 一个无家族帮扶的女子,嫁给不受宠的太子为妻的下场。 若是她不得太子喜爱会如何?若是太子宠幸妾室会如何?若是太子最终没能登上帝位,那又会如何?便是太子能够登基,日后她面对着众多家族强势的妃嫔时,又会是怎样的下场呢? 好在,张皇后确实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初次相遇时,朱祐樘对她一见倾心。她出嫁之后,朱祐樘待她极好,再没有旁人。那之后,朱祐樘顺利地登上皇位,册封她为皇后,且在她尚未怀孕的情况下,便向众臣表明今后绝不选妃的态度。 从古至今,朱祐樘是唯一一个完全与民间百姓相同,真正做到一夫一妻,连私下偷腥之举也不曾有过的帝王。 张皇后何其有幸,能够嫁给朱祐樘;而她又是何其不幸,只能眼睁睁看着帝王的重担一点一点的摧毁朱祐樘本就不算健康的身体。 对于毫无规矩,镇日惹事的灵璧,张皇后是极其宽容的。在尚未登基之前,朱祐樘便已将他的身世悉数告之了张皇后。朱祐樘的毫无保留,使得张皇后对他多了一层感激,也因此,张皇后待灵璧亦是十分袒护。 好在灵璧虽熊,却也知晓分寸,除了偶尔揍揍贪官,在朱祐樘的默许下接手了东厂并锦衣卫,倒也未再惹出事来。 此刻,张皇后立于寝殿之中,神色中带着少有的慌乱。就在刚才,她的夫君在与朝臣议事时忽然晕倒,眼下虽然醒了,可她终究还没见到人,哪里能够安心。 就在她心绪不宁之时,换好衣裳的灵璧走了进来。 “嫂子莫慌。”灵璧上前握住张皇后的手道,“眼下哥哥病着,阿姐又去了别处办差,家里只有嫂子一个,嫂子千万要振作才行。” 张皇后听得此话,双眼泛红,勉强露出笑容,便拉着灵璧一同前往乾清宫了。 当两人赶到乾清宫时,正瞧见几位大臣陆续走出,打头尖的便是与灵璧私交甚好的王恕王尚书。 灵璧心中有气,冷着脸恨恨地想,这群大臣好没人性,哥哥方才晕倒,他们竟等着哥哥醒转过来,硬是将朝事议完才走的么!想到此处,灵璧咳嗽几声,向最前面的王恕递了眼色,示意他等一等。 不远处的王恕瞧见灵璧的眼色,果然走得慢了些。 张皇后见灵璧面带怒意,忙劝慰道:“我知你心中想着什么,只是若无你哥哥的允准,又有哪位大臣敢在此时继续议事呢?” 灵璧听得此话,面色缓和了几分。 两人走入乾清宫时,正瞧见朱祐樘伏在案前批阅着奏本。他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唇色也有些发白,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 张皇后瞧见眼中,疼在心里,一时只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若非灵璧在,恐怕她便要哭倒在朱祐樘的怀中了。 朱祐樘一抬首瞧见来人,眼中先是一亮,随后似是想到什么,面容上带有些尴尬。 “我这便要休息了,休息了。”朱祐樘看着张皇后,语气中微带着讨好,“还剩下几本,瞧完今日就彻底歇下了。” 张皇后侧过脸,颤声道:“怎么,今日不去文华殿了?不听日讲了?莫非三日后的经筵你也能抛开?” 朱祐樘站起身,尴尬地笑了笑,不敢说话了。 灵璧见朱祐樘虽面色憔悴,却已恢复了精神,便稍稍放下了心。她瞧了瞧生气的张皇后,又瞧瞧面色尴尬的朱祐樘,笑眯眯道:“我瞧见哥哥没事便好啦,我饿了,我想要去吃东西。”说完,她便溜达着走了出去。 待讨了一食盒的点心之后,灵璧便出了乾清宫,找到了不远处悠闲等候的王恕。 “都怪你!”灵璧一下坐在地上,将食盒揭开,没好气地冲王恕道,“要不是你,哥哥怎么就病倒啦!” 王恕也撩袍坐在地上,沉声道:“这么多位大臣在,怎么就怪我?” 灵璧瞪他,“要不是你提议开什么午朝,让哥哥连午觉也没得睡,我哥哥能病倒吗?今日因为你说了好多话,午朝开了好久,你打量我不知道么?” 王恕噎住,不说话了。 灵璧将一叠奶汁角塞进王恕怀里,半晌喃喃道:“我哥哥身体不好,你们不能这样难为他。” 王恕默然片刻,道了声是。 待灵璧再次进入乾清宫时,张皇后已经走了,朱祐樘正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阿璧来了。”朱祐樘柔声道,起身将灵璧拉至榻上坐下。 灵璧瞧着他,咬唇小声道:“哥哥,你今日吓死我了。” 朱祐樘轻声哄她几句,而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神色温柔且充满怜惜。 灵璧趴在朱祐樘的腿上,闷声道:“哥哥,你以后可不可以每日少做些事,你的身体会扛不住的。” 自朱祐樘登基以来,他的所有时间便几乎耗费在处理国事之上。先是早朝,下朝之后去文华殿与内阁议事,待吃了午膳后,午朝便要开始了。下了午朝,他便会挑出几个要紧的折子,召见一些大臣前来商议。待到了晚上,他便会伏在案前批阅奏折,这一批便是大半夜。 除此之外,为了持续学习,朱祐樘每日还要抽出时间让大臣对其进行日讲,每隔一段时间,还要聚集贤能之士举办一场经筵,与众人一道讲读经史,议论朝政。 登基这一年来,朱祐樘从未休息过一日,他原本已养得十分健康的身体也重新虚弱起来。张太医日日来为他请脉之时,面上也总见不着笑脸。 闻言,朱祐樘笑了笑,轻声道:“大明需要做的事,还很多。” “可是,再如何去做,事情也总是做不完的啊。” “所以才要努力多做一些。” 灵璧不说话了。 朱祐樘见灵璧生气,勾着唇角,伸手拍拍她的粉颊,又戳戳她的额头。灵璧一下拍开朱祐樘他的手,低低冲他哼了一声。 “说起来,我家小阿璧快要及笄了呢。”朱祐樘怜爱地瞧着灵璧。 灵璧抿抿嘴,这才缓和脸色,神气道:“及笄之后,阿璧就可以嫁人了!” “嫁人啊……”朱祐樘仍是笑着,可他的眼神中却忽然间多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深沉,“阿璧,你说……哥哥为你指一门能让你远离京城的亲事可好?”末了他又道,“若嫁了人,阿璧便不可再如此任性了。” 灵璧只觉朱祐樘这番话说得奇怪,心中不禁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往日朱祐樘提起她的亲事,只说不着急,定要好好计较一番才行,若是两人私下相处,朱祐樘还会拿花满楼打趣她,还说他不舍得放人,要让花满楼多等几年。怎么今日说起话来,朱祐樘竟生出要将她立即远嫁的心思了? 她直起身,蹙眉看着朱祐樘,见朱祐樘面带笑意,眼神认真,一时又觉得恼怒,又觉得委屈。 “我不要!”灵璧眼中起了水雾,嚷嚷道,“什么嫁人,不嫁了,不嫁了!” 朱祐樘“哦”了一声,道:“连花满楼来娶,你也不嫁了?”而后又道,“若是花满楼不娶,阿璧便再挑个人家嫁可好?女儿家的,等不得。” 灵璧一噎,气得浑身发抖,再也不想搭理朱祐樘,转身便哭着跑开了。她一路上皆是浑浑噩噩的,只觉今日的朱祐樘十分奇怪,好似心里藏着许多事情,几乎要将他压倒了一般。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待到公主府时,她整个人已彻底冷静下来。 一连三日,灵璧不曾踏出公主府一步。待到第四日时,灵璧只说身子不爽,着人去请来了张太医。 张太医到的时候,灵璧正窝在花满楼怀中闭目养神。因那日灵璧回来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花满楼心中担忧,便对灵璧十分迁就纵容,就连灵璧趁机对他动手动脚,花满楼也只是躲开,并不曾开口责备。 一时间张太医请了安,认真为灵璧诊了脉,而后宽慰灵璧与花满楼,只说是近日思虑太重,多出门走动走动即可。 灵璧应下,而后瞧着张太医道:“我今日找张先生来,并不只为把脉。” 张太医恭敬听着,并不言语。事实上,早在来到公主府之前,他便已猜出了灵璧的用意。只是,若此刻得知了皇帝的真实情况,恐怕这位公主会夜不能寝,坐立不安,莫说是出门走动,便是喝上几服安神药也是不起作用的吧。 想到此处,张太医垂下的眼睛中透出几分无奈。 “张先生,”灵璧郑重道,“你便实话告诉我,我哥哥的身体究竟如何?” 张太医刚要开口,灵璧忽一皱眉,挥手不耐道:“若是假话,便不要拿出来说了。” 末了,她放下手,微微垂首,放缓语气道,“是我为难先生了,哥哥定是不许你说的。可张先生……你是知道的,我有个教医术的师父,虽说医术不如你高明,但他懂武功,会些以内功心法相辅的医治法子,没准儿对哥哥有用。” 一瞬间,张太医双目发光,神色激动难以自持。他直起身,向前几步道:“公主的师父现在何处?” 灵璧看他道:“你将哥哥的症状说与我听,我悄悄去找他。” 张太医略定了定神,瞧了花满楼一眼。 灵璧见状淡淡道:“我七哥不是外人。” 张太医沉吟片刻,开口道:“皇上的身子骨本就虚弱,落胎时带了病,幼年时又不曾好好调养,原本成年后身子已逐渐好转,可如今皇上日日劳碌,不分昼夜,又将好容易养出的底子熬干了。” 说到此处,张太医忽然顿住了。半晌,他似下定了决心,忽然向着灵璧跪下道:“公主,皇上这病若再不好好调养,那、那就要出大事了啊!那日臣替皇上把脉时,竟然诊出了……诊出了短寿的脉象啊!” 灵璧双目一睁,只觉心中有一口气不得纾解,仰头昏了过去。 54|2333 第53章◇剑神的戏弄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翌日,灵璧便着人收拾行李,启程向万梅山庄去了。 花满楼虽不愿与西门吹雪相见,却也实在不愿在此时与灵璧分开,因此便也上了马车,陪灵璧一同前往。 一路上,灵璧一直郁郁寡欢,花满楼百般哄她,却不见成效。花满楼心中担忧,只觉如今的灵璧正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和杀欲,她如同一个孤独的战士,独自面对着从天而降的巨大灾难,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这种无法与人分担的痛苦和绝望紧紧勒住了灵璧的脖子,使她几乎窒息,她知道,自己就快要到极限了。 自回宫以来,她一直暗中跟随长公主,学着处理些阴私之事。及至后来,她甚至在明面上接手了东厂与锦衣卫,向世人表明了她的立场。她已经无法回头了,当然,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回头,这条路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去选的。 若回宫做公主是图安逸富贵,她又何须离开花家,离开花满楼的怀抱。她愿意回宫做一个公主,是为了当初那些毫不犹豫为她付出生命的人,更是为了她的哥哥。既然她的身份可以做成许许多多旁人做不到的好事,那她便学着去做,学着去替她的哥哥分担他肩头的重担。 最初时,朱祐樘是极其反对她沾手朝事的。但她并不妥协,反而找到王恕与他一同大闹贪官权贵,将自己的后路完全摒弃。无奈之下,朱祐樘只得默许了她的所作所为。 越是在这条道上走,手上沾的血便越多,有罪孽深重者的血,也有无辜之人的血。对一个生而有杀欲之人来说,这便相当于游走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原本,灵璧已将自己的杀心控制得极好,然在得知了朱祐樘的真实病情之后,她只觉得胸腔中满是狂躁与悲愤,她想要宣泄,想要爆发,可她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所以她在极力地压抑自己。 花满楼焉会不知灵璧心中所感所想,他虽无法助她战胜心魔,却日日守在她身旁,拥抱她,抚慰她,给予她最大的支持。 就在马车即将达到终点,就在花满楼以为灵璧再不会开口之时,灵璧忽然抱住他,在他怀中轻轻问了一句话。 “七哥,你说好人会有好报吗?” 花满楼笑了,他的笑容中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他紧紧抱着灵璧,垂首去亲吻她头顶的发,而后沉沉道:“会,一定会。” 闻言,灵璧终于露出了柔软舒展的笑容。 数日后,一行人终于抵达塞北。因花满楼不愿与西门吹雪相见,在将灵璧送至万梅山庄门前后,他便调转马头,预备去附近的镇子上住下。 灵璧始终闹不明白花满楼与西门吹雪之间那种彼此尊重,却又不愿相识的氛围,她懒得费神,索性将这桩古怪事丢在脑后。 万梅山庄依旧是昔年时的景象,连老管家也仍是那副精力过剩的模样。 当灵璧见到西门吹雪时,他正立在梅林中远眺。 “师父!”灵璧扑上去摇西门吹雪的胳膊,满面兴奋道,“我来看你啦!” 西门吹雪垂首望她,神色淡漠道:“你竟还记得自己有个师父。” 灵璧噎住,忙站好听训。 只听西门吹雪又道:“多久不曾来学医了?” 灵璧绞着衣角,呐呐道:“一年了……” 拇指在剑柄上磨挲了一阵,西门吹雪直直盯着灵璧,半晌道:“把手伸出来。” 灵璧咬着唇,可怜巴巴地瞧了西门吹雪一眼,见西门吹雪无动于衷,她只得老实地伸出双手,将手心翻转出来。 剑柄毫不客气地在灵璧的手心上敲击了三下,灵璧疼得龇牙咧嘴,忙将手心贴在后背上揉搓。 不远处暗搓搓窥视的老管家瞧见这一幕,急得是抓耳挠腮,恨不得亲自上阵为自家少庄主示范追童养媳的正确方式。 待揉好了手心,灵璧忙自怀中掏出一本记录脉象的小册,将其塞在西门吹雪的手中。 “师父,你帮我瞧瞧这人的脉象,我瞧不好。” 西门吹雪展开小册,将脉象悉数瞧了一遍,道:“此人短寿。”说完,他的眉心忽得蛰起,面上难得露出几分惊疑之色。 灵璧见他神情不对,心中大急,忙问:“怎么了?” 西门吹雪淡淡道:“脉象有古怪,需得亲自诊脉方能确定。” 灵璧急急上前扯住他的衣袖,讨好道:“师父,算你帮我一个忙,替我出诊好吗?这个人其实是我……” 还未待她说完,西门吹雪便已抬起手,示意她安静。 “我知道是谁。” 灵璧心中一惊,刚要开口询问,忽得脑海中便闪过一个邪气的身影。 她在心中想,是了,定是那个大魔头告诉师父的!如此私密的事情他竟也能知晓,恐怕哥哥生病之事绝不简单。大魔头将此事告诉师父,必定有他的用意,可如今她是毫无退路,无论如何也要将师父请去京城的。 想到此处,灵璧心中愈发焦急,忙嚷嚷道:“师父既然告诉你,便不会害我。现在我哥哥病着,实在拖不得……师父,你快随我入京救人吧!” 闻言,西门吹雪将手拢于袖中,微微挑眉道:“我从不帮人。” 灵璧噎住,半晌道:“连我也不帮?” “不帮。” 灵璧气绝,扑上去便要咬在西门吹雪的手臂上,西门吹雪轻飘飘地一闪身,便躲开了。灵璧怒火攻心,发狠扯开自己的腰带,恨恨向西门吹雪道:“你要是不帮我,我就跟人说你非礼我,这样你就得娶我了!” 西门吹雪伸手摩擦着剑柄,冷冷道:“可以。” 灵璧一呆,嘴唇嗡动几下,颤抖地指着西门吹雪道:“你你你说什么?!” “可以娶你。” 灵璧彻底傻眼了,她手上拿着衣带,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的,一副痴傻的模样。 西门吹雪瞧了她片刻,缓缓道:“我也并非不可打动。” 灵璧双目一亮,忙屏住呼吸去听下文。 夕阳西下,花满楼立在新租下的小院中,正闭目轻嗅着院中的梅花。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花满楼笑意融融,侧身面向院门处。 “阿璧,你来了。事情可还顺利?”花满楼向门外之人问道。 灵璧垂首站在门外,细声细语道:“就快成功了。” 说完,她忽然冲了进来,伸手在花满楼的臀部上重重捏了一把。 花满楼瞬间僵住,当他好容易回过神来时,灵璧已一溜烟跑远,她带着狂喜的嗓音自远处传来。 “捏到了捏到了!你瞧清楚了吗?快——你快去回禀我师父,让他赶快收拾东西出发!” 花满楼:“……” 同一时刻,在万梅山庄中。 一个眉飞入鬓的邪气男子正立在方才灵璧所站之处,西门吹雪正冷冷地看着他。 “你将皇帝之事告诉我,便是算到我会帮忙。” 玉罗刹笑了笑,算是默认。 西门吹雪见状,神色更冷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闻言,玉罗刹状似无辜地摊开手,似笑非笑道:“你可是冤枉我了,有人想做坏事,我不过是想阻止他们。” 西门吹雪心中不信,倒也并不说破。他不再理会玉罗刹,转身便向林外走去。两侧红梅傲立,其间的雪路又窄又长,好似要冲入云霄,连接上天梯,让西门吹雪一下便能走入到京城的繁华街市之中。 京城中虽仍是一派繁华景象,然这繁华中却隐隐透出危机。 朱祐樘的身体越发地差了,今日竟还有了咳症。群臣见朱祐樘实在虚弱,每日议事之时也会有意地少说几句。有的老臣还特意上书请求朱祐樘休息几日,却被朱祐樘拒绝了。 执政之初绝不可有一丝懈怠,朱祐樘十分清楚这个道理。不仅如此,他还对自己的病情存在疑惑。虽说自己胎里带病,身体比旁人差些,可也绝不会一下衰弱到如此程度,这其中定有龌龊。 深秋时节,天气已十分寒冷了,人在呼吸之间已有了雾气。乾清宫中,朱祐樘披着裘衣,正伏于案前批阅着奏折。 案上的奏折足足堆了七八摞,朱祐樘一本一本仔细推敲着,执笔于奏折上勾勾画画。他批阅得很慢,也很用心,偶尔情绪激动时,还会引出一番惊天动地地咳喘。 几摞奏折一点点下移,乾清宫中的大臣来来去去,时间也由白天变为深夜。晚膳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朱祐樘忙着批阅奏折,又连着同朝臣议事,竟是完全忘了此事。 在送走了最后一批朝臣之后,太监王安擦擦眼泪,猛地跪下向朱祐樘道:“我的万岁爷,你便吃些东西再看吧!” 朱祐樘吃他一惊,手中的笔顿住了,半晌,他笑道:“难为你了,我这便吃。” 王安面露喜色,忙将一叠叠菜排开,又替朱祐樘盛了一碗汤道:“爷先过过热气。” 朱祐樘接过滚烫的汤水,缓缓喝了起来。 带着香气的白雾哈在朱祐樘的身上,温暖极了。他起身推开窗,向外瞧了几眼,而后喃喃道:“天已黑透了,方才那批大臣定还未走出宫门。” 因要在宫廷中滞留,臣子们被召入宫时既不能携带武器,也不能携带家仆,只能独自进出。此时天色已晚,四下又黑又冷,那些还未走出宫门的大臣定是受着冻,正摸黑走在道上。 朱祐樘沉吟片刻,转头问王安,“京中可还有因公事繁琐,尚未返家的大臣了?” 王安细想了一阵,道:“有,只怕还不少。” 闻言,朱祐樘叹息道:“这样又黑又冷的时候,那些清廉的臣子走路时必定没有灯火照明,更不用说那些已至高寿,本就腿脚不便的老臣子了。” 叹息之后,朱祐樘立即传下圣旨,即刻起,凡是在京官员,不论职位高低,若因公事夜行时一律由巡逻辅军执灯护送。 至此之后,那些入宫议事的大臣们再也不必摸黑出宫,那些奔走在京城中,心系着百姓安危的小官小吏也得到了安全保障。 当一名已至六十高寿,此生从未曾有机会面圣的小官由年轻的巡逻辅军们搀扶着回家时,那条灯火通明的返家路便永永远远地留在了他的心里。他一面蹒跚前行,一面擦拭着面上的泪水,在心中默默地祝福着这位年轻帝王。 这位老人活了六十多年,经历了满是妖魔鬼怪的成化时代,他从没有想到过,会这样一日,那个高高在上,掌握着生杀大权,坐在龙椅上的人会细心地为他点上一盏回家的灯。 这是个好皇帝啊,他一面拼命忍住呜咽之声,一面在心中想,这一下,我大明是真的有救了啊,有救了啊! 灯火晃动,随着一众辅军渐渐远去,而后完全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而那盏回家的灯,却已永远地点亮在每个人的心中。 55|2333 第54章◇窃玉偷香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午后,公主府中。 独自前来的朱祐樘正坐于室内,镇定地将手置于桌上。在他的身后,神色慌乱的灵璧垂首怂肩,攥成拳的小手上青筋直暴。花满楼将灵璧搂在怀中,正细细地安抚着她。 待测清了脉象,西门吹雪神色淡漠道:“中毒了。” 听得此言,灵璧面色剧变,双目中透出令人心惊的幽光。 朱祐樘倒仍是一副从容的模样,笑着向西门吹雪道:“不知是何毒?” 西门吹雪冷冷道:“苗疆之毒,中毒者会逐渐虚弱而死。” 灵璧急切道:“能解么?” “能。”顿了顿,西门吹雪又道,“解与不解,并无区别。”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下能解毒并非是最要紧的事,找出中毒的渠道才是第一要务。 灵璧本十分焦急,忽一眼瞧见朱祐樘面上的笑容,顿时心中大定。她在心中想着,恐怕哥哥早已知晓自己中毒之事,如今已将事情查清大半了。 之后的数日,朱祐樘每日都会悄然来到公主府,由西门吹雪行针为其解毒。在将身上的余毒悉数清除之后,朱祐樘仍每日作出一副虚弱之态,连贴身伺候的太监王安也被蒙在鼓里。 引蛇出洞,而后一网打尽,这位年轻的帝王在默默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夜色深沉,西门吹雪正于月下练剑。 四下一片清冷,衣料中透着十足的寒意。灵璧怀中抱着剑鞘,正缩在石阶上瑟瑟发抖。 这时,一杯热乎乎的香茶被递在灵璧的手里,花满楼抖开一件披风将她仔细裹上,只露出她的一张小脸。 “冷,要七哥抱着我。”灵璧见来人是花满楼,放下香茶便要往他的怀里拱。 闻言,花满楼伸手一把将灵璧拎入怀里,倾身将她牢牢抱住。 “这样冷的天,怎地还坐在外面?”花满楼捏捏灵璧的鼻子,温声责备道。 灵璧一脸严肃的大声道:“师父练剑,徒儿要侍奉左右。”末了轻咳几声,又悄悄向花满楼咬耳朵,“我有事要问他。” 花满楼唇角一弯,叹息着摇摇头。 一时间,西门吹雪收了剑势,缓缓走至两人身边。明明将将练完两个时辰的武功,西门吹雪却连胸口的起伏也不曾乱,倒像是独立于冰峰之上,静坐修行的无心之人。他自灵璧手中拿回自己的剑鞘,神色专注地将长剑归入其中。 片刻后,他似才从孤寂的境界中走出,缓缓侧首看向抱着灵璧的花满楼。 “阁下便是花满楼。”西门吹雪神色淡漠道。 花满楼笑意融融道:“我是。” 事实上,直到今日,两人才算是真正有了接触。之前灵璧一行去万梅山庄时,因西门吹雪正计划要出门杀人,是以他虽答应灵璧去京城,却并不曾与之同行,而是先行去了他处杀人,再转头独自入京。 及至到了京城,因忙着为朱祐樘解毒,西门吹雪便无暇与花满楼打交道。况且他心中对花满楼十分欣赏,认为不该如此匆忙便与花满楼结交,因此直到今日,两人才算是有了第一次交谈。 握着佩剑的手动了动,西门吹雪冷冷道:“阁下认为我的剑法如何?” 花满楼淡淡道:“庄主的剑法高超,是世间一绝。只是这剑中的杀气,未免过盛。” “杀气。”西门吹雪的面色更冷了,“世间背信弃义之人太多,只可惜我的剑杀不完。”末了又道,“阁下对杀人之美一无所知,实在遗憾。” 花满楼微笑道:“惟愿抱憾终身。” 至此,两人皆不再言了。西门吹雪静立片刻,而后冷着脸转身离去。 灵璧刚才去追,忽得停住脚步,担忧地瞧着花满楼。花满楼一笑,摸摸灵璧的头,温声道:“去吧。” 灵璧抿抿嘴,加快步伐追了上去。她一路追着,谁知西门吹雪竟越走越快,丝毫也不曾顾忌到她。灵璧气喘吁吁地跟着,一会儿拽拽西门吹雪的衣角,一会儿拉拉他的剑鞘,西门吹雪并不理她。两人就这样一路走到一间房前,西门吹雪推门而入,于桌前坐下。 桌上,茶水与各色点心仍是温热的。显然,伺候此处的仆人极其上心,每过一段时间便会将桌上的茶水与点心撤换掉。 西门吹雪的神色仍是冷冷的,他伸手倒了一杯茶,而后缓缓推至灵璧面前,向她道:“找我何事?” 灵璧用茶盏捂着手,歪头看着西门吹雪道:“师父,我哥哥中的毒……真的来自苗疆么?” 西门吹雪微微挑眉,道:“确是如此。” 只不过,毒虽源自苗疆,歹人却是由玉罗刹手中拿到的。他在心中默默地想,好在那位皇帝心中有数,倒也不需要自己点破。 灵璧细细瞧了瞧西门吹雪的神色,忽然恼怒道:“你们都骗人,我哥哥中的毒必定和那个大魔头脱不了干系!”说到这里,她的气势又弱了下来,咬唇道,“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害我哥哥呢……就算、就算我哥哥出了事,他一个边境的魔头,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呀。” 西门吹雪淡淡道:“他告诉我,便是想让我来救人。” 灵璧呆住了,“要下毒的是他,要救人的也是他。他究竟要做什么……” 西门吹雪看她一眼,道:“下毒的不是他。” 灵璧又是一呆,忙急急向西门吹雪发问,可无论她再如此追问,西门吹雪却是半个字也不愿回答了。 缠了一会,灵璧气馁,有些赌气地嚷嚷:“你们都瞒着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西门吹雪并不理会她,而是取出绢丝擦拭着自己的长剑。 灵璧支着头,饶有兴趣地瞧着西门吹雪道:“说起来,师父你可是他的儿子,那你以后会去魔教里当下一任的教主么?” “不会。”西门吹雪冷冷道。 灵璧本以为西门吹雪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谁知他竟回答得如此干脆。她有些发愣,半晌喃喃道:“你不愿意当么?” 西门吹雪仍是擦拭着剑身,头也不抬道:“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 这下,灵璧彻底糊涂了。西门吹雪不愿意她倒是觉得十分正常,左右这个人心中只有那把剑,才不愿意去管什么魔教。只是这玉罗刹不愿意,倒是实在稀奇。难道他百年之后,竟是不愿意将魔教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么?! 越是这样想,灵璧的心中便越是好奇,然对上西门吹雪那张冷冷的脸,她倒也识趣的不曾开口询问,略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因要为朱祐樘医治先天体弱之症,西门吹雪便在公主府住了下来。他一住下,灵璧的学业便又忙碌了起来。在将穴位图背得滚瓜烂熟之后,西门吹雪为灵璧准备了针具,吩咐其寻得真人勤加练习。 于是乎,灵璧不再出门玩耍,每日都在公主府中逮人练习,那些被她瞧上的婢女均面露绝望,通身皆是生无可恋的气息。好在灵璧虽熊,于医术上却不敢马虎,倒也不曾将人扎出什么毛病来。 一日,灵璧自觉针法已成,且女子身上的穴道也已摸熟,便将主意打在了花满楼的身上。她将花满楼堵在房中,使出十八般耍无赖的手艺,硬要逼着花满楼脱光上半身,让其找穴练针。 花满楼的嘴角抿得紧紧的,硬声道:“你又胡闹,七哥怎能赤身与你相对。” 灵璧撅起嘴,眼珠子滴溜溜转,“那我找别的男人赤身与我相对,七哥就能放心了?” 花满楼不说话了。 灵璧一下扑进他怀里,在他心口蹭了蹭,带着哭腔道:“他们都说我学得不好,肯定会扎坏人,都不愿意给我扎了。七哥,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花满楼蹙眉,摸摸她道:“阿璧学医很努力,怎么会差劲,是旁人误解了。” “可是再努力又有什么用,都没人愿意帮我。”灵璧抽噎几声,装模作样道。 闻言,花满楼深深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 “你去将门完全打开。”花满楼终究是妥协了。 灵璧在心中嘿嘿笑了几声,得意洋洋地溜达到门前,将两扇门完全打开了。她转过身,哼着小曲将花满楼推到床边,与他在床上同向而坐。 “七哥快把衣裳脱了吧,咳,上面要脱光的。”灵璧腰杆挺得直直的,一本正经道。她在心中想着,要是下半身也能脱光光就好了,恩……不急,一步一步来。 花满楼再次叹了口气,伸手开始解衣服。几层衣裳褪去后,精壮结实的裸背出现在灵璧的面前。 这是第一次,灵璧能够在白日里彻底看清花满楼裸、露在外的上半身。面对如此美色,灵璧强忍住扑上去舔舐的冲动,侧首轻咳几声,严肃道:“我要开始了。” 此时的花满楼并不想同她搭话,只盼着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熊孩子能早点折腾完。 柔软的小手贴在花满楼的腰上,一点点地摩擦、上移。手指轻轻按在腰椎的第二道凹陷处,细细揉捏。 “命门穴,接续督脉气血之所。人寒则补之灸之,热则泻之。” 认真柔软的女声响起之后,手指缓缓耙行而上,有意无意地打着圈。花满楼只觉背上一阵酥麻,好似那只小手将钻入他的皮肤中,一下抓住他的心脏,夺去他的神魂。 “脊中穴,主治腰脊强痛、黄疸、腹泻、痢疾,”说到此处,灵璧忽得笑了笑,语调暧昧道,“也可……壮阳益气。” 说到“壮阳”二字时,灵璧伸出另一只手捏在花满楼的腰上,她的声音中也带着几分挑逗。 呼吸声越发贴近裸背,柔软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花满楼的皮肤,花满楼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动了动,而后闭上了双眼。 “至阳穴,配合内关穴与神门穴可治心悸心痛,亦可……壮阳。” 细细地,带着兴奋与些微羞涩地笑声响起。 “天宗穴,由此处循天部层次上行头颈,能生发阳气。” 小手一点点的抚遍背脊,在肩胛处撩拨了一阵,而后又一路向下,停留在花满楼的腰处。短暂的停顿之后,两只嫩白小手忽然将花满楼的腰圈住,顺势由腰侧游移至前腰。 花满楼的心跳加快了几分,然而他的呼吸却仍然很稳。 手指调皮地点过每一块腹肌,而后缓缓向上揉捏,越过平坦,向着胸前的红豆而去。 就在灵璧快要得逞之际,花满楼忽然一把抓住灵璧的小手,将其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这可不行,”花满楼微笑道,“哪里有往心口上扎针的道理?阿璧不乖,竟要吓唬七哥。”说完,他将困在掌心的小手拉至唇前,轻轻地亲吻了一下。 因双手被花满楼向前拉着,灵璧一下趴在了花满楼的裸背上。两人的上半身紧紧地贴合在一起,虽隔着衣料,灵璧却敏感地颤抖起来。 56|2333 第55章◇风雨欲来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明明是完全敞开的一间小屋,其中的一个人却牢牢地困住了另一个人的心。 此刻,灵璧的双手被迫圈住了花满楼的上半身,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处,只隔了一层衣料。心跳声连接着心跳声,一个平稳而有规律,一个急促凌乱,拼命想要挣脱束缚,与前者纠缠在一起。 灵璧知晓自己对花满楼的喜欢有多么的深,随着年纪的增长,她已越来越无法控制心中那股急切地,狂躁地,想要立刻占有花满楼的*。可越是想要占有,她的内心便越发的绝望和恐惧。 害怕得不到,害怕被人抢走,害怕得到后再次失去,于此事上,便是有一点点的风险出现,也足以使她全盘崩溃,陷入永久的绝望。是以她总是缠在花满楼的身边,总是反复地去确认,去试探,去明确自己在花满楼心中的地位。 可越是这样,她便越感到最为深刻的绝望。她是知道的,她的七哥心中并没有她,他甚至于没有将她当作一个可以考虑的女人去看待。无论她怎样去挑逗,花满楼也只当她是个调皮的孩子,一个由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他看不到她,而她离不开他,这才是真正的悲哀之处。 正如同此刻,灵璧那样用力地圈住花满楼的上半身,看似已将花满楼的心脏牢牢困在了怀中,再不会有任何的闪失,然而在实际上,被牢牢困住了一颗心的人却是她。 为何总是要这般辛苦?为何凡是她想要努力去抓紧的东西,总是越用力去抓,便失去得越快?有时候,灵璧也会这样想。 一瞬间,灵璧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她将整个身体压在花满楼的背上,低着头一点一点的啄吻着花满楼的裸背,表情虔诚而又偏执。 “七哥、七哥……”灵璧的声音中带着惶恐,“还有几个月,我就要及笄了……” 抓住小手的大掌又紧了几分,花满楼沉沉道:“我知道,阿璧就要长成大姑娘了。” 灵璧咧嘴一笑,笑容中尽是苦涩,“及笄后,我就可以嫁人了啊。七哥,我、我想你……”嘴唇嗡动半晌,她终究没有将心中的话说出口,她知道,一旦说出口,所有的事便再也没有了退路,便是像如今这般伪装成懵懂的纠缠也会被彻底的拒绝。 谁知她不敢提,花满楼却说出了口。 “阿璧,你果真喜欢七哥,喜欢到想让我娶你么?” 花满楼的声音轻轻地,如同一股温暖的泉水,让灵璧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然而,当灵璧真的将整个人溺在水中时,她却从这温暖中体会到了彻骨的寒冷。 “……你想要说什么?”灵璧的声音颤抖起来。 花满楼更加用力地圈住灵璧的小手,将她牢牢锁在自己的背上,他似乎并不想让灵璧瞧见他此刻的表情。 “阿璧,你还太小,何须急于婚嫁之事。人的一生很长,你就真的确定,这一生你想要的只有我么?” 灵璧拼命挣扎,她迫切地想要直视花满楼,想要看清他面上的表情,可花满楼却已将她牢牢制住,无论她怎样挣扎,都逃不开他的掌控。胸前的起伏越发剧烈,灵璧双唇发白,口中不断重复道:“你想要说什么……” “若你要嫁给我,我绝不会纵容你留在京中胡闹,你需得跟我回江南才行。你要想清楚,若你嫁给我,我绝不会像纵容一个孩子般纵容你,你如今在做的事,我一件也不赞成,今后也不许你再做,你可会甘心?可会后悔?” 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样一层深过一层的重压,灵璧徒然提高声调,嘶声向花满楼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气氛在一瞬间凝固住,仿佛过去了千百万年的时间,花满楼的声音终于重新响起,轻轻地,却不容拒绝。 “阿璧,七哥并不愿……” 花满楼的话还未说完,灵璧忽得使尽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挣脱开花满楼的手,而后急切地捂住他的双唇。 “不要说出来——”灵璧哭了,她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卑微与祈求,“七哥,不要说出来……” 那之后,灵璧哭了很久很久,然而花满楼却并不在她的身边。 我可以纵容你,无条件的宠溺你,包容你的种种短处,但这只是因为你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我并不会这样去爱一个女人,我的妻子也不该是一个只有躲在我的怀抱中,才会觉得安全的孩童。 想要去占有一个人,和想要真正去爱一个人是全然不同的,在你没有完全了解其中的区别之前,不必急着争取我的爱慕。 这便是花满楼向灵璧展现出的态度,残忍、现实,却又包含着温情的态度。 灵璧不懂,也不想懂,她只知道她的七哥不要她了。她只觉得胸腔中空荡荡的,仿佛已没有了心跳的声音。她面容空洞地向后一仰,沉重地倒在花满楼的床榻上。 柔软的床榻间满是花满楼的气息,灵璧轻轻闭上双眼,忽然间便找回了自己的心跳声。时间一点点向后推移,窗外由白天变为黑夜,她就这样直直地挺着,执拗地等待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她默默地在心中想着,她不懂爱,只懂得占有。她拼命想要抓住他,只因他实在太过温暖。难道这便有错么?她年幼,他年长,她想要拼命留住他,不想要在还未长大时便看着他娶了别人,难道这便有错么? 若是日后她也懂得了如何去爱他,如何去做一个女人,一个妻子,难道他就会愿意爱她了么? 不会的,归根究底,无论她变成何种模样,他也不会接受,只因他根本不愿意以男人爱着女人的方式去爱她罢了。 她这样胡乱想着,明明脑中一片混沌,心中却越发清明。最终,在太阳缓缓升起之时,她挣扎着从床榻上起来,而后拖着沉重的身体向外走去。 要振作,今日还有事要做呢……灵璧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入了宫,来到了朱祐樘的面前。 “怎地如此憔悴,昨夜没有睡好么?”朱祐樘见灵璧精神不济,面容中透着阴郁,心中十分担忧。他将灵璧拉至身前,伸手细细为她梳理鬓角的乱发,又替她整理皱巴巴的衣裳。 灵璧直勾勾地瞧着朱祐樘的动作,忽觉眼前人的声音与动作在一瞬间与往日的花满楼重叠在一起。这是一个兄长对待幼妹的态度,这是一家人之间才会有的亲昵,这是一种独属于亲人的关系。 亲人……只是亲人! 一瞬间,灵璧似乎要睁裂自己的眼眶。她忽然间向后退了几步,面色苍白地弯下腰,只觉胃中一片翻腾。 “阿璧?”朱祐樘忙上前握住灵璧的双肩,半跪在地上查看她的面色。 灵璧甩了甩头,努力作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歪头向着朱祐樘道:“哥哥,我没事的,昨天吃坏了肚子,闹了大半夜呢。” 朱祐樘虽不全信她的说辞,到底未在说些什么,只是伸手拽了拽她的耳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哥哥,”灵璧正色道,“你到底为何中毒,这其中有何龌龊?哥哥……你别再瞒我了好么?”话说到此处,灵璧的声音中竟带上了哭腔,“我不是小孩子了……” 或许是因为灵璧今日的异常,朱祐樘便格外的心软。兄妹两人相处时一向是不留外人的,连太监王安也不得入内,因此,朱祐樘倒也放心将种种阴私说出口。 却原来,早在朱祐樘第一次晕倒时,张太医便将他脉象中的古怪之处悉数告之与他。除短寿之兆外,他似乎还中了某种罕见的慢性毒、药,只是下毒的人将药量控制得极好,若非张太医不惧身家性命安危,于医道之事上向来诚心,恐怕也会如寻常太医一般,将这脉象中的一丝异常放过了。 只是,张太医虽能诊断出朱祐樘中毒,却实在探不出此毒的来历,更不必说解毒了。他暗中对朱祐樘的饮食起居查了又查,到实在查无可查的地步时,那个下毒之人也自然的脱颖而出。 除去能贴身伺候朱祐樘的太监王安,再没有人能有机会做成这件事了。 当证据摆在面前时,朱祐樘难得的沉默了。一个自小陪伴在身边的人,先是被权势富贵冲昏了头脑,犯下了许多难以饶恕的重罪,后是起了歹心,竟协助旁人向自己下毒,朱祐樘只觉得心中十分难过。 他顺着王安的线向下查,发现这个日日在身边尽心伺候着自己的老太监,竟同时在与多股势力进行谈判。这个老太监的算盘打得极响,今后无论是那一股势力上位,左右他出了力,仍旧能享有同样的权势,甚至是更进一步的,如今的朱祐樘并不允许他获得的权势。 至此,朱祐樘彻底愤怒了,他再也无法顾及两人之间相伴的情谊。他装作不知,仍是放任着王安,待将王安的消息悉数掌握住之后,他便命暗卫易容成王安的模样继续与叛党交涉,而真正的王安则被他软禁了起来。 越是往下查,证据便越是指向在京中立府多年的南王。然而朱祐樘却并不相信此事是南王所为,虽然南王确有谋反之心。 听到此处,灵璧有些疑惑了,“哥哥,你为何不信是南王向你下毒呢?” 朱祐樘意味深长的笑了,“只因他若谋反,是绝不希望我现在死去的。因为……他的儿子与我长得一模一样。” 灵璧愣住了。 朱祐樘又道:“我还未登基时,便已悄悄将各地皇族势力摸查了一遍,南王世子虽一直未曾入京,我却早已知晓他的模样。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正在筹备将他的儿子与我掉包,且从他见到我的那日起便开始筹备了。” 末了,他又道:“在将一切筹备妥当之前,南王绝不愿看到我提前出事,也没有必要对我下这样的毒。原本我心中尚有疑虑,可到你将西门庄主带来为我解毒后,我便彻底想通了。” 听了朱祐樘的话,灵璧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玉罗刹的身影。先前她去求医时,西门吹雪已由玉罗刹的口中知晓了朱祐樘的病情,明明就是他为歹人提供了可怕的毒、药,可他转过脸来,却又企图通过西门吹雪为皇帝解毒。最奇特的是,他甚至不惧西门吹雪将此事告之与她。 想到此处,灵璧紧紧地咬着下唇,神色不安地瞧着朱祐樘。 朱祐樘见她露出惊惧之色,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而后缓缓道:“有人想以这种手段让我提前注意到南王,阿璧,这是不是很有趣?” 57|2333 第56章◇杀人的刀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深秋时节,秋风中参杂着秋雨,冷冷的。 落叶萧萧而下,用金黄卷曲的叶面将地上铺了满满一层。雨水打在落叶上,发出冰冷的滴答声,好似有一颗冰粒敲在人滚烫的心窝上,渐渐化为冷水顺流下去。 花满楼于这一片萧索中默默行走着,他没有撑伞,刺骨的雨水扎在他的身上,他也浑然不觉。他仍是微笑着,脚下的步伐也十分从容。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心中的迷茫和惆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就在昨天,他让一个孩子体会到了刻骨铭心的绝望,可他不得不为。 那是他亲手养大,极尽全力去呵护宠溺的孩子,他从开始教养她的那一日起,便知道她的特殊之处。这个孩子遭受过太多太多的折磨,她时刻都处于一种焦虑之中,总是担心自己会被抛弃,担心她所拥有的东西会很快失去。她没有安全感,只有蜷缩在他的怀中时才能安然入睡。 他总是花最多的时间去安抚她,陪伴她,他将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中,一点点地捂暖了她的心。他希望她能健康地长大,然后高高地在苍穹中翱翔,莫要因年幼时的经历而扭曲了性子。 可谁能想到,最初时让她打开心扉,从泥沼中解脱的人是他,到最后困住她,使她陷入魔障中痛苦挣扎的人依然是他。 一直以来,花满楼都十分清楚的知道,灵璧对他有着近乎病态的占有欲,但他并不曾在意,只当她是孩子心性,想要得到依恋之人的全部关注。 可当那年雪夜里,灵璧撕下最后的伪装,发狠地冲他说出自己的心意,说要在长大后嫁给他时,他才知晓这种依恋竟已成为了她的执念,她的魔障,她深入骨髓的病。 这样的一种病,非得经受过刮骨断筋之痛才能得以痊愈,他不想刺激她,但他知道总有一天需要这样去做。也曾试过要给年幼的她立规矩,可又总是忍不住的心软,想要多疼她几分。 随着灵璧一天天的长大,她的心思也越发深重,与她朝夕相处的花满楼又岂会不知。她不说,他便也不说,他总还保留着几分希望,望她能自己想通,将年幼时的懵懂感情悄悄消解了。然而她没有,反而越发执着于彻底抓住他。这个孩子的爱与恨,总是比旁人更加浓烈些。 到如今,还剩短短数月时间灵璧便要及笄了,她已不再是个小孩子了,花满楼也再不能以年幼为借口,说服自己仍将一切放在心中,纵容着灵璧的胡闹。 一次又一次的亲昵与挑逗,让花满楼更加彻底地认识到,曾经那个蜷缩在他的床头瑟瑟发抖,将残疾的右手藏在心口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如今的灵璧变得更加坚强,再不是那个稍有刺激便会控制不住杀人的孩子,花满楼知道,惹她伤心的时刻,终于还是到了。 一想起昨日灵璧的脆弱和绝望,花满楼的心便一点点的发胀,发痛,他猛地停住脚步,伸手紧紧抓在心口处,微微地颤抖着。 就在花满楼的心口痛得抽搐之时,一件红色的披风罩在了他的头顶上,陆小凤从天而降,而后缓缓地撑起一把伞。 “花兄啊,”陆小凤吊儿郎当地叉着腰,“这秋天的雨可淋不得,怎地你家的小丫头也不心疼,都不给你送把伞啊。” 花满楼慢慢地微笑起来,“陆兄,你这是从何处来?” 陆小凤敲了敲伞把,愉快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李燕北那里,他拿了好酒好肉请我,我自然要多留几日。”说完,他拿眼瞄了瞄花满楼的神色,关切道,“怎么你好像很不开心?” 花满楼面上的笑容嗖地消失,他沉默了。就在陆小凤以为他不会再出声之时,花满楼侧身面向陆小凤,轻轻地开口了,“陆兄,我惹灵璧伤心了。” 陆小凤闻弦歌而知雅意,了然道:“看来你同她谈过了。” 这几年间,除花满楼外,花家人与陆小凤也看穿了灵璧的心思。知晓此事的花家人并不曾说破,而是在暗中关注着,若是花满楼无意,此事便算他们不知情,若是花满楼有意,他们自然愿意成全。至于眼尖的陆小凤,他甚至比花家人更早察觉此事,他还曾在喝酒时委婉提醒过花满楼。 见花满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陆小凤只觉他心中的伤心并不亚于此刻的灵璧,一时间,陆小凤的喉咙好似被梗住一般,十分难受。 半晌,陆小凤摸摸两撇胡子,小心翼翼道:“花兄,你对那个小丫头,果真是半分感觉也没有么?” 闻言,花满楼的面上显出几分怒色,“我亲手养大了她,我该有什么感觉?”末了,他叹了口气,“你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她……还是个孩子。” 陆小凤笑道:“若我没有记错,再过几个月,小丫头就要及笄了。她如今已是能够嫁人的年纪,这也算孩子么?” 花满楼一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伸出手,默默拂去衣袖上沾水的落叶。 “是,她已不是小孩子了……”花满楼喃喃道,“但她的年纪确实很小,做事还不必考虑后果,可是,我却不能跟着她胡闹。” 陆小凤忍不住道:“胡不胡闹,还不是你说了算?至于年纪,如今便是十八嫁了八十,也没人管得着。我瞧着那丫头对你挺认真,你便是不愿意,也不该是因为年纪,至少也该好好考虑一番。” 花满楼嘴唇嗡动,神色惆怅道:“陆兄,你并不知我心中的考量。这孩子,她被我亲手养大,又何曾认真去瞧过与她年纪相似的男子?她对我上心,有几分是因为爱慕,又有几分是因为我能让她心安,这些年你一直看在眼里,又岂会不知?” 花满楼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自责与心痛,却最终归于平静。 “现在她年纪小,迷恋依赖我,千方百计嫁了,可若有一日她对我的依恋消退,有了自己要做的事,有了真正想爱的人,到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陆小凤沉默了。 花满楼又道:“除此之外,我不能娶她,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陆小凤抬眼瞧瞧花满楼,好奇道:“是什么?” 花满楼意味深长地笑了,“陆兄,我虽然是个男人,但毕竟不是个禽兽,她甚至还没有及笄,我对她不可能产生男人对女人的爱。” 听得此话,陆小凤也笑了,他上前捶了花满楼一下,又懒洋洋地靠着他的肩,打趣道:“花满楼啊花满楼,想不到你连禽兽也不如嘛。” 花满楼也笑,道:“自然是不如陆兄你。” 陆小凤噎住,而后大笑道:“走,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一场!” “好。” 片刻后,地上无数落叶惊起,待树叶落地之后,站在此处的两个人已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皇宫中,灵璧正神色恍惚地从乾清宫中走出来。她并不想回公主府,便索性在宫中随性走着。 因花满楼的拒绝和下毒的阴谋,此刻她的心思很重。她努力想着玉罗刹的动机,思考着这其中的龌蹉,谁知花满楼的身影却时刻在她的脑海中晃悠,让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收缩。 她几乎痛得走不动路,可她知道,她的路必须要一步一步地好好走。 就在她烦闷到几乎窒息之时,不远处的假山旁忽然出现了女人的歌声。她心中一动,招手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安静,而后悄悄向前探查。 女人的歌声极是妩媚,所唱的歌词虽十分清新,却有意无意地透出几分勾人之意。灵璧默默停在假山前,小心地伸头去看,只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女正翩翩起舞,一面舞,一面唱着动听的歌谣。 灵璧的面容立时冷了,她的手指动了动,带着悄无声息的杀意。 这一条路,是朱祐樘每日去皇后宫中的必经之路。今日他被王恕绊住了脚,还不曾离开乾清宫,若按平日来论,朱祐樘早已由此经过。 打扮得如此用心,又在朱祐樘必经之地歌舞,这个宫女夺宠上位的心思已十分明显了。想到此处,灵璧的面上又冷了几分。 因朱祐樘与朝臣言明不会纳妃,世家女子们早已断了进宫的念想,谁知这宫中的宫女们反倒起了心思。也许会有皇帝因种种考虑而不纳妃子,却不会有任何一个皇帝一生只碰一个女人。因此,宫中的宫女们都在心中盘算着,只要先让皇帝看中了自己,其余任何事都可徐徐图之。 灵璧一向最恨宫女争宠,昔年由宫女成为贵妃的万贞儿是她永远的噩梦。此刻,灵璧瞧见这个面上娇羞,眼神却透着*的宫女,只想立刻要了她的命,给她一个了断。灵璧刚想上前,忽然间又似想到了什么,默默将脚步停住了。 这里是皇宫,皇宫中封了皇后,她不该过问这等争宠之事。再者,她心中有个疑惑,她那位嫂子是个极有手段的人物,宫中的宫女虽有心争宠,却绝不敢做得如此张扬。 便是果真有宫女敢如此张扬,也绝对会算准时机,一击必中,哪能糊涂到这等地步,连由乾清宫来的人究竟是谁都不曾弄清楚,便这样如小丑一般卖弄起来了。 如此蠢,如此张扬,却偏偏不曾因故被遣出宫,也不曾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还能如此巧合一下叫灵璧撞见的人,实在蹊跷。除非……她那位嫂子根本就知道此事,故意放纵了她,甚至引导着这个宫女撞在她的面前。 这是试探么,灵璧默默地想。 自灵璧爬上东厂头子的位置后,京中权贵皆以为灵璧是朱祐樘养出的一把刀,很少有人知道,灵璧是自愿如此行事的,就连张皇后也并不知情。而正是因为不知情,张皇后才会对灵璧作出如此试探。 既然做了皇帝手中的一把刀,那么不妨再做后宫中的一把刀。张皇后家世普通,虽欣喜于皇帝对自己的钟情,却也因此承受了外界的巨大压力,且她如今仍未怀孕,皇后的位置自然坐得不够稳当。 若想将位置坐稳,要么她立时生出儿子来,要么她的手段便要狠辣些。可若是她手段狠辣,且不说会不会伤了与朱祐樘的夫妻情分,便是被人抓住把柄,借机说她中宫失德逼她退位让贤,恐怕她一时间也无法反击。 是以,非得有个人来替她干些坏事,立立威风才行,而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是灵璧最为合适。 今日这一次试探,既是张皇后对灵璧的试探,也是她对朱祐樘的试探。如此蹊跷的设计,灵璧必定能够看破,她就是要让灵璧看破,而后做出选择,向她表态。若灵璧今日视而不见,便是驳了她的面子,公然与她划清界限;若是灵璧今日出手整治了这宫女,从此以后便要做她手上的一把刀了。 至于朱祐樘,若他是真心疼爱这个胞妹,待知晓此事后必定会不悦,但他再不悦,却也抓不到张皇后的把柄,反而会将怒火发泄在整治宫规,替皇后立威上;若是他并非真心疼爱灵璧,仅是将她当作一把刀,那便更好了,张皇后大可安心借用这把锋利的刀。 假山前,灵璧的面色变幻不定,久久不曾有所动作。她身后的小太监不敢催促,只是垂首恭敬地站着。 半晌,灵璧缓缓向小太监开口了,“你去,将这个宫女带去皇后那里,就说她冲撞了我。” 小太监心头一跳,应声而去。此时灵璧已无心闲逛,便反身向宫外走了。 翌日,朱祐樘便对后宫进行了一番清洗,在众人面前为皇后立威。然之后的数日,他都不曾踏入皇后宫中一步,直到张皇后于夜间来到乾清宫中,脱簪致歉,将自己心中的惶恐说开,夫妻两人这才和好如初。 58|2333 第57章◇失控的江湖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长公主侧卧于美人榻上,手中拿着卷游记,灵璧则偎在她身旁,怀里抱着一盘精致的点心。 执着书卷的玉手放下,长公主勾着唇,看向灵璧道:“说起来,你府上明明住着个让你心心念念的花满楼,你竟不回去,连着在我这里住了五六日,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自长公主交差回京之后,灵璧便一直窝在长公主府中蹭吃蹭喝。因她的到来,齐世美无法与长公主独处,每每总是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在心上人面前抱怨。 闻言,灵璧拍拍手,故作委屈道:“阿姐烦我了,要赶我走呢。” 长公主微一挑眉,道:“少来这套,说,你和那花满楼之间究竟怎么了?” 灵璧身子一颤,渐渐地垂下头去,而后咧嘴笑了笑,道:“我七哥……他不要我了……”灵璧的声音低低的,好似连说出这句话时都唯恐惊扰了什么。 长公主叹息一声,伸手摸在灵璧的头顶上,动作轻柔地梳理着她的发丝。半晌,她神色认真地问道:“阿璧,除了花满楼,你可还有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 灵璧一呆,忽觉得脑中有些晕眩,这样的话,那日她七哥也有说过。她晕晕的,面上既有迷茫又有委屈,忍不住撒娇道:“我只想要七哥!” 长公主嗤笑一声,“莫非你这一辈子,就只围着个男人打转?如此,我倒是要看不起你了。” 灵璧绞着衣摆,咬唇看着长公主,“可是……如果我去做别的事情,七哥就会被抢走的。” “那就再换一个,”长公主干脆道,她将手中的书卷一下击在自己的手心上,“你阿姐我不就是在做正事的时候,顺带手将你姐夫拿下的么。” 灵璧撇撇嘴,“是我姐夫拿下的你。” 长公主嗔了灵璧一眼,拿着书卷敲在灵璧的脑袋上。两人嬉闹了一阵,灵璧忽得问道:“阿姐,那个大魔头,你查得如何了?” 长公主敛了笑意,道:“此人深不可测,实在不好对付。” 却原来,那日朱祐樘病倒后,深觉蹊跷的他便悄悄给在外地办差的长公主递去了信。长公主接到密信后,立时便开始在暗中调查此事。因她事先便知晓南王筹备谋反之事,是以虽种种证据皆指向南王,她却并不相信。在经历了一番波折之后,她终于查出了真正的下毒之人。 谁知,这栽赃南王的下毒之人竟只是个不入流的江湖小派,倒让长公主诧异了。这无仇无怨的,怎地一个江湖势力竟想着要毒害一个颇有作为的君王?最重要的是,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实力竟能打通这其中的关卡呢? 直到灵璧的消息传来,将魔教教主玉罗刹的所作所为告之了长公主,她才总算理清了此事。南王意图谋反,玉罗刹想让南王之事提早被朱祐樘发现,便挑唆了中原武林,将毒、药提供给隐藏在其中的已方势力,再以中原武林的名义行下毒之事。 至于太监王安,原本便与玉罗刹交好。玉罗刹许的好处多,王安自然便愿意背叛朱祐樘,出卖与他一同谋反的南王。 在长公主探查到江湖小派的第二日,那股势力便在一夜之间消失,只留下一场惊心动魄的大火。仿佛是有个人特意等待着长公主查到此处,而后如逗猫一般在长公主眼前撤走了自己的势力。 越是理清此事,长公主便越觉得心惊。这玉罗刹身在边境,却能时刻掌握皇室成员暗中的动向,轻易便能使人在天子身上下毒。此人心机之深沉,行事之诡异自不必说,偏偏为人又极其狂妄,既敢捉弄天子,又敢在事后显出真迹来,丝毫不惧朝堂日后报复。 一想到玉罗刹的作为,长公主的心中便如同压了秤砣一般。她回京之后一直在调查此人,只可惜此人一向只在边境一带活动,且行踪十分隐秘,其所掌管的西门魔教又在大漠之境,长公主一时半会儿竟探查不出他的半分消息,这也就难怪此人行事会如此猖狂了。 最重要的是,玉罗刹愿意出手相助,提醒朱祐樘去注意南王,长公主总觉得他背后还藏有十分可怕的目的。只可惜,她什么也查不到。若不是靠着几年前灵璧初遇玉罗刹时,朱祐樘在塞北埋得暗桩,恐怕她连玉罗刹的教主身份也摸不清。 想到此处,长公主神色一黯,喃喃道:“往日里,是我小瞧了武林势力,如今忽然与之打起交道来,却是抓瞎了。”末了又叹息道,“花家虽能帮忙,可到底不足。只是我手上的事多,实在无暇去慢慢梳理武林势力。” 灵璧也跟着失落,“我师父虽然是他的儿子,但好像对他的事情,知道的也很少。” 见灵璧提到西门吹雪,长公主微笑道:“西门吹雪,那倒是个人物,也是我们的大恩人,可惜……”长公主摇摇头,不再说了。 然而灵璧却急急追问,“可惜什么?” 长公主定定瞧了她一阵,半晌开口道:“我这几日查到,那万梅山庄几年之前还由西门庄主掌控,近几年却反而受制于玉罗刹。若是真心对待儿子,怎地反而去收拢他的势力?恐怕他们之间并不只是父子这么简单。” 灵璧呼吸一滞,脑中忽得闪过万梅山庄中那个整日胡思乱想,急着张罗西门吹雪婚事的老管家的身影,又闪过他在玉罗刹面前神情肃穆,恭敬对答的样子。她在心中止不住得替西门吹雪担忧,却又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帮他,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那之后,齐世美前来接走了长公主,灵璧观他神色,似是有要事要同长公主商议。在长公主走后,老太监现身向灵璧提起了曾向灵璧下毒的奸细之事。 “主子,昨日有人潜入狱中,欲将那奸细灭口,被锦衣卫拦下了。”老太监板着棺材脸道,“那名奸细受了惊吓,嚷着要见您。” 灵璧学着长公主的模样微一挑眉,撇撇嘴道:“总算来了。” 因这些时日京中发生了许多大事,灵璧早已将那狱中的奸细抛在脑后,而那奸细背后的人也沉得住气,竟到此刻才悄悄着人前去灭口。 左右今日无事,灵璧便决定去瞧瞧那名向她下毒的奸细。路上时,灵璧又将当初下毒之事细细琢磨了一番,在心中猜测着此事与朱祐樘被下毒一事是否有所关联,想了一路,倒也不曾理出什么头绪来,于是灵璧便放弃了空想,索性先抓住幕后之人的尾巴再说。 待灵璧瞧见那名奸细之时,那人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喘息,只口中不停喃喃道:“公主,我要见公主……” “我已经来了。”灵璧站在牢房外,声音仍是懒懒的。在她的身后,早有机灵的锦衣卫为她收拾出一张干净的椅子,而后吆喝众人一同出去了。 起初,那名奸细未曾反应过来,仍是趴在地上,反复地呢喃。待片刻之后,他似是忽然间反应过来,竟一下坐起身来,直直撞在精铁制成的牢门之上。 “公主,公主救命!”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液自他的头顶留下,将他一双深陷的眼睛衬得分外可怖,“我愿将所知一切悉数告之公主,只求公主庇佑我的妻子!” 灵璧笑了,“我怎知你所知晓的事情,值不值得我出手呀?” 那名奸细咬咬牙道:“指使我下毒之人是南王,南王、南王他要谋反!” 灵璧笑意更浓,“口说无凭,究竟是你随意攀咬人,还是确有此事,我却无从判别。” 听得此话,那名奸细心中一凉,忙得挣扎着跪在地上,向着灵璧狠狠磕头,双目中不断留下眼泪。 “我知公主不信任我,可如今我实在不敢欺瞒于您!从前,我的妻子被捏在南王手中,我受制于他,没有办法。走到今日这一步,我从没想着要活,只想为妻子挣个生路。公主,我绝不敢欺瞒您,南王他是真的要谋反啊!” 灵璧直直盯着他,淡淡道:“如你这般的奸细,总是在被发现时便早早地自尽了。你若是不想活,一开始便去死,想来南王也不会费神去收拾你的妻子。你可别告诉我,你撑到今日,就是为了向我投诚。” 闻言,那名奸细痛苦地闭上双眼,艰涩道:“若能活着,谁又会想着去死?可我实在不是为了这个。我、我已知晓了太多南王的龌龊事,他眼下行事十分小心,便是我立时自尽,他担心我有后招,也担心我告诉过妻子,必定不会放过他们……” 灵璧敛了笑意,问道:“南王为何要毒害我?” 那名奸细双手攥在铁柱上,喘息着道:“公主救了我的妻子,我才会说!” 灵璧冷笑一声,道:“只有我愿不愿意听,没有你愿不愿意说!”说完,她站起身,渡步到那名奸细的面前,叹息着道,“你愿为妻子搏命,我倒有些敬你。你听好,我只给你今日这一次机会,若你老实将所知说出,我便会出手救你的妻子,若日后你所说之事确无半分隐瞒,我还可以饶你不死,叫你和妻子团圆。” 一阵沉默之后,那名奸细哑声道:“公主此话当真?” “你可以不信我,只是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同你缠磨。”说着,灵璧的面上已隐隐有了不耐之色。 “信!我信——”见灵璧不耐烦,那名奸细神色慌乱,急急喘息道。 那之后,他将所知之事悉数说出。灵璧一面听着,一面把玩着头发。她面上不显,心中却十分震撼。她虽早已听得朱祐樘提及南王谋反之事,却不曾想这其中竟有如此多的龌龊。 原来,那南王一直在筹备着欲在恰当的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皇帝与自己的儿子替换过来。因怕被向来随意出入乾清宫,与皇帝亲厚的灵璧识破,南王便计划着先将灵璧除去,再趁机制造混乱,谁知计划失败,倒叫灵璧抓住了把柄。 当然,这样的蠢事如今的南王却不会再做了,只因他的身后又多了一股江湖势力,多了一个可怕的帮手。那个人,便是海上白云城的城主,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剑客,叶孤城。 这一次,灵璧是真的被江湖势力的可怕之处震住了。她在心中想着,看来如今的江湖势力已然失控,非得找个人去压制住才行。她正想着,老太监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深深瞧了她一眼,而后躬身开口了。 “主子,花七少爷找来了,正在外面等着见你。” 灵璧面色一变,手中的劲道一松,数缕青丝便由她手中滑落了下去。 59|2333 第58章◇梦醒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秋风萧瑟,院中草木凋落,落叶低旋,一派肃杀景象。 灵璧自狱中出来时,花满楼正立于梧桐树下,身姿如修竹,面上挂着平和沉静的笑容。 闻得灵璧的声音,花满楼缓缓向这边走来。他的步伐稳且轻缓,带着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斯文与风雅。他每走过一处,那些枯死的树枝,卷曲的残叶,死寂的土壤便好似重又焕发起来,显露出无限的生机。 灵璧便这样瞧着花满楼一步步走近,她甚至还端着笑脸,向前走了几步。此刻的她全然不知花满楼的来意,又好似能猜出几分,她直直盯着花满楼的脚步,他走近一步,她的心便会往下沉一分。 终于,在某一刻,花满楼走到了她的面前。 “阿璧,”花满楼伸手拂去灵璧头顶的落叶,浅浅笑了一下,道,“你来这里,是在做什么?” 灵璧的双手一紧,又渐渐松开,半晌,她笑吟吟将方才逼供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无丝毫的隐瞒。 花满楼耐心听着,眉头偶尔皱起,双唇也微微抿起。过了良久,他才好似回过神来,缓缓道:“阿璧,你日后当真会放了他们夫妻?” 灵璧大笑几声,眼睛里透着阴狠,道:“怎么可能。” 花满楼噙着笑,以一种纵容、怜爱的语气问道:“那你要如何做?” 灵璧眼神挑衅道:“杀了。” 花满楼轻笑一声,忽然间伸出手落在灵璧的发间,顺着她鬓角的发丝抚下,而后贴在她的脸颊上,一点点去磨挲她粉颊上的软肉。 “不许说谎。”花满楼柔声道,“我的阿璧,心中绝不是这样想的。” 见花满楼神色宠溺,灵璧只觉心中一阵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已完全沉溺于这样的温暖之中。她想投降,想退让,想去抱住眼前的人,想要永远不离开他,可她的脚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第一步。 脑海中忽然出现那日花满楼拒绝她时说过的话,她的胸中徒然升起一片愤怒的火焰。她怨恨自己的不争气,轻易便想要妥协,她也恼怒于花满楼对她的了解,知晓如今的她绝不会轻易杀人。这种又恼又怒,又带着困兽一般绝望的心情几乎要将她逼疯了。 “谁要你来管!”灵璧狠狠拍掉花满楼的手,声音尖锐地嘶吼,“我的事,以后都不需要你操心!”说完,她转身向回走,一面发狠道,“好,你不信我会杀他是不是?我现在就进去杀了他!” 谁知她刚走出几步,一只手臂便扣在了她的腰上,又将她带了回来。花满楼将她搂在怀中,俯身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你要乖,莫要同我赌气。”花满楼的声音中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 花满楼越是这样哄,灵璧的心中便越是愤懑。豆大的泪珠自灵璧的眼眶中不断滚落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也不懂得明明是如此温暖的怀抱,为何却让她感到如此绝望。 一直以来,花满楼教会她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忍耐。忍住想毁灭的冲动,忍住想杀人的*,忍住……想占有他的心。钝刀杀人才最痛,这样慈悲的花满楼,偏偏就是要让她知道怕,知道绝望,知道什么是求而不得,而她也心甘情愿。 可如今,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尖叫,她嘶吼,她想要疯狂地发泄心中愤懑。 “走开——我杀不杀人,同你有什么关系!你若是看不惯我杀人,那你就杀了我——” 还未待灵璧的话说完,她便忽然间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她磕绊着向后倒退了几步,再抬头时,竟瞧见花满楼一张盛怒的面容。 总算不再笑了,灵璧默默在心中想着,她竟觉得这样的花满楼让她感到异常的愉快。 胸前的起伏越发剧烈,花满楼拼命隐忍着,压抑着,却仍是止不住手脚的颤抖。他猛地转过身,向前走出几步,又忽然间停下了。他缓缓负手,拇指捏在食指的关节处,压得骨节处整个泛白。 一时间,两人皆静默下来。花满楼背对着灵璧,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而灵璧则别过脸,眼神执拗地冷笑。两个人都想要离开,却偏偏谁也走不了。 片刻之后,花满楼忽然间转身,猛地逼近灵璧,而后一手擒住她的手腕,一手捧起她的脸颊,俯下身贴近她。 “我告诉你,”花满楼的声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深沉,“别人造杀业,由天道管。你造杀业,由我管。”说着,他手上一紧,又将灵璧向他怀中带入了几分。 眼前是花满楼绷紧的面孔,灵璧微微睁大了双眼,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呼吸缠绕着她的,他的鼻尖顶着她的,他的双唇几乎要碰在她的嘴唇上。 霎时,灵璧的面上透出红晕,连耳垂也烧得通红。她忽然间觉得有些羞怯,不自觉地便挣扎了几下,谁知她越是挣扎,花满楼反而越是用力,最后竟重新将她搂入怀中。 “你、你……”灵璧神色慌乱,连声音也有些颤抖。她的心中仿佛有一叶扁舟,正在惊涛骇浪之中无助摇摆、挣扎,而后渐渐沉入水中。 灵璧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微微侧开脸,颤声道:“谁要给你管,凭什么!你、你是拿什么身份在教训我,又想拿什么身份来管我!” 花满楼呼吸一滞,手上的劲道轻了几分,喃喃道:“我是你的七哥……” 灵璧听得此话,心中的怒火霎时便烧了起来。她怒极反笑,故意伸手搂住花满楼的脖子,软软道:“我可不缺哥哥疼,就是我的亲生哥哥也管不了我。你若想管我,需得换个身份。”说完,她忽然飞快地在花满楼的唇上咬了一下,嘻嘻笑了一声。 花满楼大惊,嗖地放开了灵璧。他想要退开,谁知灵璧却紧紧缠着他,怎样也不放手。花满楼嘴唇嗡动几下,声音发紧,“你莫胡闹!” “胡闹?”灵璧弯起眼眸,软软道,“我就是要胡闹,你若看不惯那就管教我吧。只是,我才不许别人管我,你若是想管,那就把我娶回家,我一辈子都听你的。” 她的话音刚落,花满楼便忽然在她手臂上点了一下,她只觉得双臂一麻,随即便无力地滑落下来。 花满楼甫一摆脱灵璧,便急急向后退了几步,而后微微侧过身去。半晌,他深深叹了口气,轻轻道:“阿璧,除嫁我之外,你真的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了么?” 灵璧一呆,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花满楼那日便已说过,她的阿姐也有问过,如今,花满楼又再次问出了口。 有没有别的想做的呢?灵璧的面上渐渐显露出迷茫,她的脑海中闪过哥哥撕心裂肺的咳喘,闪过无数为她牺牲,将希望托付在她身上的人,闪过自己坐在案前苦读医典的身影, 有,当然有。她想要努力学好医术,以后治好哥哥的身体,医好花满楼的眼睛。她想要努力当个好公主,不辜负那些曾经为她付出生命的人,为百姓做一些好事。她想要走很远很远的路,去见很多很多的人,她的人生如同刚刚升起的朝阳,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有,很多很多……”灵璧喃喃道,“有的已经在做,有的还没有做。” 花满楼神色温柔,鼓励道:“说说看,你都做了什么?” 灵璧敛目道:“我……我现在在帮哥哥,我在努力当个好公主,我在学医术……” 花满楼噙笑道:“你想帮你哥哥,就一定需要去做一把刀子么?这样的事有很多人在做,并不缺你一个。想要替百姓做好事,想要当好公主,就一定得去争,去斗,去杀人么?比起杀人,你还可以选择救人的。” 灵璧睁大了眼睛。 花满楼的笑意越发浓厚,他的神情也越发温柔,他伸出手,想要抚在灵璧的头顶上,却又居然间僵住,缓缓退回,负在身后。 “你既然在学医,为何不想着出去多救些无钱治病的百姓呢?你的哥哥是个很好的皇帝,他并不需要你陷在朝堂中去帮他周旋。你可以静下心将医术学好,再出去历练一番。阿璧,你可还记得……你说过要为我医治眼睛的,我一直相信你,我一直在等你。” 清朗的嗓音中带着一丝的沙哑,缓缓进入灵璧的心中,将她的一颗心缠住了。她细细品味着花满楼的话,只觉心中豁然开朗,然她又觉得有些不甘,忍不住冷冷哼起来。 “你、你不过是想要摆脱我,让我离得远些。等我一走,你一定会马上同别人成亲,然后永远避开我……你不过……是讨厌我缠着你罢了……” 花满楼的眼角眉梢微微下垂,而后带着惆怅无奈地笑容,缓缓道:“若能让你安心,我愿意一生不娶。日后,待你真正做完你想要做的事,你若想缠着我,那便来缠吧。”一声叹息之后,花满楼闭目道,“如此,若日后你遇到真正喜欢的人,那便不会后悔了。” 闻言,灵璧只觉得兜头一盆冰水下来,将她浇得浑身上下都凉透了。花满楼,她的七哥,他竟宁愿一生不娶,也不愿意娶她…… 大眼中盛满水光,灵璧抽噎几声,不可置信地直直看向花满楼。她不明白,明明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阻碍,为何她的七哥就是不愿意看到她,不愿意娶她。 “你、你是不是觉得,觉得我不配嫁给你啊?”灵璧笑了一声。 因为她的出生,因为她的手上沾满鲜血,因为她是地下的泥,而他是天上的云,所以她永远也配不上他,无法得到他么? 可悲,她多么的可悲。灵璧忽然大笑起来,渐渐地,她的笑声变为一种压抑的呜呜声。花满楼忽然上前抓住她的双肩,沉声道:“我绝没有这样想过。” 只可惜,灵璧已听不进去了。她的世界正在全面坍塌,她看着花满楼,好似在看着一个陌生的人。花满楼再次抱住了她,很温暖,可如今的她已明白,这样的温暖她必须要马上远离,她几乎又要哭了。 她已看清了,这份温暖就是一种毒、药,戒不得,停不得,让她沉沦,使她毁灭。 她好似是雪地里一只数日不得进食的独狼,而花满楼便似是竖在雪地里的一把沾着鲜血的刀锋。鲜血凝固在刀锋上,向外飘散着诱人的腥气,她饥肠辘辘,别无选择,急切地伸出舌头不断去舔舐刀锋。 滚烫的鲜血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她的舌头好似已麻木了,她的四肢也越发无力,她沉溺在这被温暖和诱惑包裹的杀机之中,走不脱,离不开,直至被刀锋绞断舌头,耗尽最后一丝生命。 人这一生,总要遇见一个人,你愿意缴械投降,你愿意毫无底线,你愿意放弃所有的尊严去追求他,哪怕只能得到一个温柔的眼神,一个温暖的怀抱,哪怕是一场美丽的梦。 然而,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60|2333 第59章◇离开的人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西门吹雪决定离京。 临行之前,他留下了一本心法,嘱咐朱祐樘勤加修习,以此强身健体。他又传授了一套针法与灵璧,让她日日为朱祐樘行针。 因有西门吹雪的诊治,如今的朱祐樘已恢复健康。虽说短寿的隐患未曾彻底消除,却也绝不会再同之前张太医所预测的那般,活不过盛年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灵璧已十分满足。她如今已将全部的心神投入到学医上,如同入魔一般,再不去关注其他任何的事,连西门吹雪见了她的疯样,也忍不住夸了她几句。 西门吹雪走的那一日,灵璧一路将他送至城外,颇有些依依不舍。见状,西门吹雪便不急着离开,索性下马与灵璧坐于庐中闲谈。此番离开,西门吹雪对灵璧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两人闲谈数句之后,西门吹雪忽得直视着灵璧,问道:“你此番可是真心学医?” 灵璧嗖地挺直腰板,郑重道:“我当然是真心的。” 西门吹雪将长剑握在手中,细细地磨挲着剑柄,半晌道:“你的真心,来自于谁?” 灵璧听得此问,忽觉心头一刺,她紧紧抿着双唇,并不回答。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告诉你,若你只为一两个人而学医,那注定是学不好的。” 灵璧心中起了火,嚷道:“怎么不行了,你就会吓唬人!再说,我学医……才不是为了谁,我以后会走好多好多的地方,会去救好多好多的人……” 西门吹雪盯着她,再次冷冷道:“谎话。” 灵璧一滞,不说话了。西门吹雪看穿了她的心思,她无话可说。事实上,她虽口上说着要为百姓学医,要为当好公主学医,然这终究只是她的一个单薄的想法,还不曾在她心中留下刻痕,真正让她时刻记挂在心头的是哥哥的身体,还有……那人的一双眼睛。 说到底,她此番拼命学医,想着日后四处云游,只是因为她觉得时间难捱,觉得心痛难忍,她急着想要找些事情来做,她只是……不想让那个人看轻自己。 西门吹雪见她眼眶湿润,顿了顿,伸手摸在她的头顶上。起初,灵璧只觉头顶的手有几分僵硬,渐渐的,那只大手便放松下来,轻轻在她头上揉捏。 灵璧心中微暖,满足地哼哼了几声,而后猛然醒悟过来,恼怒道:“我不是小孩子,不许摸我的头!”说完,她用力去掰西门吹雪的手。 西门吹雪微微挑眉,轻易便拨开灵璧的双手,而后在她额上弹了一下。 灵璧揉揉额头,气呼呼的模样。 半晌,西门吹雪缓缓道:“四年之前,我的医术便再无进展,只因我已将全部的诚心给了我手中的剑。”说着,他又伸手弹了灵璧一下。 “万物皆有道,剑之道在于诚,医之道在于爱世人。你只爱花满楼一个,以何成此道?” 灵璧心中大震,身子猛地晃动几下。西门吹雪的话如同一把尖刀,将她的心血淋淋地刨开,让她再没有一丝的退路。她不禁想,难道她喜欢花满楼真的是一种错误么? 她只是想认认真真的去喜欢一个人,得到一个人,为何全天下的人都想让她回头,为何全天下的道理都要将她打倒,逼她认错,难道她真的不配么? 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她竟需要在医道与花满楼之间作出选择,好像她这一生并不被允许拥有太多的东西。 这一刻,灵璧终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真的从梦中醒来了。她从一场虚幻,却又幸福到令她战战兢兢的美梦中醒来,只留下无尽的空虚,与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孤寂。 就在灵璧万念俱灰之时,西门吹雪的眼中反倒透出了笑意。他执起长剑,将剑鞘伸过去点在灵璧的头上,淡淡道:“小家伙,竟也晓得情爱。” 灵璧登时大怒,拽着西门吹雪的剑鞘吼道:“我不小!我都快能嫁人了,我是大姑娘!” “大姑娘。”西门吹雪重复了一句,好似在细细品味。他将长剑一收,站起身缓缓走至灵璧面前,垂首看她一眼,而后拢袖望向远方,道:“大姑娘,去外面走一走吧。” 灵璧的眼泪忽然间便落下了,她拼命眨巴着眼睛,只觉喉中哽咽,心中酸胀难忍。她的嘴唇嗡动了几下,半晌,终于轻轻道了一句,“好。” 那之后,西门吹雪便不再停留,打马而去,只留下阵阵的马蹄声。灵璧略站了一会儿,便也离开了。 离开之后,灵璧如游魂一般晃入长公主府中。她已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不曾回自己的公主府了,她知道花满楼仍留在那里等她,可她不想回去,也不想见他。 她不想去见一个仅仅是为了遵守承诺,等待着为她庆贺及笄礼才留下的人。 灵璧将要走入内室时,正撞见从内而出,满面春风的齐世美。这位未来的姐夫瞧见灵璧很是高兴,临走时还不忘告诉灵璧,说他此次出门办差还为灵璧寻来一个手艺极好的厨子,又说此刻长公主的桌上便放了许多新鲜的吃食,叫灵璧速去尝尝。 即将入口的美食总算让灵璧的心情好转起来,她加快脚步走入内室,正瞧见长公主笑吟吟的,正赏玩着一块玉佩。 灵璧凑过去瞧了瞧,而后向口中塞了一块点心,含糊道:“这不是以前那块玉。”她还记得,长公主握在手中的那块玉佩被摔碎了,后来又以金子镶上,上面还有一朵盛开的花。 “嗯。”长公主细声道,面上透出几分红晕,“他非要拿他贴身的玉佩同我换。” 灵璧哪晓得这内里的暗潮涌动,只觉得这事好没道理。按说那块摔碎的玉本就是齐世美送的,若他觉得磕坏了,不好了,大可再送一块,怎么还要将从前的要回去。 一时间,灵璧只觉得自家姐夫有些小气,她忍不住严肃向着长公主道:“阿姐,你以后嫁给他了,要记得攒点私房钱。” 闻言,长公主乐了,她掩嘴笑起来,笑得肩膀乱颤。片刻后,她叹息着向灵璧道:“你啊,真是个孩子。” 灵璧不乐意了,“哼”得一声转过身去,她就不明白了,这一个两个的,总说她还是个孩子,她究竟哪里小了,她分明已经是大人了!恩……只除了胸前的两坨,确实还小点儿…… 长公主见灵璧生气,一面笑,一面去哄人,她费了老大的功夫,才终于将小大人又哄得高兴起来。 在笑闹了一阵之后,灵璧忽然向长公主道:“姐姐,京中的事我不想管了,我想出去走走。” “这是好事。”长公主勾唇道,“你这样的年纪,正是要到处走走,长些见识的。” 灵璧看着她,神色认真道:“我这一次,真的想好好把医术学出来。我走之前会把扎针的法子教给张太医,他的医术高,由他行针会更好些。” 长公主颔首,微笑道:“还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你便及笄了,待行完及笄礼再走吧。”末了,她沉吟片刻,道,“阿璧,你若有时间,便去宫中陪皇后说说话吧。” 灵璧愣了一下,看她。 长公主莞尔一笑,道:“她毕竟是一国之后,是你的嫂子,你哥哥的结发妻子。便是之前有些不痛快,难道你还要等着她来同你低头么?”她说着,伸出手摸了摸灵璧的头,“乖,莫让你哥哥为难。” 灵璧一天之内已被摸了许多次脑袋,顿觉有些挫败,整个人怏怏的,半晌才闷闷地应声。 长公主满意地笑了。事实上,她还有一些话并未曾说出口。眼下灵璧虽然风光,可她一无母族,二无夫家,仅仅依仗着朱祐樘的维护,并不能持久。且朱祐樘虽是天子,身体却并不好,以后的事便很难说了。 而张皇后却是个极有后福的人。她前有朱祐樘绝不纳妃的誓言,后有被朱祐樘大力帮扶的家族,待日后她生下皇子,她便会是这世上最有权势地位的女人。若此刻灵璧与之结仇,待日后新帝继位,灵璧的日子便会极难过了。 况且,张皇后虽有心计,为人倒也和善,并不是心胸狭窄,锱铢必报之人。她那日对灵璧的试探,也实在是被逼得急了。后来朱祐樘同她一番推心置腹之后,她便彻底解开了心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个人要想好好地活着这世上,那便需要去不断的遗忘,不断的释然,这才能将路走得长,走得宽。 三日之后,灵璧扭扭捏捏去了张皇后宫中。张皇后格外惊喜,连忙将这段时日为灵璧筹备的新衣拿出来,又皱着眉反复念叨灵璧瘦了。当灵璧向她说出自己即将离京之事后,她登时落下泪来。 “你可是因之前的事厌了嫂子,这才找个借口要走?我……我家中也有妹妹,同你差不多的年纪,我算计了你,心中也十分难过……” 灵璧有些慌,手忙脚乱地去安慰张皇后,一张脸憋得通红。她干巴巴向张皇后说了一堆的话,说了自己学医的决心。张皇后听了,心中这才好受了些。 最后,当灵璧要走的时候,张皇后忽然拉住她的手,含泪直直看着她道:“嫂子相信你,你一定能学好医术。等你学成了,你哥哥的身体便有救了。到时候,你便是有法子能让我以命换命,我也是肯的……” 至此,灵璧彻底释然。这世上能有个人待她的哥哥这样诚心,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两个月的时间如流水般走过,很快便到了灵璧及笄的日子。 那天,她穿着厚重的礼服,恭敬地跪在朱祐樘的面前。有庄严的乐声响起,宾客们就座观礼,神情皆十分愉悦。张皇后站在她的身旁,细细为她梳头。她看着笑意正浓的朱祐樘,不禁回想起两人前日里的对话。 “哥哥,此番我一定会好好学医的。曾经……曾经那么多人为我而死,我若不去做些什么,我心中难受。” “死去的人只会希望活着的人能好好活着,你便是不学医,一辈子好好享乐,想来他们也不会怪你的。” “哥哥,你只会说我。你要是真能这样想得开,也不会拼命批那么多折子,日夜伏在案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看来,我们兄妹的性子实在很像。” 同一时刻,在公主府中,花满楼正坐在灵璧的梳妆台前,伸手磨挲着镜前的首饰盒,他的笑容有些憔悴。 今日是灵璧的及笄礼,可他并没有受到邀请,他的小妹好似已忘记了他这个人。 花满楼静坐了片刻,而后自袖中取出一只紫檀木的簪子。样式典雅的簪子上被细细雕刻了一段经文,经文的字极小极密,显然,要雕刻出这样的效果,需要花费很多的精力,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更是十分艰难。 因为这个簪子,花满楼的手指上留下了无数道疤痕,可他并不觉得痛,相反,他觉得很快乐,他在雕刻时,只要想着这段经文今后能被他的小妹妹簪在头上,能保佑她走在路上时平平安安的,他便觉得十分满足。 可如今,这样的簪子却再也送不出去了。 花满楼轻轻叹息了一声,而后微笑着打开眼前的首饰盒,将这只木簪郑重地放入盒内。当首饰盒重重地合上之时,他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他想,他终于还是将护在怀中的小雏鸟放飞了。 61|2333 第60章◇死在床上的人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五月,天气依旧微凉,人人皆不敢轻易减衣。 在开封城中,湖水碧绿可爱,瓦肆里人声鼎沸,十分热闹。货郎们挑着货四处走动,来回吆喝,有卖卦的人装模作样坐着,与旁边卖小食的摊主打着商量,想要赊几样吃食。喝故衣的摊子前站了许多的妇人,她们正说说笑笑地挑拣着。 灵璧坐在莲花棚中,支着头看向川流不息的街道,百无聊赖地叹一口气。 距离及笈之日已有小半年的时间,灵璧走动了许多地方,结识了许多奇怪而又有趣的人。 这段时日里,灵璧总是会定期收到许多人的信件。有来自京城的,有来自花家的,有几次,她甚至还收到了万梅山庄寄来的医书。 据说,在她离京之后,花满楼便也离开了京城,回到了自己的小楼中。她听得这样的话后,面上淡淡的,只在心中记下了小楼的位置,默默避开了那个地方。 一个月之前,陆小凤曾来瞧过灵璧。停留的这几日,陆小凤并不曾提及花满楼,只一个劲儿取笑灵璧瘦了,两颊上少了许多的肉。灵璧只管同陆小凤说笑,并不愿去深究他的来意。 每走到一个地方,灵璧便会去拜访当地有名望的医者,跟在他们身后一同出诊。然她的医术却始终没有什么大的进展,只因每当前辈要求她独立切脉拟药单时,不知怎的,她总会心神不宁,于药材的取舍上优柔寡断,始终拿不定主意。 时间一久,灵璧的医术停滞不前。她虽长了些见识,可若真为人治病,反倒不如寻常的乡野大夫。在一番纠结之后,灵璧索性暂时放下医术,四处走动散心。 这几日灵璧走到了开封,开封风物极佳,她痛快地逛了许多日,倒也不急着离开。今日饭后无事,她便坐在棚子里听人说书。 今日台上站的是个金牌说书人,据说是由京城而来,名唤清乐。这是个穿着男装,头上戴着瓜皮帽的年轻姑娘,她说起书来眉飞色舞,总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惊木一拍,清乐背着手,脆生生道:“说起咱弘治年的这位圣上啊,那可是个了不得的明君哪,对咱老百姓那可是掏心窝子的好!” 台上有愿意捧哏的看客笑道:“哦,如何的好法?” 清乐闻言来了精神,拍手道:“哎呦呦,这位客官问得好!咱们这位皇帝啊,远的不说,就说上次为京中官员走夜路点灯的事儿,我便是现在想起来,都几乎要落下泪的。” 说完,她自袖中扯出方帕,在眼角擦拭了几下。众人见她如此,倒也起了些感慨,口中念叨起这位皇帝的好处。见状,清乐满意一笑,又继续开口了。 “自这位登基,那些个整日剥皮吸血的大贪官一个一个被治了罪,换上了好些青天大老爷。如今啊,咱们小老百姓是交的钱少了,日子舒心了,也都能想想娶婆娘嫁汉的好事啦!” 瞬间,众人哄笑起来,有好事的高声道:“你这姑娘才多大,也知道什么是嫁汉子?” 清乐瞪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呀?” 台下的笑声更多更大了,连灵璧也咧嘴笑起来。 就在众人相互取乐之时,忽的有两个人气势汹汹冲入莲花棚中,一下站在了灵璧面前。 来人是一男一女,男的人高马大,一副泼皮样儿;女的尖嘴猴腮,十分瘦小,行动处却带风,一股子泼辣味。 只见男子双目一瞪,指向灵璧道:“娘子,前几日就是这个人为我治的病!”他说话的声音十分滑腻,让人听了心中作呕。 女子“啪”得拍在灵璧的桌上,粗声道:“小娘皮,你好狠的心,竟拿人命开玩笑!前几日我汉子闹病,是你给开的方子,害得我汉子疼了一宿,死去活来的!”说完,她又冲众人挥了挥手,扬声道,“今儿当着大伙儿的面,我倒要向你这个江湖骗子讨个说法!” 女子的话音一落,四下一片哗然。人人瞧着灵璧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探究,有的见灵璧年纪小,又是女子,早已露出鄙视的神情,心中已认定了灵璧唬人骗钱的罪。 灵璧瞧着女子的撒泼样,笑了笑,她仍是支着头,懒懒地道:“你想要什么说法?” 见灵璧虽孤身一人,却分外镇定,一男一女两个人忙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有些犯嘀咕。 却原来,这对夫妻心性偏邪,平日里皆做些盗墓、略卖人口的阴损事,无数少女因这两人改变了一生的命运,就连十岁的女娃,他们也敢黑了心,掳来往窑子里卖。 某日,这对夫妇瞧上了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儿,正要下手时,男子忽得倒地不起。女子慌了神,忙将自家汉子拖去医馆中诊治。谁知男子的病症太过奇怪,医馆中的老大夫瞧了直摇头,只说无能为力。 这一下,女子可算是吓破了胆,她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将附近的医馆都跑了个遍,连烧符驱邪的江湖术士都找来了。然吃下无数汤药,喝下符水之后,男子的病症不见减轻,反而日日衰弱,几乎要断气了。 恰在此时,灵璧来到了开封,她瞧出这名男子乃是中毒。因灵璧并不知晓两人身份,见女子几欲随男子而去,心中怜悯,走前便留下了一个药方。女子如获至宝,当即抓药煎药让男子服下,谁知药服下后,男子疼得死去活来,吐了一宿的血,到日出时忽然醒转过来,开口要水喝。 三日之后,男子彻底痊愈,女子狂喜,紧紧与丈夫抱在一起。然病治好后,女子却在心中打起了灵璧的主意。她见灵璧样貌精致,又正是花朵般的年纪,便想着拿灵璧赚一笔大钱。 夫妻两人一合计,便决定诬赖灵璧唬人,光明正大地拿捏住她,料想旁人瞧见了也不会多管闲事。谁知两人戏刚唱了个开头,原本应该惊慌失措的少女却十分淡定,她眼神中透出的兴味更是让两人犯怵。 女子暗自提气,冷声道:“说法?似你这般狼心狗肺之人,还是跟我去官府讨说法吧!”说完,女子伸手便向灵璧抓去。 就在此时,一个白衣的少妇拨开了那人的手,挡在了灵璧的面前,冷冰冰道:“既然要讨个说法,还是当面说清楚为好。” 那名尖嘴猴腮的女子被人拦下,愣了愣,后退一步,拿眼睛将白衣的少女上下看了一遍,而后面上露出了笑意,慢悠悠道:“哎呦,原来这小娘皮还有个同党呢,如此,也随我们走吧!” 女子说完,忙得向男子使眼色,预备将灵璧与白衣少妇同时拿下。谁知两人刚一伸手,便觉手臂上一麻,忽得使不上劲来,直直垂落下去。两人心中大惊,看向白衣少妇的眼神中带了些惧色。 见状,白衣少妇笑了,她笑时脸上带着两个酒窝,十分俏皮好看。她转身安抚地拍了拍灵璧,而后复转过来道:“你说这位姑娘卖了假药给你,让你汉子吃了。那我倒要问了,怎地喝了假药,疼了一宿,你家汉子反倒痊愈了,如今还活蹦乱跳的?” 白衣少妇话一出口,在场的人皆露出惊疑之色,交头接耳起来。 尖嘴猴腮的女子强稳心神,愤愤道:“那是我们去找了旁的大夫,这才保住了我汉子的命。要不然,我哪里有精力来管这小娘皮!” “口说无凭。”白衣少妇笑道,“我略通医术,不如你现将旁的大夫的药方拿出来,让我瞧瞧真伪,或寻他来对质,一待确定你二人所言非虚,我便绝不会再插手此事。” 闻言,台上的清乐忙点头道:“就该这么办!今儿个当着大家的面,你们索性将事情全弄明白喽,如此是奸是忠,咱们一瞧便知!” 金牌说书人一出口,台下的看客纷纷附和。那夫妻两人见此情景,心中发虚,只想一走了之。 “哎呀,如今骗人的都这般猖狂了,好啊好啊,我们小老百姓斗不过你们,只能自认倒霉,我们走便是!”女子一面说,一面拉着男子向外走,一溜烟没了踪影。 待两人走后,台上的说书人便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开始继续说书。灵璧依旧坐着,她侧首向站在她身旁的白衣少妇道谢,请她坐下。白衣少妇微微笑起来,盈盈坐在灵璧的对面。 “我叫燕七,你叫什么?”白衣少妇冲灵璧眨了眨眼睛。 灵璧笑眯眯道:“我家中人唤我阿璧。”末了,灵璧直直看向燕七,语气肯定道,“方才那两人走时,你在他们身上下了毒。” “对,中了我的毒,这两人是活不成了。”燕七眼中闪过厉色,而后也笑起来,“小妹妹真聪明,看来你已经猜到上次的毒也是我下的啦!”她悠悠饮了口茶,将方才那两人的种种恶行告之了灵璧。灵璧听完后,微微抿唇,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 燕七感叹道:“那两人卖出了无数的女子,连他们也记不清,我倒是想救人,可我已自身难保啦。” 灵璧心中一动,默默记下此事,而后歪头道:“你这样厉害,也会自身难保?” “没钱花啦,得赶紧挣两个出来。”燕七皱了皱鼻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知道你方才根本不需要我出手帮忙,只是我见你似是不凡,想劳你帮个忙。” 灵璧起了兴趣,道:“你要我帮什么忙?” 燕七叹息道:“在帮忙之前,我首先得去找我的丈夫。” “他在哪儿?”灵璧问。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他啊,他已经死在床上啦!” 62|2333 第61章◇懒散夫妻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灵璧跟着燕七一路走到了客栈,在一扇房门前站定。还未待燕七将房门推开,里面便传出了哀怨的男声。 “唉……老婆啊,你为何还没有回来……” “唉,莫不是嫌弃我被王动传染了懒病,不要我了吧……” 闻言,燕七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揉了揉额角,而后一脚踹开房门,大步走到了床头。 “郭、大、路!”燕七磨了磨牙,“你还不给我起来!” 床上平躺着的郭大路双目霎时发亮,一个鲤鱼打滚坐了起来,而后扑上去一下抱住燕七的腰。 “老婆!”郭大路将脸埋在燕七的小腹上,闷闷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 燕七微眯着眼睛道:“郭大路,我找到生意了,你到底起不起来。” 郭大路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腰板挺直向着燕七道:“老婆你休息,我去干活儿!”说着,他便挠挠头笑起来。他的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十分爽朗,十分讨人喜欢。 灵璧在旁边瞧着有趣,咧嘴笑起来,而后好奇问道:“你老婆叫你做什么你都会做么?” 郭大路老实巴交道:“那当然。” 灵璧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坏笑道:“那她让你当小倌,你也去?” 闻言,郭大路将腰背挺得更直了,他向着灵璧严肃道:“那不行,我是要为老婆守贞的。” 听得此话,灵璧也严肃起来,“很好,你是个好丈夫。” 郭大路更严肃,“我当然是。” 燕七哭笑不得地瞧着两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因灵璧觉得这对夫妻十分有趣,心中生出了结交的意思,便决定摆上一桌,与两人好生聊聊。燕七才要推辞,灵璧便说是为报答她今日出手相助之情,燕七也不矫情,当下大大方方应了。 如此,在暮色正浓之时,三人来到开封最好的饭馆,高高兴兴地坐下了。 灵璧要了些招牌的清泉小烧,与燕七夫妇有来有往地喝上几盅。三人越聊越起劲,喝到一半已“阿姐”“阿妹”,“大哥”“小妹”地叫起来。 郭大路喝得高兴,便同灵璧讲了些从前自己与燕七遇到的稀奇事。燕七手上的酒下得极快,有时也停下来附和郭大路几句,替他做些补充。 却原来,这两人皆是江湖游侠,早年在友人王动家中相识。彼时燕七男扮女装,郭大路不知其为女子,却对其产生了感情,后来燕七因故离开,郭大路千里寻她,历经种种磨难,终于寻回燕七,与之结为夫妻。 那之后,两人便四处云游,走到哪里算哪里,若没了盘缠,两人便揽些生意来赚钱。郭大路与燕七家中皆有产业,郭大路在父母双亡之后将家产散尽,捐于穷苦人家,自己则浪迹江湖,而燕七家中产业虽在,然她却不愿动用父辈的钱财,只想过挣几个花几个的潇洒日子。 其实听到此处,灵璧已猜出燕七找上自己的目的,只是这对夫妻着实有趣,且为人十分值得敬佩,能结交这样的人物,她心中十分高兴,也愿意相帮。 燕七夫妇同样也觉得灵璧十分顺眼,又见她对江湖之事十分好奇,便与她多说了些。 灵璧的酒量不深,因此并不豪饮,只在郭大路夫妇说得尽兴时笑着举杯,偶尔她听出感慨来,也不与人碰盏,只将酒盏拿起来一仰而尽,直呼痛快,再探身同夫妻两人探讨。 待酒足饭饱之后,灵璧敲了敲杯盏,微笑道:“今日一番交谈,小妹受益匪浅,二位的姿态实在令人敬服。说起来,之前燕七姐曾说有事用得上我,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自当尽力。” 闻言,燕七露出两个俏皮的酒窝,皱着鼻子道:“小妹是个爽快人,我若藏着掖着,倒是不诚心啦!其实啊,那日我瞧你似乎大有来头,又见你十分无趣的模样,便想着让你雇我们当向导。我夫妻二人云游多年,包管让你玩对地方,玩得开心!” 说完,她轻轻握住灵璧的左手,笑吟吟道:“但现在,阿璧已是我夫妻俩知心的朋友啦,自然不该再提钱财之事。若小妹不嫌弃,可愿与我夫妻二人结伴同游?” 灵璧自然愿意,当即便答应下来。 于是乎,三人便于翌日出了开封城,一路结伴同游。有时,燕七夫妇会接活计赚些盘缠出来。他们接活儿时并不挑剔,一叠银票的活计接,一两吊钱的活计也接,他们接活儿时十分开心,好似这样的赚钱方式本身便已是一种享受。 渐渐地,灵璧便发现这对夫妻皆不爱财,每日里只在乎活得是否痛快。某日,当手上已无盘缠的夫妻俩刚赚得一些银两时,一个家中有重病母亲的小乞丐恰好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毫不犹豫便将刚赚到手的银两送了出去,而后两手空空与灵璧碰头。 灵璧永远记得那时夫妻两人相视而笑,互相摊着手,调皮地揶揄对方是穷光蛋,而后又一唱一和地说着“没钱花啦”,“得赶紧挣啦”之类玩笑话的场景。那样的潇洒,那样的默契,让她十分动容。 当郭大路找到活计,兴冲冲独自出门之后。灵璧拉拉燕七的袖子,有些羡慕,有些感叹地向燕七道:“你们两个人感情真好,你们……从未吵过架么?” “寻常拌嘴当然会有,但都是些转头就忘的小事。”燕七微笑道,她的眼神十分温柔,仿佛藏着春天,“人一生如此短暂,难得遇到个知心的,有什么好吵的呀。” 灵璧抿嘴笑笑,支着头道:“你们真是一对特别的夫妻。”在她看来,这对夫妻性情喜好相投,又皆十分独立,行走江湖时时分时合,对彼此充满信任和感激,这实在是不易做到的事。 “特别?我们特别?”燕七扬了扬眉毛,朗声笑道,“傻小妹,夫妻本就该是如此啊!你们这些小姑娘啊,总以为与人相爱便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好像已经把全部身家压在上面,人家不把全世界捧给你,就会让你输得倾家荡产似得。” 灵璧微微有些愣住,她忽得想起自己与花满楼之间的种种事。在瞧见了如此潇洒的夫妻关系,如此轻松愉快的相爱方式之后,她不禁在心中想,是否她的爱太过浓烈,太过沉重,太过令人窒息。 没有人会愿意一生负重前行,带有太多绝望和压抑的感情只会让人毁灭,连她自己也不会想要。她忽然觉得很羡慕,她觉得燕七与郭大路的感情之所以轻松,便是因为他们的身世十分简单,从一开始便没有沉重的部分。她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出来了。 闻言,燕七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沉重么,自然也是有的啊。”一声叹息之后,她向灵璧道,“我的家世有些复杂,我与郭大路本是绝无可能的。可那个呆子,他竟然什么也不计较,一路追了过来。我父亲暗中拿权势和美色试他,他一个也不要,只想要找到我。” 说到此处,燕七停住了,她似乎陷入了甜蜜的回忆之中。片刻后,她回过神来,面上不禁微微一红,而后露出两个酒窝道:“小妹,你可知道我为何叫燕七?” 灵璧摇头。 燕七莞尔一笑,“因为我之前死了七次,第一次死时我叫作燕一,第二次叫燕二,到最后便叫作燕七啦!” 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满足地眯起眼睛,继续道:“人这一生,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心意相通,能陪你终老的伴侣。我寻觅了那么久,遇见了那么多的人,每失败一次,我便当作是死过了一回。如此失败了七次,我才遇见了郭大路,可当初我们也只是险胜,差一步也会失败。” 灵璧喃喃道:“真好,你们很幸运……” “岂止是幸运。”燕七喝了酒,眼睛亮晶晶的,“我们都十分感激能遇到对方,我也相信,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改名字啦!” 灵璧受到感染,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带着涩意和辣意的美酒流过她的喉咙,在她的胃中翻滚起来,烧得她心头微微颤动。 燕七瞧了瞧灵璧的神色,忽然道:“怎么,小妹心中有人了?” 灵璧一滞,轻声道:“有,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如今想来……是我抓得太紧,让他困扰了。” 燕七笑起来,伸手与灵璧碰杯,而后欢快道:“别难过!要么,你便当自己死了一次,要么你便更加勇敢地去追,直到对方娶妻,你再无可能。” 灵璧绷紧嘴角,敛目道:“虽然可惜,但是太累了。我很累,他……也很累。就算以后真的在一起,也会筋疲力尽的吧。” 燕七笑意淡去,看着灵璧认真道:“夫妻过日子可算得上是最简单也是最难的事。你想要过得快活,那你便会很快活,你若思虑得多,必然不顺心的事也多,可你若是不去思虑,危机也就不远啦。所以啊,若是爱一个人,你不能抓得太紧,也不能毫不费力,总是要张弛有度的。” 灵璧听得此话,也顾不得伤怀,忙严肃道:“燕七姐,莫非你是在教我御夫之道?” 燕七乐了,朗声大笑起来,“是的,是的!”笑完,她冲灵璧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道,“保管你手到擒来,抱得美人归。” 灵璧也哈哈笑起来,将酒杯拿起来,扬声道:“好,抱得美人归!” 63|2333 番外二◇神与魔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五月,是月季花盛放的时节。 身为掌管花期的花神,花满楼登上云团,认真地一寸寸探查地面上开花的情况。 深山,野林,河岸,每一处的月季花都盛开得极其热烈。一朵朵,一簇簇,将地面染上各种鲜嫩活泼的颜色。有清风吹过,月季花儿们快活地摇晃着花瓣,争先恐后地向天上的花满楼问好。 “神尊,看这里看这里!” “新的一年!神尊又来看我们啦。” “神尊神尊,你还记得我嘛?” 花满楼噙着笑,垂首一一回应兴奋的小花们。他的目光温柔如水,他说出的话也十分动人,他记得每一朵小花的名字,记得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所有事。每当有月季花向他问好时,他便会准确地叫出月季花的名字,而后温声询问她的近况。 及至一座山谷时,花满楼的眉头忽得蛰起,因为他发现,山谷中的月季花并没有开放,她们三五成群依偎在一起,神色惊惶,正在瑟瑟发抖。在山谷的中间,静静躺着一块黑石,石头上不断散发着黑气,将四周的草地渐渐染黑。 长袖一挥,使得一种无声的力量席卷了山谷。霎时,其中的黑气悉数消散,万千花朵齐齐绽放,在风中咯咯笑起来,那块散发黑气的石头被金色的光芒包裹住,黑气无法溢出,将石块染得越发深黑。 花满楼自云头上落下来,于黑石前站定。他垂首细细瞧了瞧石块,半晌,他微抿起唇角,面色有些沉重。 这是一块沾染了魔气的灵石,如今已快修炼成魔了。 黑石察觉到了神力的束缚,开始奋力挣扎。魔气自石块中汹涌而出,疯狂撞击着由神力形成的结界,渐渐地,魔气变得稀薄,也越发无力,而后虚弱地钻入石块中。 四周的月季花见花神制伏了魔气,纷纷凑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魔,这是魔胎!” “今天早上忽然掉下来的。” “魔气好可怕,我刚才几乎要枯萎死掉啦!” “神尊,这是魔啊,快杀掉快杀掉!” 就在月季花叫嚷得正欢时,石块忽得剧烈颤动起来。与此同时,天色骤然暗了下来,大地震动,远处的河水左右溅出,将岸边的芦苇冲倒。 咔哒一声,黑石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女娃显露出来,她正缩成一团,闭着眼睛,贪婪地吸食着魔气。待她将石块上所有的魔气吸食完后,她满足地哼哼了几声,而后陷入了更加深沉的睡眠之中。 与此同时,天地也静默下来,仿佛方才的地动山摇只是一场梦。 月季花们被吓坏了,有胆子小的已经弯下腰低声哭泣。靠近花满楼的小花们忙将花瓣贴在花满楼的衣摆上磨蹭。 “神尊,好可怕!” “成魔了,成魔了!” “魔只做坏事,不做好事,神尊杀了她!” “对,杀了她,凡人说这叫为民除害!” 花满楼轻轻摇头叹息,而后撤了神力,将地上的女娃抱在怀中。女娃嘟囔了一声,而后将头埋入花满楼的怀中。 “不能杀。”花满楼看着女娃的睡颜,目露怜悯道,“她也有活下来的权利。” 闻言,月季花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皆是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有一朵花气呼呼地,撅嘴道:“可是她长大会做很多坏事啊!” 花满楼矮身摸了摸小花的花瓣,安抚道:“由我来看着她,我不会让她去做坏事的。” 于是乎,这个刚刚出生的小奶娃便被花满楼抱走了。 小奶娃长得很快,学东西也很快,在很短的时间之后,她便开始迈着小短腿,吚吚呀呀跟在花满楼身后叫嚷。 每到一处鲜花枯萎之所,还未待花满楼施展神力,小奶娃便会张大嘴巴,啊呜啊呜得将方圆几百里的魔气全部吃光,使鲜花不再枯萎。 时间一长,神界的其他天人纷纷称赞花满楼机智,也寻思着去弄个小魔娃养在身边。毕竟,比起每日耗费大量神力,亲自动手驱散人世间的魔气,自然是拥有一只能自己吸食凝聚魔气的小魔娃更加省心了!天人们也是很会偷懒的。 魔气吃得多了,小奶娃长成了七八岁的小女娃,她心智渐开,已能说一口流利话,也能独立思考了。 当她发现自己学会说话时,她马上问花满楼:“你是我爹嘛?” 花满楼笑着摇头。 她又问:“那你是我娘?” 花满楼咳嗽一声,摇头。 小女娃迷惑了,歪头问:“那你是谁?” 花满楼浅笑道:“我是掌管花期的神,我叫花满楼。” 小女娃将花满楼的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而后挠头道:“你是神,我也是神嘛?” 花满楼面色微敛,道:“你不是神,你是魔。” “什么是魔?” “以后你会知晓。” 小女娃撇撇嘴,索性将此事抛开,蹦蹦跳跳去吸食魔气去了。 天生魔胎自然与寻常孩子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女娃忽然在某一日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魔,她不自觉地便想要使坏,想要杀戮,想要摧毁一切。 娇嫩的花朵被她沾上魔气,开始渐渐枯萎;河流被她注入魔气,变得浑浊;深山中的野兽被她肆意玩弄,生与死只在她一念之间。 每当她起了杀心要做坏事时,花满楼便会出现,轻易驱散她的魔气,将她制服,明确地告诉她不可以这样做。小女娃不甘心,每次都会牟足劲去攻击花满楼。她虽是魔,却尚未成气候,花满楼每次与之交手时,都会时刻提醒自己抑制神力,生怕稍有失控便会让小魔娃受重伤。 次数多了,小女娃长了教训,她不敢正面与花满楼作对,便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花满楼的底线,争取在花满楼的眼皮底下做些力所能及的坏事。 花满楼哪里会不明白小女娃的心思,但只要她不过分,打个架闹个事什么的,花满楼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小女娃是只魔,本性便恶,对她的要求不能过高。 被放宽要求的小女娃十分高兴,再也不向花满楼抱怨,也不再反抗他的劝阻,每日只胡吃海玩,兴冲冲地做些极小的坏事。每当她打赢了架,闹够了事后,她便会觉得十分满足,认为自己是个威风凛凛的大魔头,全天下的坏事都是她做的。 只可惜,近日来有件小事让威风凛凛的大魔头十分苦恼,那便是尿床。 一日清晨,当朝阳冉冉升起之时,小女娃嗖地睁开双眼,呼哧一下爬起身,站在床榻上仰天咆哮:“我是大魔头,我要起床做坏事啦!” 察觉到响动的花满楼匆匆赶来,见小女娃的床褥上一片湿润,深深叹一口气,而后哭笑不得道:“大魔头,你又尿床了。” 小女娃如同被踩到尾巴般跳起来,窘迫怒吼:“没有,我没有!” 花满楼轻笑一声,摸摸她头道:“恩,你没有,大魔头是不会尿床的。” 小女娃哼哼了几声,昂头挺胸跳下床溜走了。她气呼呼的,跑到深山中胖揍了好几只大虫,还拆散了一上一下正在做运动的野狼,这才消了气,重新跑回花满楼身边。 某日,小女娃一脸严肃地找到花满楼,问:“花神花神,我的名字是不是叫孙悟空?” 花满楼一滞,半晌喃喃道:“谁告诉你的?” “山里的一只黑熊说的。”小女娃的面色更加严肃,“他说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就该叫这个名字。” 花满楼静默片刻,道:“你还没有名字,不若便叫灵璧吧。” 闻言,小女娃不乐意了,“我不要,我才不要叫什么破石头呢!我要叫孙悟空,我要大闹天宫,我要当齐天大圣!” “不行。”花满楼斩钉截铁道。 小女娃大怒,凶狠地瞪着他,“放肆,你不怕本魔头杀了你嘛?!” 花满楼弯下腰,伸手戳戳小女娃的粉颊,又摸摸她的头,而后悠悠道:“你又打不过我。” 小女娃噎住,而后嘤嘤嘤地哭着跑开了。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当地面上的月季花再次绽放之时,名唤灵璧的小女娃已长成了十五六岁少女的模样。 许是因长大耗费了太多魔气,她开始变得贪食。每到一处地方,她便会将那里的魔气吸食得干干净净,若是饿得狠了,她连花满楼身上的神力也吃。 一只魔自然承受不住神力的侵蚀,每当灵璧趁花满楼不备,扑进他怀中又咬又舔之后,她的腹部便会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腹而出一般。 花满楼很无奈,也很心疼,他将神力自灵璧体内引出,而后抱着她去了人间的饭馆。 那之后,灵璧便迷恋上了人间的美食。花满楼见她喜欢,便去学着做她喜欢的那几样吃食,以便她时刻都能吃上嘴。当花满楼端出做好的美食,默默看着灵璧扑上来狼吞虎咽之时,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疑虑,他有些怀疑自己捡回来的究竟是一只小魔头,还是一只饕餮…… 待吃饱喝足之后,灵璧便窝在花满楼怀中小憩。十五六岁的少女面容精致,白里透红的脸颊软软地贴在花满楼的胸脯上,胭红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圆润的贝齿。花满楼垂首瞧着,忽然间便有些移不开视线。 灵璧似乎做了一场甜蜜的美梦,呼吸变得更长,吐纳间的果香萦绕在花满楼的鼻息间,一下下地撩拨着他的心。半晌,灵璧似是嫌花满楼的怀抱不够舒坦,竟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一下将他压倒在地。花满楼刚要起身,柔软的嘴唇便恰好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一瞬间,花满楼僵住了。他想要挣脱,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扣住灵璧的细腰,将她的身体更加紧密地与他贴合在一起。 窗外的阳光投进来,照在两人的眉眼上,花满楼抬手为灵璧遮住光亮,而后缓缓闭上双眼,一点点地啄吻,一遍遍地描绘灵璧的嘴唇。灵璧被惊醒,有些羞怯,又有些好奇,花满楼对上灵璧无措的眼神,低低笑了一声,而后翻身将她轻柔地压在身上,再次吻了下去。 魔是不会压抑*的存在,对于灵璧而言,只是亲吻自然是不够的。是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挑逗花满楼。如今的灵璧魔气强盛,若是她趁花满楼不备进行偷袭,有时连花满楼也会一个不察被她制住。 这日,因灵璧的亲吻而失神的花满楼被灵璧用魔气制住了,他坦然地坐下花丛中,面上仍带着舒展的笑意。 “大魔头乖,快将我解开。”花满楼的声音中充满了诱哄。 灵璧很傲慢地抬着头,哼哼道:“我才不要解开,我要玩弄你。”说完,她欺身上前,将花满楼压在地上,骑在了花满楼的腰上。 白衫凌乱,青丝缠绕在花朵上,花满楼的神情依旧十分从容,好似不信灵璧会将他怎么样一般。灵璧有些恼,伸手一下扯开花满楼的腰带,剥下他的衣服。霎时,精壮的身躯暴露在空气中,白如玉的长颈,宽阔的肩,不断起伏的胸脯,肌肉结实的腹部,以及线条十分美好的细腰。 灵璧看得双眼发直,悄悄咽了下口水,而后俯下身,胡乱在花满楼的身上舔舐。当圆润的牙齿一点点顺着花满楼锁骨的曲线啃咬时,那种又酥又麻的触感使他的呼吸变得越发沉重。 花满楼闷哼一声,喘息道:“住手,不许再胡闹了!” 灵璧忽然间很委屈,眼中盛满了水光,“是你先亲我的,你亲过了,却不许我碰你,你不讲理!”末了,她眨巴几下眼睛,微微抽泣道,“你、你不会是根本不喜欢我,只是随便亲一亲的吧?” 花满楼心中一软,看向灵璧道:“莫瞎想,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灵璧不信,俯身在花满楼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那为什么你不让我碰!” 花满楼叹息一声,蹙眉道:“我是神,你是魔,我们若在一起,将来要面对很多很多的磨难,甚至可能会丢了性命。你……可会后悔?” “不后悔!”灵璧答得干脆,“我不在乎会不会丢了性命,我心中有你,与你在一起就会觉得满足。什么磨难,我不怕,我只怕吃不到你!” 花满楼微微侧首,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身子跟着颤动,让骑在他身上的灵璧也跟着一并摇晃。这样的摇晃让灵璧莫名的有些羞,她拼命掩饰,别过眼大声道:“你、你说什么大道理,你不给我吃,莫不是因为你不行?” 她的话音刚落,便觉眼前一片金光闪过,待她再睁开眼时,她已被花满楼制住双手,压在了身下。 灵璧呆住,喃喃道:“你、你什么时候解开我的魔气的……” 花满楼勾起嘴角,轻轻在灵璧的嘴唇上咬了一下,他的眸色忽然变得很深,“行与不行,我现在便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告诉你。” 刹那间,花丛中飞起无数柔软的花瓣。小花们捂住眼睛,凑在一起嘻嘻笑着,而后拼命甩动着身体,向两人抛撒花瓣。无数花瓣聚在一起,将纠缠在一处的两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不多时,便有声音自其中传出,在沙哑撩人的男声之下,是一个软软的,羞怯的,拼命求饶的女声。 三日之后,当小魔头灵璧被花神抱出来时,她靠实践得出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她家的花神很行,非常行,恩,特别特别行! 64|2333 第62章◇春去也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暴雨如泼,狂风如鞭,天色阴沉沉的,团团乌云中隐隐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灵璧蹙眉站在窗前,她的衣袖和裙摆已被淋湿了。燕七来到她身后,向外探了探,神色有些担忧。 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霎时,雨水凶猛射入将室内浇湿。郭大路收了伞走进来,忙转身用力将房门推上。雨水咆哮着,挣扎着,终于被隔绝在外。 见了来人,燕七慌忙迎上去,拿过伞,用内力将郭大路的湿衣烘干。灵璧也上前,接过郭大路手中的食盒置于桌上。 如今已是六月,燕七夫妇与灵璧已在北边一带走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若换做平时,三人恐怕早已走得老远,可如今却困在河南境内动弹不得。只因近日北边一带多雨,无论走到何处,每十日里有七八日是下着暴雨的。 卖相极佳的饭菜被摆在桌上,灵璧小心翼翼地瞄了燕七一眼,而后颤抖着拿起碗筷。因江湖上发生了些纷争,灵璧忙着查案,已有三个月不曾来见燕七了。如今人坐在饭桌前,原本是来喝酒的灵璧这才想起燕七惊人的厨艺,然而此时想起,却已来不及了。 那时的郭大路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殿试之时,他不仅得到了帝王的褒奖,更收获了珍贵的友谊。同科的榜眼亦是有志之士, 两人屡次坏人“好事”,也因此救下许多刚正不阿之人。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郭大路也愈得圣心,这一切狠狠惹恼了鱼肉百姓的权贵和兴风作浪的阉人,双方联手罗织无数罪名加以陷害,很快,以郭大路为首的许多人都沦为阶下囚。 这一次回来,郭大路没有再穿粗布衣裳,而是穿着寻常人家的体面衣服。 因上次家中有难时郭大路未曾到场,是以他心中十分愧疚,走后也时时关注着朝堂局势。此次花家虽未出事,郭大路心中仍是止不住的担心,便索性回家了。 回家的那日,郭大路拜见父母之后,便蒙头走入燕七的小院中。彼时燕七正坐在树下做针线活儿,一抬首瞧见郭大路,手中的针一歪,险些扎入指尖。 在赶到花家之前,郭大路一直不曾吃过一餐热食,睡过一晚好觉。因他几年前便不再用家中的钱,是以在银钱上并不宽裕,一路上能省则省,最后十几里路程时,他竟是连马车也不舍得租,硬是不吃不喝用双腿走了回来。 这些事情,燕七自然不会知道,郭大路也绝不会开口博同情。若不是方才实在口渴,他恐怕连话也不会说。 郭大路便这样在家中住下了。 每日里,他早起练完刀,再向花如令夫妇请安之后,便会走入燕七的小院,寻块靠近燕七的地儿坐下,这一坐便是一天。 从前冲动易怒的江湖刀客似乎完全不见了,如今的郭大路行事沉稳,有时坐在院中一天也不曾说上一句话,那双明亮的眼睛中仿佛蕴藏着沉默的力量。 住在院中的燕七自是愿成人之美,于是他每日都早早带着灵璧去别处玩耍,到天擦黑时才会回来。 燕七虽面色如常,却似是将一整年的针线活儿都集中在一起做了,每日都坐在树下穿针引线。 郭大路就这样亲眼看着自己的友人走向死亡,却无力阻止。在那个时候,满心悲愤的郭大路也想随着友人一起去了,可满面鲜血的友人却紧紧抓住他的手,让他发誓今后不得寻死,并代为照顾自己未婚妻一家。 “我出生微寒,家中有兄弟,死了便死了,你却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亲人,也为了我。从此以后你便做我的眼睛,你一定要耐心等待,等待这群小人奸人的下场,等待我大明重归盛世的那一天。到那时,劳你四处游历,替我看尽那清明世道里的一山一水,一瓦一栏。有你在,我便无憾了,只可怜我的阿菱,我的阿菱……你不能死!你帮我护着她,护着她——” 郭大路就这样失去了死的资格,当帝王决定给他开口辩驳的机会时,郭大路跪在地上,将身子深深埋在友人的血泊之中,一字一句为自己开脱,将罪名全部推到死去的友人身上。 那是郭大路一生中最屈辱的时刻。从那以后,郭大路就如变了个人一般,镇日胡闹,疯疯癫癫,成为所有人的笑柄。曾经聚在一处的伙伴或走或死,人人唾弃郭大路卖友求生,不愿与他往来。再后来,郭大路拒官,预备带着友人未婚妻返回江南家中。只是,那位名唤阿菱的女子并不愿离去,在未婚夫死去的一个月后,她在郭大路的帮助下打点好远方家人的生活,而后于深夜一根白绫了断了自己。 在空荡荡的返乡路上,郭大路一直在笑,他笑,萍水相逢的车夫却哭了。 眼前是普普通通的一根玉钗,玉料上层,做工简单,显然买主手中银钱有限,又不愿将就,这才精心挑选了玉质好但做工简单的。 燕七将玉钗拿在手中,只觉眼中滚烫,心中好似有一汪尚未煮沸的水,既静不得,又沸不得,只堵得人发慌。她知道,自那年走后,郭大路便没再用过家中一个铜板,恐怕他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都用来买这只玉钗了。 见燕七眼中带泪,郭大路有些急了,忙坐直了身子,高声道:“你别哭——”说到这里,声音又忽然低了下来,“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燕七伸手擦擦眼角,垂着头轻声道:“你的袖口破了,我为你缝补一下罢。” 郭大路抿抿嘴,将手递到燕七面前,却是规规矩矩的,并不曾碰到燕七。 燕七将郭大路的手臂按在自己并拢的双腿上,而后拿起针线细细为他缝补。待缝补妥当,燕七放下针线,拍拍郭大路的手,示意他补好了。谁知郭大路非但没有将手拿开,反而一把攥住燕七纤细的手,将其包裹在拳头中细细磨挲。 一时间,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燕七咬着唇,耳垂红红的,郭大路别过脸,紧紧抿着嘴。 却原来,自灵璧走后数月,燕七便决定离家独自生活。在燕七看来,他如今已有二十四岁,虽不至于非要去建功立业,却也不能镇日窝在家中,心安理得地享受家族的荫庇。 一个瞎子若想要独自生活,不拖累旁人,本就已是极难的事了,在这一点上,燕七已做得十分出色。然而,若他还想要真正的独立起来,哪怕日后落入丛林孤岛中也能不乱方寸,那实在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若是换了旁人,必定已屈服放弃,只管守着花家的权势富贵安享余生。然燕七素来要强,怎会甘于过被家人处处相让,时时怜惜的生活。因此,他毅然离开花府,独自一人住进了一个小镇中。 最初时,燕七的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在离开花家庇护,骤然直面各阶层人之后,他虽不至方寸大乱,却也有些措手不及。 被市井商贩坑去钱财时,燕七虽无不悦,却也不想再次被骗;被奸人恶妇撒泼讹上时,燕七不愿与之纠缠,却也不愿让其得逞;被地痞无赖一批批滋扰时,燕七虽能应付,却实在不愿将每日的时间耗费在他们身上。 渐渐地,燕七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他开始学着同商贩讲价,若遇见正经做生意的小贩,他便会将其所有的物件都买下。他还专门揪出小镇中的蛇头,将其吊在小楼前大半日,如此一来,那些奸人恶妇、地痞无赖立时便自他身边消失得干净彻底。 待生活真正安稳下来,燕七便开始继续养花。他种出的花素来有名,即便是他换了住所,爱花之人还是会想尽办法找上门来,诚心诚意地求花。 燕七每月只同人交易一次,且每次卖花,他都会想法设法查清来者的身世背景,以此确定对方是真正的爱花人。可即便是如此,他每月的所得也已高得吓人了。 因不曾带来仆人,燕七便开始学着自己做饭。在此之前,燕七从未觉得这天底下有何种事能真的将他打败,直到他开始学习厨艺。 一个人若想烧得一手好菜,那么他对温度、时间、菜品的色泽皆要掌握得十分精准才行。可燕七毕竟是个盲人,便是他的听力嗅觉再如何敏锐,在单靠眼力的部分上也难免力不从心。 前来祝贺好友乔迁之喜的灵璧,在吃了燕七做的饭菜后,立时便面色扭曲,想要夺门而出。可当燕七笑吟吟看向他时,心软如豆腐的灵璧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而后自暴自弃地大吃起来。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其实燕七是有意捉弄他的。在学习厨艺这条悲壮的道路上,偶尔给自己找点乐子是必不可少的。 弘治二年,黄河决口于开封,北方遭受开朝以来最大规模的水灾,自开封起河南全境及周边各部成一片泽国。粮食断收,运河瘫痪,百姓皆苦不堪言。一时间,人心惶惶,各处如人间炼狱一般。 65|2333 第63章◇春去也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她梦到母亲紧紧将她抱在怀中,相熟的太监宫女正端着热乎乎的饭菜喂她,哥哥牵着她在阳光下奔跑、玩耍,她开心的跑着,忽然来到了光秃秃的,只横着一叶小舟的湖边,她看到捂着胸口的花老二正在嘤嘤哭泣,只剩半边胡子的花如令气急败坏的将剩下的胡子拔光,一个浪货和一只妖精正将头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花夫人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花六爷,气得脸发白。她转身向岸边跑去,忽然身体一沉跌入湖中,湖水并不冷,甚至透着暖意,她在沉浮间昏昏欲睡,猛地有一双大手扣在她的腰上,将她从水中捞了出来,燕七笑吟吟地抱起她,挂着水珠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出瓷器般的光泽。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样的温暖安逸,让她不愿意醒来。耳边传来熟悉的催促声,燕七并不理会,仍深深陷在梦中。 说是浪子,其实也不过是同燕七年纪相仿的少年。 一个月前,由朝廷和花家在背后支持发行的,本朝最大的钱庄,大通钱庄,出了一桩天大的祸事,向来不重号、不漏号的银票大通宝钞遭人盗印。 据查证,祸事源头,乃是只存在于本地传说中的地下赌场——极乐楼。 大通宝钞是如今市面上流行最广的银票,其上通朝廷国库,下通百姓商贾,全国金银有八成是通过大通宝钞来流通的。发生这样的祸事,若不能在钦差到来之前查出真相,不仅花家罪责难逃,一旦稍有不慎,便会牵连太子,使其倒台,更会导致国库亏空,国家赋税瘫痪。 离家出走的江湖客花六爷知道了此事,急忙写信为家中介绍了一个擅长破案、值得信赖的朋友,便是燕七。于是,花家与燕七假作不识,相互接应,终于找出内鬼,击退促成阴谋的万贵妃爪牙,在钦差赶到之前破了案。也因此,燕七与燕七成为了朋友。 在燕七看来,燕七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旁人若提起他,总说他是混蛋、笨蛋、穷光蛋,而他自己提起来,却说自己有两双眼睛和耳朵,有三只手,以后还要长出四条眉毛来。他虽是江湖无名之辈,却身怀绝技,每日活得自在又潇洒。 这日,燕七正坐在亭中弹琴。 琴,是一把音色极好的古琴。燕七的手指轻柔的抚在琴弦上,如流水般悠悠流动,宛如抚摸情人的发丝。 亭外,夕阳正好,烟雨朦胧。大片芙蓉花盛放,在和风细雨中摇曳。一个披着大红披风的少年随意歪在亭上一角,正提着酒壶快活地喝酒。 江南的雨水总是又密又细,人在雨中,便仿佛是被披上了一层柔软的丝巾。喝酒的少年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随后懒洋洋地举起酒壶向嘴里倒。眼看最后一口美酒也将消失在他的喉咙间,少年满足地眯起双眼。 就在此时,忽有一枚树叶自下而来,击在酒壶之上。酒壶瞬间脱手,沿着瓦片一路滚了下去。就在酒壶急急下落之时,少年将肩头披风一扯一放,将酒壶截住,拢在披风中。忽的,又有一枚树叶直直射来,大红披风瞬间被冲开,酒壶再次滚落。少年连忙起身朝下掠去,在空中握住酒壶,随即在亭柱上借力一蹬,向后翻转,而后稳稳站在地上。 美酒失而复得,少年得意极了,又将懒洋洋的腔调摆出来,仰头喝酒。偏生天公不作美,在他仰头的那一刻,刚才被他丢下的红披风忽然迎面而来,将他整个人裹住。与此同时,他手上一麻,手中的酒壶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他终究没有喝上最后一口酒。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惨遭戏弄的倒霉鬼便是燕七,而戏弄他的人自然是燕七。 只见燕七将裹在脑袋上的大红披风扒拉下来,气急败坏地冲燕七嚷嚷:“哎呀燕七,你赔我的好酒!” 亭中,燕七已站起身,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依旧搭在琴弦上,温润的眉眼却罕见的带着一丝促狭。 “什么酒,有酒为何不请朋友?” 若是交上一个真正的朋友,哪怕是再内敛的人也难免要开开玩笑。 燕七成功被噎住。 “听闻陆兄近期又做成了几件大事,如今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清雅干净的嗓音中满满的都是揶揄。 燕七听了这话,嘴巴迅速咧开,又很快收起。他重重咳嗽一声,装模作样的将大红披风重新系上,一张娃娃脸上努力作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那算个球,我燕七早晚是要名扬天下的!” “名扬天下的凤凰我不知道,懒洋洋的大公鸡倒是有一只。” 燕七再次被噎住。他不再恋战,一下跳入亭中,拍了拍燕七的肩膀。 “稀奇,你家那个粘人的小女娃今天居然不在?” “阿璧一听我弹琴就打瞌睡,方才跑去别处玩了。”燕七说话的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无奈。 燕七哈哈大笑:“也是,那样调皮捣蛋的小丫头,自然与丝竹之声无缘。” “并非如此,小妹虽不爱听我弹琴,却极爱听二哥的箫声,每日都要听上一遍。” 并且如果二哥不愿意吹,阿璧就会揍到他愿意吹为止。 当然,这样的事燕七是绝不会说出来让燕七知道的。 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相互调侃了一阵,燕七瞧瞧亭外景色,忽然夸张的打了个哈欠,道:“闲坐实在无趣,这里又没有酒。花兄,不如你我比试一番?” “好。” “先说好,我可不会因为你看不见就让你的。” “正合我意。” 说完,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同时飞出凉亭,冲向大片花海之中。两人于芙蓉花瓣中游走拆招,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燕七出手无招式可循,以奇制胜,燕七虽眼盲,却总能及时化解燕七的攻击。就在两人难分胜负之际,忽有一声稚嫩的怒吼由远及近而来。 “滚开——” 燕七与燕七同时顿住,迅速收手分开,唯恐伤到正飞奔而来的小家伙。 气势汹汹的燕七一下跳到燕七身上,张口便咬他的娃娃脸上。燕七“嗷”一声,吓得一把举起她,丢进燕七怀里。 “她以为我要害你。”燕七捂着脸无奈道。 “对不住。”燕七更加无奈。 自从某一日小妹发现他眼盲后,就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保护欲。曾经总是急切向他寻求保护的小妹,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守护者,一旦自以为情况不对,她便会牟足劲去攻击别人,谁劝也没用。 燕七有趣的瞧着正凶狠瞪着自己的燕七,向燕七道:“花兄啊,想不到你还有护花使者。” 燕七一本正经道:“比不得陆兄花容月貌,引人毁容。” 燕七摸摸脸上的牙印,望天。 燕七已足足唤了燕七十五遍了,他的小妹仍然没有一丝转醒的迹象。无奈之下,燕七索性扳住燕七的肩膀将她拉起身,他刚将燕七拉着坐起,燕七就立刻身体前倾软倒在他的怀中继续呼呼大睡,他又将燕七自怀中扶起来坐直,这下,燕七脑袋向后一歪,一张嘴张得老大,直接倒回软软的被窝中。 燕七沉默片刻,弯腰附在燕七耳边说了三个字。 “吃饭了。” 燕七依然睡得昏天黑地,她就在梦里吃着饭呢,又何必要这么麻烦醒过来吃呢,这招对她没用。 燕七忍不住笑了笑,又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快看,二哥又挨揍了。” 燕七嗖地睁开眼睛,呼哧一下爬了起来,她的小光头闪闪的发着光,好像日出时太阳忽然升起。 “在,哪里?”燕七的脸上满是兴奋,她自住在花家起每日接触的人多,说话也清晰流畅了些。 就这么爱看二哥的笑话么…… 燕七拧干毛巾替燕七擦脸,不动声色地说:“你醒得太晚了,二哥已被抬走了。” 闻言,燕七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遗憾,她发“四”,以后一定要早起,绝不睡懒觉。 正胡思乱想之际,外室传来宋神医的声音。 “七童,阿璧可醒了,老夫已准备妥当了。” 燕七唇色微白,眼中如有惊涛骇浪翻腾而过,浪涛四处撞击,逆向而行,最终流入一池春水之中,温柔平和。他俯身抵着燕七的额头,认真地说:“小妹乖,你要记得,一会儿宋神医给你治腿,会很疼,你不要怕,一定要相信七哥,好吗?” 见状,燕七满意的收回眼神,回身搂住燕七的脖子,伸出肉肉的脸颊在燕七的脸上磨蹭。 燕七面色柔和,一边伸手摸燕七的头,一边细细的询问。 “阿璧今日玩得开心么?” “嗯!” “都见了谁?” “哒哥,三哥。”小脑袋歪了歪,燕七又补充,“还有老二。” 如今的燕七,虽然头发仍旧乱糟糟的,说话却已十分流利了。数月来,燕七总是有意引导着燕七多开口,鼓励她每听见一句话,都要跟着重复出来。对于花府众人来说,有表小姐跟在身后咿呀学舌的日子,实在是既好笑又崩溃,花如令夫妇更是每日都要听一听燕七说话取乐。 “恩。阿璧今日学会了哪些话?”燕七又问道。 燕七仍是站在身边瞧着,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燕七眼前一亮,二话不说跳到地上,伸直手臂转身去推燕七。 燕七不明就里,顺从的向后退去。燕七一直将燕七向后推,她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好事急于同燕七分享。直到燕七的后背抵在结实的墙面上,燕七才停止了脚步,将手臂艰难的撑在燕七双腿两侧的墙壁上。 燕七:“……” 燕七抬起脸,努力抖动自己的眉毛和眼睛:“美淫,测个、“胸”兆吧?” 说完,她的小手按在燕七的膝盖上缓缓揉捏,半晌,她又嘟起小嘴,急切地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求亲亲。 燕七:“……” 围观全程的燕七已经笑跌在地上了,眼神闪光的燕七仍在急切的等待表扬。 他缓缓将燕七抱了起来,神色已恢复如常。 “说得真好。”燕七道。 燕七立时笑弯了眼睛。 于是,接下来两人之间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这样好的话,花伯父必定喜欢,阿璧乖,去让他听一听。” “好!” “记得加动作。” “好!” “去吧。” 燕七快乐地跑开了。 66|2333 番外三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花满楼将酒杯放在唇边嗅了嗅,那双一向沉静的眸子便轻轻动了动。 灵璧在旁焦躁地攒着双手,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七哥他不会发现了吧,他鼻子那么灵一定发现了……若是发现该怎么解释……”就在她心中转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几乎要按捺不住要将那杯酒抢走时,花满楼已经勾起唇角,抬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灵璧松了口气,心中正要窃喜,花满楼却突然俯身过来勾住她的后颈,将一口酒全部灌入她口中。 一只魔自然承受不住神力的侵蚀,每当灵璧趁花满楼不备,扑进他怀中又咬又舔之后,她的腹部便会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腹而出一般。 灵璧瞪大了眼,七哥的气息伴着酒香填满了口腔,弄得她脑中有些晕晕沉沉,竟“咕咚”一声将那口酒全咽了下去。 待她反应过来,立即瞪大了双目,想要张口将那酒吐出,花满楼却用手指紧紧按住了她的唇,贴在她耳边道:“这是七哥给你的惩罚,你且记住,我对你,并不需要用这种东西。” 待吃饱喝足之后,灵璧便窝在花满楼怀中小憩。十五六岁的少女面容精致,白里透红的脸颊软软地贴在花满楼的胸脯上,胭红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圆润的贝齿。花满楼垂首瞧着,忽然间便有些移不开视线。 灵璧似乎做了一场甜蜜的美梦,呼吸变得更长,吐纳间的果香萦绕在花满楼的鼻息间,一下下地撩拨着他的心。半晌,灵璧似是嫌花满楼的怀抱不够舒坦,竟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一下将他压倒在地。花满楼刚要起身,柔软的嘴唇便恰好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一瞬间,花满楼僵住了。他想要挣脱,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扣住灵璧的细腰,将她的身体更加紧密地与他贴合在一起。 窗外的阳光投进来,照在两人的眉眼上,花满楼抬手为灵璧遮住光亮,而后缓缓闭上双眼,一点点地啄吻,一遍遍地描绘灵璧的嘴唇。灵璧被惊醒,有些羞怯,又有些好奇,花满楼对上灵璧无措的眼神,低低笑了一声,而后翻身将她轻柔地压在身上,再次吻了下去。 这时,花满楼轻轻吁出一口气,突然用手指摩挲她的耳垂,道:“小妹看过的那些春宫图里,到底都画了些什么?你给七哥讲一讲好不好。” 陆小凤从没有如此难过过。 便是当年自家夫君远在他乡,生死不明时,因着要撑起整个花家,要照顾几个孩子,她也不敢放任自己如此伤心。 可是此刻,当自己的六儿子毫不犹豫地拔刀要斩去灵璧一只手,甚至不惜与眼盲的小儿子打斗时,她觉得自己实在是难过极了。 她的好儿子,眼里只看到珍珠受了委屈,一心只要为珍珠出气。他甚至没有想过他的弟弟眼睛看不见,他怎能使出全部功力与眼盲的弟弟打架啊。他又有没有想过,在一个盲人面前将人弄残,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对于儿子和珍珠的事,陆小凤是极度宽容的。她想,只要儿子真心喜欢,哪怕是娶个丫头为妻,她也不会阻拦。可现在,陆小凤犹豫了,她不由地想,若有一日是她让珍珠受了委屈,这个好儿子的刀会不会就指向自己了呢。 想到此处,陆小凤再也忍受不住心中酸楚,扑进西门吹雪的怀中。西门吹雪轻抚妻子的后背,深深叹了口气,好似忽然间老了几岁。 “是我老了,没用了。在来的路上,我一直跟这孩子保证,从今往后再不让她受到伤害。可结果呢,我迫不得已向她下了迷药,我的儿子又要砍了她一只手。”西门吹雪说到此处,伸手抹去眼下湿痕,他的眼皮松弛下来,叠出好几道褶皱,“七童,乖囡先交给你了。老大,老三,你们也看着些。我先扶你们娘回去,明日再去瞧乖囡。” 床上,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灵璧正窝在被中,只露出一双略微眯起的大眼。 灵璧自食盒中取出一碟方糕坐至床头,他拿起一块方糕送到灵璧的嘴边,唇角勾起:“小妹,你饿了吧。” 灵璧嗅到香气,不自觉地凑近,鼻尖正顶在灵璧的手指上。灵璧轻笑出声,又将手伸得低了些。灵璧抬眼看了灵璧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将糕点吞入口中。此时的灵璧又饿又困,在连续吃了七八块之后,她直觉眼皮越来越重,到第十块时,她竟迷糊地将灵璧的手指也含在口中,用乳牙软软地啃咬。 手指上忽然传来阵阵酥麻感,灵璧玩心大起,他曲起手指在灵璧的乳牙尖上打转,又拈起灵璧正在胡乱舔舐的小舌不放,引得灵璧不满地哼哼叫。 “你是困了吗?”灵璧笑意更浓。 正说着,院中传来两种不同的脚步声,朱祐樘领着神医宋问草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 灵璧面向灵璧,努力使自己的盲眼对准灵璧的眼睛,他温柔的眼睛如一池暖水,让灵璧不自觉地沉溺其中。待察觉到灵璧放松下来后,他慢慢握住灵璧蝙蝠般的右手,将她的小爪放至唇边摩擦、亲吻。 “不怕,不怕,七哥保护你。” 灵璧眼圈泛红,睫毛一阵乱颤,半晌,终将右手伸出。 待把脉结束,张太医又在灵璧各种伤处查看了一番,他紧抿嘴唇,和气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愤怒的表情:“究竟是哪里的狂徒,竟能忍心这样伤害一个孩子!” 闻言,灵璧重新将灵璧放入被窝中,又细细安抚了她一番才随张太医离开。 二人刚走至外室,便听见院落里传来朱祐樘与丫头调笑的声音,均是面上一抽。方才张太医入内看病之时,朱祐樘一直在院中调戏丫头。灵璧在内室时便能听到三哥捏着丫头的手算命的声音,等他和张太医走到外室窗前时,就已变成摸脸看相了。 荡漾的声音再次传来,张太医浑身一毛,也顾不得走门,慌忙跳窗而出,提气几个上下飞出院子,使着轻功一路走远了。 朱祐樘感到院中有一人飞过,这才与那丫头分开,他朝着墙外的方向望了望,一脸无辜的问灵璧:“七童,张太医怎的连门也不走了,莫非遇到了天大的急事?小妹的病瞧完了吗?” “瞧完了,张太医急着去开药。”灵璧学着自家三哥的样子一本正经的说。 “什么药这么急?”朱祐樘一头雾水。 “治肾亏的药。”灵璧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种药当然不可能是为小妹开的,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意味深长。 朱祐樘一张千锤百炼的老脸红也不曾红一下,他装作没听懂的样子,诧异道:“张太医还有这毛病?” 灵璧噎住,和他三哥比,他的脸皮实在不够厚。 朱祐樘得意地挑挑眉,俯身在小丫头的耳边说了几句,那丫头含羞带怯的瞪他一眼,这才一扭身离开。 灵璧知道他是有话同自己说,便抬脚走入院中。 “三哥有何吩咐?”灵璧的嘴角仍有些僵硬。 朱祐樘摸了摸下巴,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而正经:“真决定了,你要亲手教养小妹吗?” 灵璧颔首:“七童心意已定。” “你要知道,小妹并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你若真想教养她,便不能因为她做的任何坏事而厌弃她,半路将她抛下。”朱祐樘审视着灵璧,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处变化,“她的身世太过复杂,性子已然扭曲,没有善恶之分,你可明白,就算你付出十分的努力去教导她,也未必能收到一两分的效果。” 对于这个眼盲的弟弟,朱祐樘心疼极了,可无奈弟弟太过独立要强,让他少有机会表现。今日,弟弟提出要教养小妹,朱祐樘不愿拂了他的意,这才私下与他问个清楚。七童自小品行高洁,可新来的小妹,却实实在在已是地狱里的罗刹恶鬼,眼下她对七童的依恋只是暂时的,时间久了,等她完全展现出血腥凶恶、不受管教的一面,七童会不会因无法忍受而放弃她?他不希望七童失望难过,更不想已受尽苦难的小妹再次经历背叛和抛弃,是以他希望七童慎重考虑,教养人与别个不同,一旦下定决心,此一生便不得放手。 感受到三哥的关心,灵璧心中温暖,微笑起来:“三哥,我明白的。小妹的本性我已知晓,绝不会因此放弃她。我既承诺过要保护她,便会说到做到。再者,小妹虽性情如此,皆因身世所累,我想要教养她,也是想改变她,不想她一辈子如此。” 朱祐樘瞧了灵璧半晌,这才笑起来,拍了拍灵璧的肩膀。 “如此我便放心了,三哥相信七童,小妹一定能被照顾的很好。” 灵璧没有说话,此刻他的心中充满感激,还有什么能比来自家人的信任与欣赏更让人感到愉快的呢? “只是,”朱祐樘话锋一转,“七童日后万不可再如此莽撞了。家中除了大哥,老六武功是最高的,人又一向冲动,今早之事不可再发生了,左右有你大哥和我,不许你再出头,听见没?” 灵璧面露羞愧,歉意道:“是我莽撞了,连累一家人担心。” 朱祐樘放在灵璧肩上的手又重重拍了几下,这才满意的收回。 “我走了,”他转身欲离开,又回头道,“对了,你大哥也担心极了,只是在账房里脱不开身,听说我要过来,他才放了心。午间我扶爹娘回去时,他们也嘱咐了我好些话的。” 灵璧心中暖意更甚。 67|2333 第64章◇人间极恶 官家的供给断了,城中的灾民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 饥饿的感觉是刻骨铭心的,先是腹空,再是酸胀,最后便只剩下生生的疼,疼得人五脏移位,几欲发狂。不为生存,不为饱腹,只为解除这种无边无际的疼痛,饥饿的人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偷,去抢,去吃。 能吃的都已被吃尽了,老鼠肉、蛇肉、生青蛙、草根、树皮、泥土……每天,城里都会有人因饥饿死去,但更多的人却是吃死的。 除饿之外,喝水也成了关乎生死的难题。城中的水源已脏透了,喝多了便是死路一条。灾民们开始喝自己的尿,可人不进水,渐渐地便也没有尿了。为了活命,他们又开始喝自己的血,血中有盐分,倒让他们撑了一阵子。 外室,长长一排五十七根金针已经展开,屋角架着一口大锅,正滚着水,黄芪、当归等药已放入锅中,药香满室,老先生净了手,神情庄严肃穆。 陆小凤的唇瓣依然有些发白,他将花满楼放在榻上,沉默着将他的裤腿卷起,露出畸形的脚踝,他拿起一旁的烈酒抹在脚踝上,细细地擦拭。 “阿楼乖啊,伯伯给你治腿。”老先生一边安抚花满楼,一边将金针扎在花满楼各个穴道之上。 因这几日花满楼与老先生接触得多,常见他为自己扎针,此刻不仅不害怕,还觉得颇为好玩,见老先生越扎越多,他反倒咯咯笑起来。 不多时,金针已全部扎好,老先生自药箱中取出麻绳,预备将花满楼绑住。断骨之痛犹如锥心,花满楼又不似一般孩童毫无反抗之力,若待会儿他闹狠了影响到治疗就不妙了。 陆小凤挡住了老先生的手,“不用绑,我会抱紧他的。” 老先生并不赞同:“小凤,这种剧痛会让他彻底失去理智,你可制不住他。” 花满楼见两人争执,心中徒生不安,不禁往陆小凤怀中缩了缩。 陆小凤摸摸他,依然坚持:“他本就害怕,从前又受过虐待,若再绑住他激起他的仇恨之心,日后还如何在花家久住。不能绑,我会抱牢的。” “这……”老先生知道陆小凤的性子,也不再劝,只是仍不放心,“那总该堵住嘴吧,若阿楼咬伤舌头,也是会出事的。” “不必,小凤疼极了不会咬自己,只会咬别人,我给他咬。”陆小凤轻笑,又很快止住,他小心捧起花满楼的脸颊,慎重地问了他一句话,“小凤,你可相信七哥?” 声音低沉而又轻柔,仿佛春风吹化了冰。 花满楼一张脸被陆小凤双手捧着,脸颊的肉挤了出来,软软的,他看着陆小凤,茫然无措的大眼溢满水光,好像要哭出来,却又在下一刻拼命忍住了。 “信。” 最终,他这样回答,一双手攥紧衣袖,手面上几道青筋暴起。 “好,你记得,七哥绝不害你。” 陆小凤嘴角噙笑,轻轻吻在花满楼的额上。 花满楼唇齿颤动,缓缓闭上了眼睛。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这一幕,记得这次亲吻,哪怕是在经历了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一生之后,在停止呼吸之前,他唯一忆起的,便是这个人,这次亲吻。 “要开始了。” 老先生深深叹息,胖脸上细小的五官又皱成一团,他双手握住花满楼的脚腕,内力已灌注在他的手心。 脚踝处忽然传来清晰地断骨之声,花满楼还未哼出声,剧痛便一浪接一浪汹涌而来,让他几乎睁裂眼眶,他脑中空白,下意识便一脚蹬向老先生,拼命挣扎。老先生行医多年,又功力深厚,三下两下便控制住了花满楼的双脚,开始接骨。 人在经历极度疼痛之时,是不容易晕厥的,就算晕厥,也会很快醒来。 花满楼凄厉尖叫,叫声充满怨恨,又充满恐惧。他一爪掏向老先生的心窝,却被陆小凤迅速拉回。陆小凤倾身抱紧他,将花满楼的双手困在怀中。花满楼动弹不得,看向陆小凤的眼神如同遭遇猎杀的小兽,带着质疑、控诉、仇恨和委屈,再不见一丝温软。他低下头狠狠咬在陆小凤的手臂上,生生撕下一块肉,他将尖利的牙齿扎进血肉中狠狠啃啮,似是要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出来。 那是陆小凤日日为他细心清洁、保养过的牙齿。 “小凤!”老先生大惊,“你快躲开啊!” 陆小凤闷哼一声,额上已布满冷汗,然而他却弯起苍白的嘴唇笑了,“是我不好,让他咬吧。小凤明明如此信任我,我却辜负了他的信任,所以,嗯……由他咬吧。” “你啊,你这傻孩子啊!”老先生痛心长叹,加快了手中动作。 疼痛愈烈,花满楼时晕时醒,脸色惨白如鬼。他渐渐松了口,低声呜咽,待到后来他便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昏沉间,花满楼艰难地伸出手摸索,将陆小凤的手放入自己的衣领内,急切地引导陆小凤揉捏。 “不、要打我……给你、摸……你摸……” 在场两人听了他的呓语,不由得浑身一震。老先生一顿,几乎失手,他不敢再想,连忙低头专心接骨。陆小凤如火烧般迅速抽开手,神情痛苦压抑,他自然也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可花满楼,他的小凤,他还是这样小的孩子啊,是个孩子啊! 阉人,阉人! 陆小凤的胸腔中迸发出无穷的怒火,他向来平和内敛,这一次却愤怒到几乎失控。 不知过了多久,是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还是一整天,时间对于这三个人来说早已失去意义,老先生为花满楼打上夹板,终于结束了这场浩劫。 “小凤,快让我看看你的伤!”老先生急切道。 陆小凤早已面无血色,此刻却只是问:“小凤如何?” “你啊你……”老先生又急又叹,只得道,“孩子已没事了,只是夜间会起烧,待退了烧便好了。” 陆小凤这才放下心来。 老先生再不多说,忙抓过陆小凤的手为他上药包扎。期间有一个药童走了进来,端来了花满楼的汤药,又将滚水的大锅熄灭了。老先生忙写了新的方子,又让药童去煎陆小凤的药。 一待包扎完,陆小凤忙端起汤药便要去喂花满楼,谁知他刚一走近,花满楼便忽然发作将汤药打翻在地。 “走开!你、走开!”花满楼嘶吼着,眼神中充满仇恨,他手脚并用于榻上挣扎,不小心便触动了伤腿,立时哭得肝肠寸断。 陆小凤身形一顿,一时徘徊不前,他听到花满楼凄惨无助的哭声,瞬间心如刀割。 花满楼已然完全崩溃了,他开始疯狂地破坏身边的一切,四下一片狼藉,所有能拿起的物件都被他扔在了陆小凤和老先生的身上,此刻,他自觉已被亲近的人背叛,世间一切都已变得可恶至极,他想要破坏,想要杀人,想要立刻远离这里。 “坏人!坏——人——”花满楼已哭得喘不过气来,他捡起地上的瓷碗碎片,猛地掷向陆小凤。 越是信任亲近的人,便越是无法原谅。 瓷片割破了陆小凤的手指,也割碎了他的心,他几乎要死在花满楼控诉的话里。 “小凤,你要信我。” 陆小凤的声音低低的,如同浸了泪水的琴弦,沉闷低哑。 花满楼只是哭喊,方才接骨已让他大伤元气,如今又使了蛮劲,他渐渐气力不支,双眼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陆小凤连忙将他抱起,又要老先生为他看一遍伤腿。他的一双手仍在颤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因为花满楼。他伸手为花满楼拭去泪珠,于无声间泄了一口气。 看来,以花满楼目前的状态,还是与他分开几日为好。 陆小凤唤来小厮,哑声道:“去请大少爷来。” 很快,大少爷便匆匆赶来了。他一双冷冷的桃花眼划过陆小凤渗血的手臂,却不曾开口。他小心地将花满楼抱起,与两人道别,便用披风裹住花满楼向外去了,及至院门处,他脚步一停转身面向紧随其后的陆小凤,终是开了口。 “这几日,你千万要好好养伤,爹娘那边我会瞒着,至于小凤,你大可放心。” 陆小凤笑了,只是眉头处仍蹙着,他将老先生的吩咐又说了一遍,便不再说话了。 大少爷很快走了,老先生也走了。 陆小凤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夕阳很快落下,四下暗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越来越深,终于黑透了。寒风乍起,更深露重,陆小凤一动不动地站着,寒气浸在他的白衣上,最终将里衣也染湿了。 他就这样站了一夜。 灵璧在旁焦躁地攒着双手,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七哥他不会发现了吧,他鼻子那么灵一定发现了……若是发现该怎么解释……”就在她心中转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几乎要按捺不住要将那杯酒抢走时,花满楼已经勾起唇角,抬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灵璧松了口气,心中正要窃喜,花满楼却突然俯身过来勾住她的后颈,将一口酒全部灌入她口中。 灵璧瞪大了眼,七哥的气息伴着酒香填满了口腔,弄得她脑中有些晕晕沉沉,竟“咕咚”一声将那口酒全咽了下去。 待她反应过来,立即瞪大了双目,想要张口将那酒吐出,花满楼却用手指紧紧按住了她的唇,贴在她耳边道:“这是七哥给你的惩罚,你且记住,我对你,并不需要用这种东西。” 68|2333 第66章◇发疯的人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自知晓灵璧遇难起,花满楼便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停止了。 他记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忆不起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他那双敏锐到令陆小凤震惊的耳朵忽然间便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盲着眼,于黑暗中跌跌撞撞,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渐渐不受控制。 好似有什么东西一下下在额角处跳动,拉扯着他的神经,让他头痛欲裂。他越是往前走,便越觉得头重脚轻。当灵璧的哭声在他的心中响起时,他只觉得脚下一软,整个人便跪在了花丛中。 那之后,花满楼好似又忽然间平静了下来。他去向花如令夫妇请安,又在那里重新遇见了大少爷和三少爷,他面上带着笑,提出要亲自去开封将灵璧找回来。 花家人乍见了阔别大半年,忽然回府的花满楼,先是分外惊喜,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又立刻慌乱起来。花满楼就算再强,毕竟是个盲人,这样极度依赖听觉的他若是去了如今的开封,简直与送死无异。 可当花满楼笑意融融,慢条斯理地向他们解释自己去的种种优势之后,他们都沉默了,连一贯雷厉风行,能在家事上做主的大少爷也不曾开口。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冷静的花满楼其实已近乎疯癫了,没有人敢阻拦这样的他。 于是,花满楼带着家中的车队出发了。他一袭白衣骑在马上,面上仍旧带着温暖克制的微笑,旁人若是同他说话,他也认真地听,认真地回,便是有胆大的小厮调侃他,他也不恼,好似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动怒。 随行之人都道花家幺子是个软性子,唯有得了花家的消息,几日前才刚刚追上车队的陆小凤心中发怵。果然,当车队的行进速度渐渐慢下之后,满面笑容的花满楼忽然变了脸色,当场重罚了几个偷懒的下人。 当车队进入河南之后,眼前的一切让陆小凤震惊了。 房屋坍塌,洪水肆虐,苟延残喘的灾民红着双眼争斗,哄抢,一具具腐尸在流水中沉浮,自他们的身边飘过。整片大地上弥漫着痛苦和绝望,连风声也好似是一种悲鸣。那一瞬间,陆小凤以为自己身处地狱。 洪水的咆哮声极大地干扰了花满楼的听力,他的脸上、身上每日都会多出几道伤痕。有一次,若不是陆小凤及时拉住花满楼,恐怕他就要被卷入洪水之中了。 车队中的人渐渐骚动起来,有些人趁乱逃跑,不知所踪,有些人被吓破了胆,每日都要跪下央求花满楼返程,好在花家特意在队伍里放了许多见惯世事的老手,他们镇定地指挥着一众武者保护车队,如此一路走下来,倒也不曾出现什么伤亡。 越是接近开封,路便越是难走。陆小凤瞧着越来越憔悴的花满楼,终于不忍道:“花兄,此处有朝廷派兵驻扎,不若你先在此处等候,开封由我去。” 闻言,花满楼默然微笑,而后转身朝着远处洪水肆虐的方向站定,闭上颜侧耳倾听。半晌,他睁开双眼,轻声道:“陆小凤,我能看得见洪水。” 陆小凤又惊又喜,迟疑道:“你能看见了?!” 花满楼浅笑着摇头,道:“你可知道,瞎子的眼中并非是一片黑暗的,我们的眼中更像是有一个灰蒙蒙的水潭。若是光线充足时,双眼受了刺激,水潭上还会出现许多闪烁的光点,好似是萤火虫一般。” 听了这样的话,陆小凤心中十分难过,强笑道:“这样的美景,我光是听了就已十分难忘了。” 花满楼又道:“从前在花香鸟语之中,我眼前的水潭是生机勃勃的,水很清,在流动着,十分活泼。可如今,耳边皆是惊涛之声,我眼中的水潭忽然间变得浑浊,变得深不见底,它在随着耳边的声音一道拍打,翻滚,就好像是真正的洪水一般。” 清雅的男声越发沙哑起来,伴随着远处洪水轰隆隆的声音,好似更加得低沉和深刻。花满楼攒起眉头,他的眼睛有些红,眼波已开始晃动,忧虑和愁苦染在了他的眼角眉梢处。 半晌,他微微颤声道:“陆兄,我能看得见洪水,我的阿璧掉在这片水里了,我得把她找出来……” 陆小凤被这样的话震撼了,那一瞬间,陆小凤仿佛看见一个不染红尘,身姿挺拔的谪仙,他于至高点远眺,却满目苍夷。三千青丝一昔俱白,他忽然间衰老,而后化为尘土飘散而去。 陆小凤从不曾瞧见过如此自毁的花满楼。 当一队人马终于抵达开封城时,花满楼的模样已变得十分狼狈了。他的发冠歪在一边,脱离而出的发丝胡乱地垂着,一身的白衣皱巴巴,灰扑扑的,显然是染了一路的风尘。 灵璧站在人群中,直直瞧着迎面而来的花满楼,她的目光掠过他脸上的擦伤和手指上的伤疤。她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出声,连呼吸声也刻意得轻了起来。 花满楼看不见眼前的灵璧,他甚至不知道灵璧究竟有没有站在他的面前,自进入河南之后,他的听力便忽然间变弱了。他缓缓上前几步,有些茫然地试探着道:“阿璧?” 灵璧默然,好似痴了一般。 听不见回应,花满楼的喘息声忽然沉重了,他又上前几步,不自觉地伸手在空中摸索了几下,颤抖着道:“阿璧?阿璧!” 灵璧好似忽然间惊醒了,她猛地扯下脸上的面巾,健步朝花满楼冲了过去。一待来到花满楼的身边,灵璧立刻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来,而后粗鲁地将面巾覆在他的脸上。 “你来干什么?回去!”灵璧又惊又怒,她转头向着陆小凤,再次吼起来,“你也一样,谁让你们来的?赶快走,你快把他带……” 话还未说完,她便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花满楼紧紧地抱着她,埋首倚靠在她颈间,将她的腰勒得生疼。 “阿璧,真的是阿璧……”花满楼双唇颤动,伸出发抖的双手触在灵璧的脸颊上,他红着眼,细细描绘着灵璧的五官,一遍又一遍,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随着手指地移动,他的心中清晰地勾勒出了灵璧的脸庞,这样的真实感使他满足地笑了。覆在口鼻处的面巾歪在一边,露出他的一小半带着胡渣的下巴。明明是十分滑稽的一幕,瞧着他的人却莫名的觉得心酸。 灵璧伸手去推花满楼,却推不开。她越是挣扎,花满楼便抱得越紧。她急了,张口狠狠咬在花满楼的肩膀上。 肩膀处传来的疼痛感反而使花满楼朗声大笑,笑罢,他伸手轻抚灵璧的发丝,喃喃道:“真的是阿璧,阿璧没有丢,我的阿璧……” 灵璧心头一软,蹙着眉缓缓松口了。 接下来一整日,花满楼都紧紧跟在灵璧身后,她在哪里,他便要在哪里,否则他便会方寸大乱。 灵璧并不想理会花满楼,无奈却怎样也甩不掉人。还是陆小凤过来开解,劝花满楼去梳洗一番,这才还了灵璧大半个时辰的清净。 眼下灾情十分险恶,灵璧并不想让陆小凤和花满楼留在开封。因此,她对着两人时总是冷着脸,说话也十分不客气。谁知两人好似知晓她的心事一般,并不将她的难听话放在心上。陆小凤乐呵呵的跟着众人干活儿,花满楼则紧紧追着灵璧不放。 灵璧觉得十分挫败,然她无暇多想,光是照看忽然间加重病情的灾民便耗费了整个白日。 当夜幕降临之时,陆小凤一行人的住处已收拾出来了。灵璧也不理人,瞧了瞧新帐子的状况后,便转身进了自己的帐子。 万帐昏黑,唯灵璧的帐子中点了灯。她抱着宋神医的手札,一读便是半夜。近期来宋神医的治法已到了瓶颈处,灵璧本身的医术一般,连日来的努力也只是让她看懂了宋神医的理论。她心中清楚,此刻非得有个医术高超之人来帮助她才行。 到后半夜时,灵璧终于感到了困倦。她放下手札,懒懒地打起哈欠来。她伸手轻轻捶了捶僵硬的肩颈,预备先去外头伸展一番四肢,再回帐中入睡。 甫一掀开门帘,站在侧首的人影便让她惊呆了。 “你、你怎么站在这里……”灵璧紧紧抿着唇,皱眉望着花满楼,“你不会是一直站到现在吧……” 花满楼憔悴地笑了笑,低低道:“我想守着你。” 灵璧狼狈地别过脸,吼起来,“我不想看见你,你回去!”说完,她猛地走回帐中,狠狠地甩下门帘。 花满楼依旧站在原处,静静的。 一刻钟后,门帘忽得甩动起来,灵璧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拽着花满楼又重新走入帐中。她将花满楼拽到桌椅前,放开他冰冷的手,而后冷哼一声,转身上榻,向内侧身睡下了。 “你爱守就守,先说好,明日不许再来!”灵璧恼怒地吼了一声,将头也一并缩入被中。她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帐中的人,快快入睡。因她忙碌了一天,也实在疲惫,虽心中苦恼,却也渐渐睡着了。昏沉间,她好似听见了轻轻的,满足的笑声。 新的一天很快来到,灵璧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整个人呆呆的。她刚要抬手揉揉眼睛,忽见花满楼坐在她的床边,正神色温柔地朝她微笑。 “阿璧醒了。”花满楼伸手顺了顺灵璧的发梢,而后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脸颊,一点点地描绘。 灵璧一下烧红了脸,猛地推开花满楼,跳下床出去打水了。 忙忙碌碌又是一天的时间,花满楼仍旧跟着灵璧,灵璧也依然不去理会他。当夜幕再次降临之时,灵璧一面揉着酸疼的腰,一面向账内走去。 待看了一个时辰的医书之后,灵璧实在觉得困倦,便想着今日早些睡。她刚站起身,忽似想到什么一般,走向前掀开门帘。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笑意融融的花满楼,灵璧刚要发怒,却在看到花满楼眼下的青黑时熄火了。算起来,自花满楼昨日来到开封之后,他就一直不曾休息过。 灵璧咬咬唇,冷冷道:“你如今是成仙了,不用睡觉了?” 花满楼微微敛目,不说话。他默然微笑着,上前抚摸灵璧的脸颊,由眉骨至鼻梁,再到柔软的嘴唇,光洁的下巴,他摸得很认真,很专注。 灵璧一把拍掉花满楼的手,吼道:“总是摸我的脸,你是不是玩不腻了!” 花满楼挺翘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依旧没有说话。自与灵璧相见之后,他的心中反而生出了更多的惶恐,他总是在摸她的脸,只因他害怕站在眼前的人只是一场梦。他是个瞎子,他看不见,他需要不断地去确认才能够安心。 见花满楼默不作声,灵璧泄了气,将他拉进来按在床榻上,硬邦邦道:“现在,睡觉!”说完,她预备起身离开,却被花满楼一下抓住了手腕。 “阿璧别走。”花满楼喃喃道,“你走了,我心不安……” 灵璧没了脾气,又坐下了。 花满楼很快进入梦乡,他实在已到了极限。可即使在睡梦中,他依旧紧紧握着灵璧的手腕。 灵璧深深叹了口气。 69|2333 第67章◇惊、变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有福利~) 当阳光透进帐子,照在灵璧的眉眼上时,她方才悠悠转醒。 一觉黑甜,灵璧只觉得自己睡得舒爽极了。她闭着眼,慵懒地伸伸懒腰,打打哈欠,在心中盘算着今日要做的事,她甚至愉快地想,也许今晚可以熬个通宵,咬咬牙将这几日的方子都敲定下来。 慢腾腾地睁开双眼,一张近在咫尺的隽秀脸庞出现在灵璧的眼前。原本混浊的大脑慢慢运转起来,灵璧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缩在花满楼的怀中,与他额头相抵。 高挑精壮的身体与娇小单薄的身体紧紧相贴着,呼吸纠缠,心跳相随,有那么一瞬间,灵璧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幼年,回到了那段蜷缩在花满楼怀中安心入睡的时光。 安心么……灵璧默默地想,恐怕对如今的自己来说,这样的拥抱反而是一种痛苦和折磨吧…… 当年,她是全然信赖,懵懂无知的孩童,她需要这样的拥抱,只因这拥抱能让她感到心安;而如今,她已是能够嫁人的年纪了,她待在这样的拥抱里,总是忍不住地想去夺取,去占有,夺去他的呼吸,占有他的每一寸肌肤,让他的身与心永远都只属于自己。 可她知道,她绝不能这样做,只因他与自己的心思并不相同。他不爱她,他不想要她,他对她并没有情。 霎时,脑海中闪过当初两人决裂的场景,灵璧紧紧抿上双唇,心中一阵刺痛。 她曾经那样哀求他,求他施舍自己,求他爱自己,求他不要离开。那样的蠢事,她一生中做过那一回便已够了,今后,她要在他面前重新捡回所有的尊严。 为了能更好地爱自己,她必须放弃他,况且,如今的她有许多比情爱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猛地坐起身,灵璧毫不留恋地预备离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仍被花满楼紧紧握着。她有些恼,忙要将手抽出来,谁知花满楼握得极紧,她连抽了好几下都未能得逞。她的动作极大极重,丝毫未曾顾虑正在熟睡中的人,然而奇怪的是,一向敏锐的花满楼却并未被吵醒,他仍昏沉沉睡着,动也不动。 灵璧心中一突,停止了挣扎。踌躇片刻之后,灵璧为花满楼诊了脉。 花满楼的脉象沉弱无力,显然连日来心头憋着郁结之气,又兼之少眠少食,这才一下昏睡过去,好似无知无觉一般。 望着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腕,灵璧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低低唤了一声老伯。 瞬间,老太监出现在帐外,同样低声向灵璧请安。 “几时了?”灵璧问。 “……巳时。” 灵璧捂住脸再次叹息。两个人一觉睡到大中午不出帐,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众人八卦的眼神。 原本花满楼当众失态,紧紧抱着她不放的场景就已让城中人窃笑不已了,后来花满楼紧紧跟着自己,又在昨日清晨与自己一同出帐,城中之人早已将两人视作一对因洪水分离,如今总算相逢的有情人。 灵璧恹恹地向老太监嘱咐了今日的要紧事,让他找人安排,又着人要了水,搬了桌子和医书过来。既然暂时出不去,那便继续看医书吧。 一晃又是两个时辰过去,花满楼总算醒转过来。他甫一醒来,便慌乱地摸索起来。 彼时灵璧已将就着吃过了午饭,正靠在床头看书,她的一只手仍被花满楼牢牢握着。花满楼拧着眉,紧了紧手中的力道,当他感受到灵璧平稳的脉搏之后,他才终于舒展了眉眼,平静下来。 灵璧见花满楼醒来,冷冷道:“既然醒了,就把手放开吧。” 花满楼默然片刻,缓缓松了手。 灵璧轻哼一声,揉了揉手腕,起身开始整理今日拟定的药方。花满楼略有些不自在,却仍是笑着,出去打水洗漱了。待他回来之后,灵璧正支着头坐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地以书卷敲击着桌面。 花满楼微有些吃惊,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本以为灵璧会趁他洗漱时迅速离开,以防他又来纠缠,可她非但没有走,还专门坐在这边等他。 桌上是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糙米粥,灵璧指指粥,淡淡道:“不想饿死就过来吃饭。” 花满楼依言坐过去,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他坐下,灵璧反而站了起来,自他身边走过。花满楼心中一紧,手中的力道不觉重了几分,使得勺碗相触时的撞击声越发清脆。他正恍惚着,却发现灵璧站在他身后不动了。 柔软的小手在花满楼的额角,耳轮处揉捏着,片刻后,花满楼感觉到自己的耳轮上被扎了针,有些痒,有些麻。 “你的耳朵被洪水声震伤了,需得扎几日针,再敷些药。”灵璧的声音仍是淡淡的。 花满楼微微勾起唇角,只觉这碗糙米粥嚼着越发有滋味了。待一碗粥下肚之后,他也不言语,只静静坐在那里。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不讨灵璧喜欢。 灵璧将新碾碎的草药小心地抹入花满楼的耳洞中,又自怀中取出一瓶药丸丢在花满楼手中,而后便转身出了帐子。没走出几步路,灵璧忽觉得袖口一重。她甫一转身,便瞧见花满楼脚下磕绊了一下,向着她扑了过来。 自进入河南之后,花满楼的耳朵便被震伤了,如今灵璧又在他耳中抹了草药,更使他听力锐减,这样的他在如今路面复杂的开封几乎是无法行动的。 可花满楼却顾不上这些,他只想快些追上灵璧。方才他走得急了,没留神脚下便被绊住,使他一下扑进了灵璧的怀中。幸而他是习武之人,能在身体失去平衡时迅速反应,这才不至于将灵璧扑倒在地。 身体相拥在一起的瞬间,花满楼的呼吸忽然间粗重起来。前两日他方寸大乱,只知道自己找回了从小养大的孩子,他纠缠她,拥抱她,他的心中只有找回珍宝的喜悦和唯恐再次失去的不安,并不曾想过其他。而如今,灵璧被他抱在怀中,他忽然意识到曾经的那个孩子已彻底长大了。 怀中是她单薄瘦弱的身体,柔软压在他的胸膛上,正急促地起伏着。淡且好闻的发香萦绕在他的鼻尖,他的手正扶在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上。 恍然间,花满楼忽然忆起灵璧从前说过的话。 “及笄后我就可以嫁人了,七哥,我、我想你……” 霎时,花满楼面色微变,身子僵住了。 灵璧冷着脸推开花满楼,正欲转身走开,忽一眼瞧见花满楼衣摆上的泥泞。沉默半晌,她伸手拽起花满楼的衣袖继续前行,她的面色虽不好看,脚下的步伐却放得极慢。 花满楼顺从地跟着,还未走出几步路,他忽得一翻手掌握住灵璧攥在他衣袖上的小手。十指相扣,骨节夹着骨节,手心贴着手心。花满楼的拇指轻轻磨挲着灵璧的手背,一下一下,似是安抚,也似是寻求慰藉。 灵璧转头怒瞪花满楼,又拼命想要甩掉他的手,可面对着花满楼从容优雅的笑脸和他那只始终握得极紧,根本无法甩脱的大手,灵璧实在是无可奈何。 罢了罢了,随便他怎么胡闹吧。灵璧略有些心塞地想。然而在接下来的一段路上,令她更加心塞的事却在不断发生。 一路上,迎面而来的灾民们皆冲着灵璧挤眉弄眼,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甚至还有脸厚的灾民故意挤过来上下打量花满楼,又贱兮兮地同灵璧打招呼,“阿璧大夫,早啊。” 一个“早”字说得千回百转,荡气回肠,仿佛藏着无限深意。灵璧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一脚朝着来人的下三路去了。 待踹完人之后,灵璧深呼吸了几下,无力地念了几声佛。在她的身后,花满楼以手掩唇,轻咳了几声。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之时,正福娘亲忽自远方冒头,扶着丫鬟笑盈盈走过来了。 “阿璧姑娘来啦,”正福娘亲笑得眼角皱纹又叠了几层,“我今日做了几盒点心,正等着你呢!” 自灵璧赠药之后,正福娘亲便常常给灵璧做些点心送来,有时还会捎带些贴身的衣袜,极是贴心。 闻言,灵璧眼睛一亮,咧嘴笑起来,“夫人真好,我又有口福了!” 正福娘亲摆摆手,笑了一阵。她抬眼瞧了瞧身姿挺拔的花满楼,又瞧了瞧他与灵璧交握的双手,半晌拖着声调问道:“这位是?” 灵璧微变了脸色,声音中透出一丝凉气来,“这是我哥。” 正福娘亲掩嘴笑了笑,揶揄道:“不知这哥哥,是亲哥哥呢,还是情哥哥呢?” 灵璧咬牙切齿道:“这是我亲哥,亲的不能再亲了。” 正福娘亲“哦”了一声,口中直念叨“年轻好啊,年轻真好啊”,扶着她的丫鬟吃吃笑起来,冲灵璧丢了个“你装你再装”的小眼神儿。 就在灵璧无限心塞之时,西边忽然骚乱起来。灵璧神色一凛,忙带着花满楼赶了过去。 只见一顶帐子前立着许多穿麻衣的人,他们神情高傲,袖口处皆绣着朵莲花,竟是这几日在临近几座城中忽然冒出的白莲教。 说起这白莲教,这可称得上是流传了大几百年的老牌邪教了。平日里,这些教众奉无生老母为尊,自以为修炼到了长生不老,刀枪不入的功法,常聚众滋事,骗人钱财。 当初闹洪水时,这群教众一个个人畜无害,同普通灾民一道接受朝廷的救济。待灵璧出现将瘟疫控制住后,他们一个个又摇身一变,成了受无声老母庇护才不染瘟疫的神人。 灾民们极信赖灵璧,自然是不信他们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灵璧的治疗方法到了瓶颈期,病情轻的人能够痊愈,病情重的人却无论如何也好不了,许多人又动摇了。 当白莲教一众人瞧见灵璧走过来时,他们暗暗在心中冷笑起来。这群教众明白,若他们想从灾民手中获利,那么首先要做的,便是摧毁这群灾民对灵璧的信任。 是以这一次闹事,他们是专门冲着灵璧来的。如今主角到场,这戏便要开唱了。 70|2333 第68章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申时的城西头,正是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候。 看了诊,吃了药,睡足了精神,染了瘟疫的灾民们便会在此时走出帐子,三五成群地坐在一处闲聊。有时兴致来了,还会有灾民唱个曲儿说个书。 在看到了生的希望之后,每个人都对人生充满了期待。 与此同时,花满楼正一脸纠结的坐在案前。 古朴大气的海南黄花梨书桌上,除放着本三字经外,还堆满了各色吃食。 陆小凤将书册摊平,手指在微微凸起的字迹上一一划过,侧首向花满楼道:“阿兄教了这几日,阿楼会了多少字,念出来听听。” 说着将手指指向一个“之”字。 花满楼支支吾吾,半晌吐出个含糊的读音。 陆小凤默默将桌上的吃食端走一碟,正是花满楼最爱的豌豆黄。 花满楼的面色更加纠结。 陆小凤又指向一个“人”字。 花满楼眼前一亮,无比确定道:“淫!” 陆小凤又默默拿走一碟吃食。 “阿楼,”陆小凤严肃道,“不会说官话也是要罚的。” 花满楼泪流满面。 随着认字活动的推进,桌上的吃食越来越少,眼见最后一碟点心也被端走,花满楼忽然嗷一声滚入陆小凤怀中。 “你不疼我!”花满楼在陆小凤怀中左右磨蹭,“你、都不疼我!”说着又搂住陆小凤的脖子,将声音软了下来:“你怎么,不疼我呀……” 陆小凤的眼角眉梢微微下垂,他摸摸花满楼乱糟糟的头发,一副无奈心软的表情。 花满楼见状,越发耍起赖来。她刚张大嘴巴准备嚷嚷,忽有一只手将一块点头塞进她嘴里。 入口的点心香喷喷的,是豌豆黄的味道。 花满楼忙伸手拿着慢慢咀嚼,眼珠滴溜溜一转,又再次向陆小凤撒起娇来:“阿兄,累,不学了。” 陆小凤轻轻叹息,将案上的三字经合上。 就在花满楼以为自己大获全胜之时,陆小凤忽然道:“阿楼,你知道不识字会怎样么?” “会怎样?” “会变成二哥那样,天天挨揍。” “……”花满楼彻底被震住。 陆小凤满意地摩擦指尖,悠然道:“还累么?” “……不。”熊孩子屈服了。 就在熊孩子痛苦挣扎在书海中时,有下人进入向陆小凤悄声说了什么,陆小凤嘴角微翘,随即淡淡应声。 “阿楼,”陆小凤道,“阿兄需去料理些事,你在这里等我。” 花满楼乖巧点头,露出甜丝丝的笑脸。一时陆小凤站起来,她又扑上去将脸蛋埋在陆小凤的手掌心中摩擦。 “阿兄快点回来。”花满楼的声音又软又黏,又有些委屈。 陆小凤自然满口答应。 待陆小凤走后,花满楼的笑容慢慢淡去。她跳下太师椅,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 门外,娇花点点。 花满楼在一朵开得又大又美的花朵面前站定,目不转睛地盯在上面。阳光擦过花瓣,照在她冷淡的眉眼上。她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将鲜花掐断,抓在手中一点点碾碎。 破碎的花瓣自手中不断滑落,花满楼露出一个略显恶意的笑容,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直到手中微有湿意,她才拍拍手,转身又向屋内走去。 就在她远去之后,忽有一人落在花前,将枝头地上的残象细细料理了,而后悄然离开。 花满楼重新回到书房,她仍是沉默着四处游荡,面上并无寻常孩童独处时的兴奋和紧张。她将指甲点在墙面上,一步步在屋内转了一圈,停在窗前。 凡书房,窗下必有一榻,这是文人的乐趣。陆小凤的书房中自然也备有这样一张舒适的榻。这张榻比一般的榻要略大些,是花满楼来之后换的。有时,陆小凤会抱着花满楼歪在榻上午睡,也有时是讲故事,听话本。 尖尖的指甲在榻边上摩擦一周,花满楼的脸上终于有了生气,她矮身歪倒在榻上,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 榻上皆是陆小凤的味道,清爽又带有草木的气息,这让花满楼感到十分安心。她贪婪的嗅着,无意识地舔着指尖,在她的心中,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几乎吞噬一切。 陆小凤,她的阿兄。 这个人,是她所喜欢的,是她所信赖的,是她所依恋的。 这个人,最后,一定要属于她。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晦暗不明的双眼,更遮住了她扭曲的心。 除非是在陆小凤的面前,否则,她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孩童。她虽小,却是从地狱爬出的罗刹恶鬼,她不懂得血缘亲情,不懂得男女之爱,她只懂得占有。她想要陆小凤只陪着她,只哄着她,只属于她,永远。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花满楼精神一振,如变脸般换上乖巧可人的笑脸,忙得翻身下榻。 是阿兄回来了! 她这样想着,几步跳到门口,却见一个花老二打扮的美貌女子抖抖簌簌地走了进来。 这花老二生得一张花朵般的脸蛋,行动处又十分妖娆,连此刻一惊一惧间都自带媚色。 正是那日与灵璧腻歪在一处的那朵花老二。 花满楼的笑容再次消失,她眼中的狂躁让眼前之人心惊胆战。 花老二颤栗着上前行礼,“表……表小姐,七少爷出府了,花平遣奴婢……来陪表小姐。”说到花平,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恨。除了上头几位主子,整个花府的人都知道,这位表小姐年纪虽小,手段却异常狠毒。平日里她是一副孩童模样,背地里却不知伤了多少丫头小子。花平深知这一点,是以总趁表小姐无人看顾之时,公报私仇,将些不服他的人派过去,借着表小姐的手教训人。她就是这样被花平派过来的。在这花府中,有大少爷、灵璧两尊大佛在,便是表小姐狠毒至此,谁又敢说出来?是以这样的手段竟叫花平用到了今日。 花满楼看着行礼的花老二,神情中有些玩味。她并非不懂花平的利用,只是花平派来的人皆不正派,她从小受难,是看惯奸邪的,十分排斥这类人,因此每次一有这种人撞上来,她虽为陆小凤忍耐着不杀人,却总是要伤人几分。 她将尖利的指甲搭在花老二白嫩的脸蛋上一点点挪动。立时,花老二的脸色变得惨白,她低头藏起满带厌恶和恐惧的眼睛,身子不住颤抖。 指尖越压越紧,花老二的表情越发绝望。 美貌,是一个有野心的婢女唯一的武器,也是她唯一的指望。 终于,在花满楼的指尖快要压破指下的皮肤时,小花老二再也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哭求:“表小姐饶命,表小姐饶命!” 对于这朵花老二来说,毁了她的脸,就等于要了她的命。 花满楼不屑地收回手,自她身边走过。 花老二再也撑不住,立时瘫在地上痛哭,眼中迸发出无限恨意。 自灵璧受家法起,每日哼哼唧唧,恨不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受了伤。小花老二们因心疼他而流的眼泪几乎将花府淹没,只是花夫人尚在盛怒之下,她们实在不敢往灵璧身边凑。 作为一名无知的熊孩子,花满楼不懂为何灵璧会挨揍,并且花夫人揍他揍得十分凶残,连常挨揍的花老二见了也腿抖。于是,她也就没心没肺的看着热闹,每日蹲在角落偷听花老二婆子哭着分析灵璧此次受伤是伤在命根子上,恐怕已不能人道的浑话。 常言道乐极生悲。数日后灵璧伤好下地,仍是过着摇摇摆摆调戏妇女的荡漾生活,而花满楼却被陆小凤关起来认字。 大少爷掸掸手上的信件,向灵璧露出略显僵硬的笑容:“喜事。半月前,太子借银票案发作,将参与钱庄经营的官员悉数替换。如今与花家做生意的不再是朝廷,而是太子。” 灵璧也笑:“大喜。” 大少爷又掸了掸信件:“不止如此,太子在信上说,此番花家在银票案中受损,日后极乐楼便交由花家打理,所得皆归花家。”说到此处,大少爷的目光中露出有趣的神色,“你可知这信上还写了些什么?” 灵璧奇道:“还写了什么?” “嫁妆。” “嫁妆?” “阿楼的嫁妆单子。”大少爷的笑容中忽然多出几分意味深长,“太子听闻我在为阿楼张罗嫁妆,也写了张嫁妆单子来。单子上长长一列田地商铺,皆是精心挑选的,无论以后时局如何,他与花家如何,单子上总有半数土地铺子管用。” “太子是个好哥哥。”灵璧收起笑容,感叹道。他忽然想到自家眼盲的七弟,想到当年彻底癫狂的花老二,一时心中十分难受。 大少爷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我也是。” 灵璧笑笑,不再言语,转头看向窗外。 71|2333 第69章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一连斟了三巡酒,那灵璧便去烫酒来。陆小凤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花满楼低头应道:“二十五岁。”陆小凤道:“娘子到与家下贱内同庚,也是庚辰属龙的。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时。”花满楼又回应道:“将天比地,折杀奴家。”灵璧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陆小凤道:“却是那里去讨。”灵璧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许多,那里讨得一个似娘子的!”陆小凤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灵璧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也好。”陆小凤道:“休说!我先妻若在时,却不恁的家无主,屋到竖。如今身边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灵璧嘈道:“连我也忘了,没有大娘子得几年了?”陆小凤道:“说不得,小人先妻陈氏,虽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我。如今不幸他没了,已过三年来。今继娶这个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灵璧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头娘子并如今娘子,也没这大娘子这手针线,这一表人物。”陆小凤道:“便是房下们也没这大娘子一般儿风流。”那灵璧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东街上住的,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陆小凤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春。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灵璧又道:“官人你和勾栏中李娇儿却长久。”陆小凤道:“这个人见今已娶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灵璧道:“与卓二姐却相交得好?”陆小凤道:“卓丢儿别要说起,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来得了个细疾,却又没了。”灵璧道:“耶嚛,耶嚛!若有似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来宅上说,不妨事么?”陆小凤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灵璧道:“我自说耍,急切便那里有这般中官人意的!”陆小凤道:“做甚么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哩。”陆小凤和灵璧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灵璧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陆小凤便向茄袋内,还有三四两散银子,都与灵璧,说道:“干娘,你拿了去,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灵璧谢了起身。睃那粉头时,三钟酒下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不起身。正是: 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缘相凑遇风流。灵璧贪贿无他技,一味花言巧舌头。 话说灵璧拿银子出门,便向花满楼满面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来,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壶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且和大官人吃着,老身直去县东街,那里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一歇儿耽搁。”花满楼听了说:“干娘休要去,奴酒不多用了。”灵璧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别人,没事相陪吃一盏儿,怕怎的!”花满楼口里说“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灵璧一面把门拽上,用索儿拴了,倒关他二人在屋里。当路坐了,一头续着锁。 这花满楼见灵璧去了,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睃看。陆小凤坐在对面,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问道:“却才到忘了问娘子尊姓?”花满楼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姓武。”陆小凤故做不听得,说道:“姓堵?”那花满楼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陆小凤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饮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花满楼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陆小凤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屈。花满楼一面笑着,又斜瞅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陆小凤道:“我替娘子叫屈哩!”却说陆小凤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这花满楼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只见这陆小凤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这花满楼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陆小凤笑着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却也是姻缘凑着,那只箸儿刚落在金莲裙下。陆小凤一面斟酒劝那花满楼,花满楼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起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箸儿!”陆小凤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花满楼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罗唣!我要叫了起来哩!”陆小凤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花满楼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陆小凤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灵璧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却说这花满楼自从与张大户勾搭,这老儿是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一件东西,几时得个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试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陆小凤,风月久惯,本事高强的,如何不喜?但见: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当下二人*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灵璧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陆小凤和那花满楼都吃了一惊。那灵璧便向花满楼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那花满楼慌的扯住她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得说声:“干娘饶恕!”灵璧便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那花满楼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灵璧催逼道:“却是怎的?快些回覆我。”花满楼藏转着头,低声道:“来便是了。”灵璧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陆小凤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灵璧道:“你每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才见真情。”陆小凤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插在花满楼云髻上。花满楼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花满楼便不肯拿甚的出来,却被灵璧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陆小凤收了。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时分。那花满楼起身道:“奴回家去罢。”便丢下灵璧与陆小凤,踅过后门归来。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灵璧看着陆小凤道:“好手段么?”陆小凤道:“端的亏了干娘,真好手段!”灵璧又道:“这雌儿风月如何?”陆小凤道:“色系子女不可言。”灵璧道:“她房里弹唱姐儿出身,甚么事儿不久惯知道!还亏老娘把你两个生扭做夫妻,强撮成配。你所许老身东西,休要忘了。”陆小凤道:“我到家便取银子送来。”灵璧道:“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陆小凤一面笑着,看街上无人,带上眼纱去了。不在话下。 72|2333 第70章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支持正版有独家福利哦。)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陆小凤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陆小凤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陆小凤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花满楼在床上伸懒腰.陆小凤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花满楼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陆小凤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花满楼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花满楼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花满楼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花满楼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陆小凤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陆小凤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花满楼道:”我没说什么.”陆小凤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彼时花满楼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陆小凤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花满楼睡在那里,忙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花满楼唤醒。花满楼见是陆小凤,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疼。”陆小凤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花满楼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陆小凤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花满楼听了,“嗤”的一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陆小凤道:“我也歪着。”花满楼道:“你就歪着。”陆小凤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花满楼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陆小凤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腌舎老婆子的。”花满楼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陆小凤,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枕上,二人对着脸儿躺下。 花满楼一回眼,看见陆小凤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了?”陆小凤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划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绢子要揩拭.花满楼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陆小凤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花满楼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陆小凤一把便将花满楼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花满楼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陆小凤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花满楼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陆小凤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ゃ子,香袋子的香.”花满楼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陆小凤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花满楼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花满楼素性触痒不禁,陆小凤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陆小凤,你再闹,我就恼了.”陆小凤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花满楼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陆小凤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花满楼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陆小凤方听出来.陆小凤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花满楼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 陆小凤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花满楼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陆小凤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花满楼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陆小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花满楼只不理.陆小凤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花满楼只不答. 陆小凤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花满楼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陆小凤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花满楼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陆小凤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 花满楼道:”你且说.” 陆小凤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江南花家的公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花满楼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陆小凤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陆小凤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花满楼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西门吹雪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花满楼忙让坐,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西门吹雪笑道:”原来是陆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花满楼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陆小凤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 话说陆小凤在花满楼房中说“耗子精”,西门吹雪撞来,讽刺陆小凤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取笑。那陆小凤恐花满楼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身体不好;幸而西门吹雪走来,大家谈笑,那花满楼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 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花满楼先笑道:“这是周老先生和花老二叫唤呢。那花老二待他也罢了,周老先生再要认真排揎他,可见老背晦了。” 73|2333 第71章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陆小凤正然偷看处,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西门吹雪来,娇声问道:“是甚么人,擅入我寡妇之门?”慌得个陆小凤喏喏连声道:“小僧是东土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萨檀府,告借一宵。”那西门吹雪笑语相迎道:“长老,那三位在那里?请来。”陆小凤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 花满楼才与灵璧、花老二牵马挑担而入,只见那西门吹雪出厅迎接。灵璧饧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穿一件织金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时样鬘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赤金钗。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 那西门吹雪见了他三众,更加欣喜,以礼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茶。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茶毕,又吩咐办斋。 花满楼启手道:“老菩萨,高姓?贵地是甚地名?” 西门吹雪道:“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西门。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三个女孩儿,前年大不幸,又丧了丈夫,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只是我娘女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适承长老下降,想是师徒四众。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 花满楼闻言,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 那西门吹雪道:“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况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甚么金钗两行。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 那花满楼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 那西门吹雪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名阿圆,今年二十岁;次女名元夕,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奉书,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虽是小妇人丑陋,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花满楼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那灵璧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 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灵璧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甚么道理!” 那西门吹雪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倒是个真心实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你倒反将言语伤我。你就是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个。你怎么这般执法?” 花满楼见他发怒,只得者者谦谦叫道:“凤儿,你在这里罢。”陆小凤道:“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灵璧在这里罢。”灵璧道:“哥啊,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花满楼道:“你两个不肯,便教花老二在这里罢。”花老二道:“你看师父说的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 那西门吹雪见他们推辞不肯,急抽身转进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师徒们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没人出。灵璧心中焦燥,埋怨花满楼道:“师父忒不会干事,把话通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斋饭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一夜怎过!” 灵璧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西门吹雪,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灵璧来时,三个女儿闪将进去,那西门吹雪伫立门首道:“小师父那里去?” 这灵璧丢了缰绳,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西门吹雪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跄路?”灵璧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西门吹雪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灵璧道:“娘,你上复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师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 西门吹雪道:“你怎的说么?” 灵璧道:“我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西门吹雪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罢。” 灵璧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西门吹雪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灵璧也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 怎知陆小凤已一一尽知,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花满楼道:“师父,灵璧牵马来了。”花满楼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陆小凤笑将起来,把那西门吹雪与灵璧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花满楼也似信不信的。 少时间,见灵璧拉将马来拴下,花满楼道:“你马放了?”灵璧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陆小凤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灵璧闻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 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有两对红灯,一副提壶,香云霭霭,环珮叮叮,那西门吹雪带着三个女儿,走将出来,叫阿圆、元夕、奉书,拜见那取经的人物。 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生得标致,但见他: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飖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那花满楼合掌低头,陆小凤佯佯不睬,这花老二转背回身。你看那灵璧,眼不转睛,淫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捏出悄语低声道:“有劳仙子下降。娘,请姐姐们去耶。”那三个女子,转入屏风,将一对纱灯留下。 西门吹雪道:“四位花满楼,可肯留心,着那个配我小女么?” 花老二道:“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灵的招赘门下。”灵璧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陆小凤道:“还计较甚么?你已是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甚么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花老二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 灵璧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干这个勾当!”陆小凤道:“灵璧,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成,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只手揪着灵璧,一只手扯住西门吹雪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 74|2333 第72章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眼见已是两月光景,这日陆小凤在铁槛寺做完佛事,晚间回家时,与他姊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灵璧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那里。”陆小凤喜欢,将家人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子里,已是掌灯时候,悄悄进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园内,自往下房去听候。 陆小凤进来,屋里才点灯,先看过花氏母女,然后花满楼出来相见。陆小凤见了花满楼,满脸的笑容,一面吃茶,一面笑说:“我做的保山如何要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礼来瞧你们呢。” 说话之间,花满楼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那花平来请安,陆小凤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所以灵大爷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灵陆大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花平答应道:“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陆小凤笑着点头道:“要你知道就好。”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花满楼此时恐怕灵璧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陆小凤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花满楼自去。剩下花如令和花老二相陪。那花老二虽向来也和陆小凤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花满楼那样随和儿,所以陆小凤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花如令在傍边陪着,陆小凤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却说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花平饮酒,那花平的女人杜鹃花儿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花平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着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 他女人骂道:“糊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醉了,夹着你的脑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什么相干一应有我承当呢。风啊雨的,横竖淋不到你头上来。” 这花平原因妻子之力,在灵璧前十分有脸;近日他女人越发在花满楼跟前殷勤服侍,他便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一听他女人吩咐,百依百随。当下又吃了些,便去睡觉。 正在吃的高兴,忽听见扣门的声儿。花平的女人忙出来开门看时,见是灵璧下马,问有事无事。花平女人便悄悄的告诉他说:“陆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灵璧听了,便至卧房。见花满楼和两个小丫头在房中呢,见他来了,脸上却有些讪讪的。 灵璧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乏了。”花满楼忙忙陪笑,接衣捧茶,问长问短,灵璧喜的心痒难受。一时,花平的女人端上酒来,二人对饮,两个小丫头在地下伏侍。 灵璧的心腹小童周老先生拴马去,瞧见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陆小凤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大少爷三少爷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笑道:“你这会子来的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往这里来借个地方儿睡一夜。” 周老先生便笑道:“我是灵大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花平的女人便道:“咱们这里有的是炕,为什么大家不睡呢?”大少爷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周老先生才坐下,端起酒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 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蹄蹶起来。周老先生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住,另拴好了进来。花平的女人笑道:“好儿子们,就睡罢!我可去了。”三个拦着不肯叫走,又亲嘴摸乳,口里乱嘈了一回,才放他出去。 花满楼听见马闹,心下着实不安,只管用言语混乱灵璧。那灵璧吃了几杯,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 花满楼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比白日更增了俏丽。灵璧搂着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俊,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 花满楼道:“我虽标致,却没品行,看来倒是不标致的好。” 灵璧忙说:“怎么说这个话我不懂。” 花满楼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糊涂人待,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的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糊涂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终身我靠你,岂敢瞒藏一个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将来我妹子花老二怎么是个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儿,也不是常策,要想长久的法儿才好。” 灵璧听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头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用含糊着。如今你跟了我来,陆陆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迹来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花老二也合陆陆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你想怎么样?” 花满楼一面拭泪,一面说道:“虽然你有这个好意,头一件,花老二脾气不好;第二件,也怕陆大爷脸上下不来。”灵璧道:“这个无妨。我这会子就过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 说着,乘着酒兴,便往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灵璧便推门进去,说:“陆大爷在这里呢,兄弟来请安。”陆小凤听是灵璧的声音,唬了一跳,见灵璧进来,不觉羞惭满面。花如令也觉不好意思。 灵璧笑道:“这有什么呢,咱们弟兄,从前是怎么样来陆大哥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尽。陆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从此,还求陆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 慌的陆小凤连忙搀起来,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灵璧忙命人:“看酒来,我和陆大哥吃两杯。”因又笑嘻嘻向花老二道:“花老二为什么不合陆大哥吃个双钟儿我也敬一杯,给陆大哥合花老二道喜。” 花老二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灵璧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姊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了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这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儿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拚了这条命!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 说着自己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盏,揪过灵璧来就灌,说:“我倒没有和你哥哥喝过。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亲近亲近。”吓的灵璧酒都醒了。陆小凤也不承望花老二这等拉的下脸来。兄弟两个本是风流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女孩儿一席话说的不能搭言。 花老二看了这样,越发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大家一处乐。俗语说的,‘便宜不过当家’,你们是哥哥兄弟,我们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花如令方不好意思起来。陆小凤得便就要溜,花老二那里肯放陆小凤此时反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人,与灵璧反不好轻薄了。 只见这花老二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儿,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陆小凤二人弄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 75|2333 第73章◇无奈的结局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西门吹雪接手了灵璧的病人。 整整三天的时间,西门吹雪认真看完了宋神医的手札,又将灵璧的所有药方都细细瞧了一遍。 最终,他得出结论,若想按宋神医的思路研制出彻底治愈瘟疫的方法,是不可能的。 帐篷中,炭火烧得很旺,时而发出扑扑的响声。 灵璧强撑着起身,眼中盛着水光,执拗看着西门吹雪道:“你骗人。” 西门吹雪冷冷看着她,“信不信由你。” 却原来,宋神医年轻时虽有一腔热血,却本性偏邪,爱走捷径,即便当年他不曾选错路,恐怕也成为不了真正的医学大家。也正是因此,他在花家的最后一年里,医术不进反退,几乎要被西门吹雪超越。 受为人影响,其救治疫病之法只能算作取巧,根本无法彻底解决问题。染上瘟疫之人若用此法医治,轻者可痊愈,重者却全然无效。 换句话说,若灵璧想要救活所有人,那么她必须抛开宋神医的想法,再自行总结出一种理论,且由这种理论而来的医法必须迅速彻底,能赶得上在如今那群随时可能死亡的病人身上起效。 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事。 一时间,灵璧只觉得身心俱疲,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急促,她几乎要窒息了。坐在床前的花满楼面露心疼,忙揽过她的肩膀,轻拍她的手以作安抚。 半晌,灵璧嗡动嘴唇道:“师父,你……” “我做不到。”西门吹雪冷冷打断她,“这里已经不需要大夫了。” 闻言,灵璧身子一颤,眼神缓缓地溃散。她缩进花满楼的怀中,蹙着眉,眼中水光晃动,喃喃道:“怎么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饱受病痛折磨的灾民们一一在灵璧眼前闪过,有人面色青黑,抽搐着吐出血来;有人全身抽搐,绝望地嘶吼;有人裹着新发的棉袄,五官扭曲着向城东边挪动,口中念着“我不要死,我的病好了,让我过去!” 紧接着,昔日的繁华景象出现在灵璧面前。人来人往的街道,莲花棚中向说书先生鼓掌叫好的人,民气淳朴的小镇子,正在看诊的白胡子老先生,燕七,郭大路,三八,秀才夫妻…… 最后,她的眼前出现了胡大贵邋里邋遢,浑身无力趟在帐中的场景。满脸褶皱的胡大贵艰难地向她抬起手,将花满楼的手同她的手握在一起,而后欣慰地笑了。 这片土地上有太多太多的无奈,有太多太多的绝望,每一次的伤痛和悔恨,灵璧都感同身受。她多想抚平这片土地的伤痕,将所有平淡而又美好的时光重新找回来,还给这里的人。 然而,她也只是芸芸众生中苦苦挣扎的一位,她曾经满怀着希冀奔跑,最终却狠狠摔在地上。她抬首默默瞧着前方的路,那条路太长,仿佛没有尽头。 “治不好,救不活……”灵璧喃喃,“是我没用……” 闻言,西门吹雪的面色更冷了,道:“你不是神。”接着,他话锋一转,又淡淡道,“你不必自责,你已将你能做到的事都做好了。” 灵璧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 就在灵璧沉溺于悲伤之中时,花满楼眉头微动,向着西门吹雪道:“庄主,你可有法子治好阿璧?” 此番灵璧病得不轻,且病症十分复杂,比寻常病人更加凶险,花满楼虽面上不显,心中却日日为此忧心。偏偏西门吹雪否定了宋神医的治法,又表明自己也无能为力,花满楼心中焦急,实在顾虑不到其他人,其他事。 人皆有私心,便是心如皎月的花满楼也是如此。同理,灵璧若非身在其位,恐怕也不会于瘟疫之事上如此拼命。 闻得此问,西门吹雪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而后自其中倒出一颗药丸,递于花满楼手中。 花满楼拿着药丸,问:“这是何物?” “药,能起死回生的药。”西门吹雪淡淡道,“世间只此一颗。” 花满楼一愣,半晌恭敬道:“多谢。” 摩擦在剑柄上的手指动了动,西门吹雪缓缓“嗯”了一声。 事实上,这颗药并不属于西门吹雪,而是在一个月前由玉罗刹送来给他的。玉罗刹不但送了他药丸,还将灵璧的近况告之于他。是以,早在陆小凤找到西门吹雪之前,他便已知晓此事,提前出发前往开封,陆小凤则是在半路上遇到他的。 那日玉罗刹来送药时神情郁郁,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西门吹雪心中惊奇,便着老管家调查了一番。 事情很快便调查清楚了。却原来,自一年前玉罗刹借机戏弄朱祐樘之后,这位年轻的帝王便开始暗暗筹划。在这一年时间里,朱祐樘从无到有,不但摸清了玉罗刹的底细,还悄悄拿住了他的把柄。 原本朱祐樘一直按兵不动,但在得知灵璧染病之后,知晓玉罗刹处藏有灵药的朱祐樘向其发难,措手不及的玉罗刹只得就范,乖乖交出灵药。 从灵璧决定留在开封,到她染上瘟疫,朱祐樘一直不曾责备过她半句,他尊重她的选择。她为他隐忍,为他付出;他也为她隐忍,为她付出,这便是亲情的力量。 没有人有权利去阻止他所爱的人成长,哪怕他日日难眠,担惊受怕,恨不能以身相替。 当然,也没有人有权利去阻止旁人为他所爱之人付出,哪怕这付出会使他一无所有。 因灵璧有救,花满楼的面上总算有了笑意,他微微探身,温声向怀中瑟瑟发抖的灵璧道:“阿璧乖,我们把药吃了。” 灵璧直愣愣看着花满楼手中的药丸,忽而嗤笑一声,颤声道:“那么多的病人,为什么给我吃啊?” 花满楼唇色微白,笑道:“因为只有一颗药。” 灵璧忽然笑了,她以手遮住眉眼,泪水自她的指缝间不断漏出,浸在花满楼的衣袖上。 “只有一颗药,只有一颗!”灵璧撕心裂肺地笑着,“我不吃,我不能吃——” 花满楼笑意渐浓,神色温柔道:“阿璧,你害怕选择么?” 灵璧揪着花满楼的衣襟,呜呜咽咽地哭了。 花满楼轻轻擦拭灵璧脸颊的泪水,声音轻柔却坚定,“七哥不怕选择,这一次,就让七哥来选吧。” 说完,他抬起灵璧的下巴,轻轻掰开灵璧的嘴,将药丸推了进去。灵璧剧烈挣扎,却被花满楼牢牢按在怀中。她刚想将药丸吐出来,便被花满楼堵住了双唇。 强势的舌头立时侵入,与灵璧的小舌轻柔地勾缠在一处。推搡间,药丸缓缓滑入灵璧的喉咙,在两人的唇齿间留下药的清香。 随着药丸的消失,唇齿间的纠缠渐渐平息。在唇齿将将分离之际,花满楼忽而再次探身,在灵璧的丹唇上轻咬几下,而后将自己的双唇紧紧贴了上去。 嘴唇压着嘴唇,鼻息交替,这样的动作明明不够亲昵,却反而生出无限的缠绵,无限的温情。 灵璧渐渐停止了颤抖,她浓密挺翘的睫毛上沾满了泪珠。随着睫毛的颤动,泪珠一颗颗落下,湿润了两个人的脸庞。 西门吹雪的双眼在一瞬间发出奇异的光彩,他微挑着眉,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他的表情十分复杂,好似觉得有趣,又好似有些感叹。 花满楼并不在意西门吹雪的看法,他缓缓与灵璧分开,而后柔声安抚她。灵璧心中经历了大起大落,眼下只觉得十分疲倦,渐渐地便睡去了。 当灵璧熟睡之后,西门吹雪眼中带着兴味,向花满楼道:“我以为花满楼是端方君子,必不会有如此孟浪的举动。” 面色憔悴的花满楼微笑道:“看来庄主不懂男人。” 西门吹雪不说话了。 接下来数日,灵璧高烧不退,时昏时醒。西门吹雪的药丸并非仙丹,一吃便灵。这药丸唯有让病者经历一番折磨,才能发挥出起死回生的效用。 在灵璧昏迷的这段时间内,钦差见大半灾民康复,只有小半灾民始终无法痊愈,便起了别样的心思。 什么方法能让重病之人迅速消失?什么方法能使此间之事能以最快速度了结?又是什么方法能让这位钦差尽快回京交差? 直接将重病之人悉数杀光。 花满楼与西门吹雪联手阻止了钦差的恶行,并提出将重病之人移出城外继续喝药。期间,老太监并众暗卫现身,将钦差敲打了一顿。钦差没了法子,只得罢手。 当灵璧康复醒来之时,那些重病之人已悉数死去,他们的尸体皆被火化,连骨灰也不准其亲人收取。 至此,开封城中再没有感染瘟疫的人了,他们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等待着另外一场人生,和另外一种煎熬和无可奈何。没有人因此感到喜悦。 深夜,灵璧独立于帐外,静静仰望着浓黑的天空。 今夜没有星,没有月,甚至没有云,整个天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 冷风吹过,灵璧抱起双臂微微颤抖。这时,一件温暖的裘衣披在灵璧的身上。灵璧没有回头,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七哥,”灵璧的声音轻轻地,“他们走前……你可曾去看过他们。” 花满楼怅然道:“有,我去见了每一个人。在那一刻来临时,所有人都托付我做同一件事情。” “什么事?”灵璧缓缓回过头看他。 花满楼微笑道:“他们想让我告诉你一句话——谢谢你。” 76|2333 第74章◇欺负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京城,公主府内。 花满楼坐在灵璧的梳妆台前,伸手摩挲着台上的首饰盒,而后缓缓将镶玉的木盒打开。 在一众奢华首饰中,那只刻满经文的木簪依旧如一年前一般,孤零零地躺着,甚至连放置的位置也不曾改变。花满楼敛首蹙眉,自盒中取出木簪握在手中,而后轻轻地叹息。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回京后的灵璧将自己关在宫中,不见任何人,连朱祐樘也不见。花满楼见不到她,只得每日在公主府中等待,一如一年前一样。 花满楼心中清楚,在经历了那般刻骨铭心的人事之后,她需要独自一人静一静,所以他愿意等待,愿意给她时间。 昨日是灵璧的生辰,花满楼本以为她会出来,会来见他,然而没有,她虽出来了,却并不想见他,而是选择见了另外一个人,那便是她的师父西门吹雪。 虽已过去一天一夜的时间,然花满楼始终不曾忘记昨日所听到的对话。当他自齐世美处得到灵璧的消息,而后匆匆赶至长公主府时,西门吹雪与灵璧之前的亲昵对话好似一记重锤击在他的心上,使他几乎无法站立。 “师父要走了么?” “怎么,舍不得?” “不想分开,师父还剩半本医书没讲完呢!” “一个月避而不见,如今倒是想起来了。” “嘿嘿。” “既如此,不若你嫁给我吧。嫁了我,每日给你讲医书,每日都不分开。” “好啊!” “姑娘家的,也不害臊。” 脑海中再度响起两人的对话,花满楼抚摸木簪的手一顿,忽觉心口疼痛难忍,仿佛有无数小虫在其中疯狂啃咬,将他的一颗心咬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越是回想,他便越发的惶恐,越发的疼痛,可偏偏那些亲昵的话不断在他脑中回荡,让他痛得几乎窒息。 他的阿璧,他真真切切放在心上的人,她不愿见他,却愿意见别的男人,她甚至轻易便应下了别人的求亲。 一年前,他没能为她庆贺生辰,一年之后,他依然没有资格。 这一个月里,花满楼常常在想,是否他的阿璧对他真的只是年幼时的依恋,如今她经历了许多人事,心境与从前不同,对他的感情便渐渐地淡了。可他已对她动了心,生了情,他的这份心意又该如何收场呢?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娇嫩的女声由远及近。 “咦,你果然在这里。姐夫同我说时,我还不信呢……” 闻得此声,花满楼先是目露惊喜,而后似是又想起什么,忽得身子一僵,唇色渐渐发白。 灵璧走至花满楼身边,细细瞧了瞧花满楼的面色,而后蹙眉问:“你睡得不好么?”末了又问,“姐夫说你这一个月霸占了我的床榻,可是真的?” 花满楼微微笑起来,算作默认。 灵璧又凑近他几分,道:“你在瞧什么呢?”说完,她向首饰盒内挑拣了几下,又自花满楼手中拿过木簪,漫不经心地以木簪敲击妆台。 “这些有什么好看的!”灵璧轻快地笑起来,将手中的木簪重重抛回首饰盒中。 木簪在空中一跃,与金玉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音。花满楼的指尖一颤,而后嗡动着双唇,缓缓道:“昨日是阿璧十六岁的生辰,阿璧你可有好好地过?” 说完,他抬手触在灵璧的脸颊上,而后顺着她的鬓角一路而下,将她一撮青丝轻握在手中,递于唇边细细磨挲。 霎时,灵璧只觉得全身的触感都集中于那撮青丝之上,她心头一颤,忙别过脸不自在地嚷嚷:“生辰有什么好过的,我倒是不稀罕!去年我及笄时场面那样大,我也不喜欢。” 灵璧的话音刚落,便发觉花满楼的双眼在一瞬间失去了神采。她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心中十分懊恼,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补救,一时间愣在当场。 花满楼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发丝,沉默半晌,这才轻声道:“我来为阿璧梳头吧。”说着他站起身,示意灵璧坐下。 灵璧此时正在愧疚,当即便应声坐下。 花满楼的唇色依旧有些发白,他小心地取下灵璧头上的发簪,将她的发髻拆开,而后执起妆台上的玉梳为她梳理垂发。 灵璧的发质偏硬,她的头发摸在手中时会有一股韧劲。人常说头发硬的人脾气坏,她的脾气也确实是坏极了,唯有近两年才算好了一些。想到此处,花满楼的眉眼缓缓舒展开,面上重新有了笑意。 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转着,将一缕缕青丝编成一个简单雅致的发髻。灵璧在镜中瞧着,只觉十分喜欢。花满楼自妆盒中取出方才的木簪,正要为灵璧攒上,却忽然被灵璧拦住了。 “我不要这个!”灵璧一把夺过花满楼手中的木簪,而后拿起自己原先的簪子递给他,“我还是用这个好啦。”见花满楼不接,她似有些不满,嚷嚷,“花满楼,快接着!” 花满楼缓缓接过灵璧手中的簪子,只觉脑中昏沉沉的,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顿了顿,他将簪子放在掌心上细细摸索了一阵,而后微微敛目,道:“这只簪子,我之前从未见过。” 簪子是掐丝镶珍珠的金簪,样式极好,女子戴在头上必定显得十分文雅。 灵璧微微一愣,而后侧首瞧了花满楼一眼,道:“是,你没见过,这是昨日师父送的。” 一阵沉默,花满楼眉头微动,淡淡笑了一下,道:“是他送的……” 灵璧见花满楼神色大不同以往,不禁心中惴惴,十分不安。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满楼,好似在生气,又好似在发怒,然而他的所有神色又皆是淡淡的,仿佛是晴天里飘来一朵颜色极浅的乌云,忽然间便自其中打下雷来。 她心中的不安逐渐加深,忍不住扶着妆台,向前靠了靠。这时,花满楼忽然弯下腰,将手中的金簪轻轻插入灵璧的发间,而后静静退开了。 就在灵璧悄悄松了一口气时,花满楼忽然从她身后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而后自她头顶探下身,轻轻吻住她的双唇。他箍着她的腰身,将身体紧紧压在她的背上,他吻得极轻柔,却不容拒绝。 温热的呼吸扑在灵璧的脸上,将她的脸颊吹得烧了起来。她全身僵硬,茫然地承受着花满楼的亲吻,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一吻之后,花满楼微微离开灵璧的双唇,伸手将灵璧搂住了。他的胸膛贴着灵璧的后背,当他呼吸时,起伏的胸口便会轻轻摩擦灵璧的后背,温热的呼吸便会喷洒在灵璧的颈窝中。 “阿璧,你是否……”花满楼似是想问些什么,却最终没有问出口。 灵璧忽然间回过神来,而后恼怒地推开花满楼,跳起身急急向后退了几步。 “你、你……”她先是满面愤怒,伸手直直指着花满楼,渐渐地,她又重新冷静下来,咬着唇,别过脸低低道,“花满楼,我们需要谈一谈。” 闻言,花满楼露出一个无奈而又惆怅的笑容,哑声道:“谈一谈……你要同我谈什么?” 灵璧小心地看他一眼,垂首道:“花满楼,你可还记得,一年前你曾问我有没有想做的事?” 花满楼低低答了一声“记得”。 灵璧又看看他,努力挺直腰板,抬高声音道:“当初想得不够多,如今我却已想清楚了。我……我想要找到能够彻底医治瘟疫的办法,想要让哥哥长命百岁,想要你……我、我想要真正成就济世救人的医道。” “这一个月来,我想了很多很多。从前我心里只有你,师父说我只爱你一个,不爱天下人,是学不好医术的。如今我已有了想要用一生去追求的东西,我想要真正成就爱世人的医道,所以、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直直看向花满楼,坚定道:“所以,我想放弃你了。” 闻言,花满楼的眸光剧烈地晃动起来。在这一瞬间,如白玉像一般从容优雅的人好似忽然间一块块裂开,露出其间最为浓厚激烈的感情。 一瞬间之后,花满楼将面上的所有神色重新敛去,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至灵璧面前。 “你要放弃我了么……”他喃喃的,不知在说与谁听。 当花满楼整个人靠过来时,灵璧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了针扎般的冷意,那种毫不掩饰的侵略感使灵璧微微颤抖。她攥紧衣摆,想要一点点地向后退,却被花满楼一下擒住臂膀。 “你果真要放弃我了么……” 花满楼再次问了一句,而后手上一紧,一把将灵璧揽入怀中,直直向灵璧的双唇压去。 汹涌肆虐的亲吻铺天盖地而来,灵璧的双唇被吮吸地生疼。她从未见过如此强势疯狂的花满楼,她想要推开他,却已被吻得手脚发软。她拼命躲避他的双唇,却又一次次被抓住,被更加强势地掠夺。 粗重的喘息声萦绕在灵璧的耳边,慌乱间,她甚至看见花满楼喉头正上下急急地移动着。她伸手去捶打花满楼的胸,去掰他的手臂,却被花满楼一下抓住手腕圈进怀中。 唇齿间的纠缠十分激烈,她躲闪,他便追逐,再将她逼得退无可退,只得同他缠绵在一起。 灵璧的双手贴在花满楼的胸前,正颤抖着攥紧他的衣襟。花满楼蹙着眉,紧紧闭着双眼,一步一步压过去,将灵璧抵在墙上。火热的喘息声中混杂着沉重的吮吸声,在室内久久回荡,不曾停歇。 不知过去多久,声音渐渐平静下来。灵璧双颊潮红,软倒在花满楼的怀中。她的胸口正猛烈地起伏着,她几乎要窒息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花满楼亦在喘息着,他此刻的表情既甜蜜又苦痛。他轻轻抬起灵璧的下巴,摩挲着她的脸颊,他的神色很温柔,却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 半晌,他眸光晃动,沙哑着嗓音,几乎哽咽着道:“阿璧,现在是你在欺负我了。” 77|2333 第73章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一想起西门吹雪就要离开肯特,便不免记起了他的表兄弟也要跟着他一起走;可是陆小凤已经表明他自己决没有什么意图,因此,他虽然挺叫人喜欢,她却不至于为了他而不快活。她正在转着这种念头,突然听到门铃响,她以为是陆小凤来了,心头不由得跳动起来,因为他有一天晚上就是来得很晚的,这回可能是特地来问候她。但是她立刻就知道猜错了,出乎她的意料,走进屋来的是西门吹雪先生,于是她情绪上又是另一种感觉。他立刻匆匆忙忙问她身体好了没有,又说他是特地来听她复元的好消息的。她客客气气地敷衍了他一下。他坐了几分钟,就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灵璧心里很奇怪,可是嘴上一言未发。沉默了几分钟以后,他带着激动的神态走到她跟前说: “我实在没有办法死捱活撑下去了。这怎么行。我的感情也压制不住了。请允许我告诉你,我多么敬慕你,多么爱你。” 灵璧真是说不出的惊奇。她瞪着眼,红着脸,满腹狐疑,闭口不响。他看这情形,便认为她是在怂恿他讲下去,于是立刻把目前和以往对她的种种好感全都和盘托出。他说得很动听,除了倾诉爱情以外,又把其他种种感想也源源本本说出来了。他一方面千言万语地表示深情密意,但是另一方面却又说了许许多多傲慢无礼的话。他觉得她出身低微,觉得自己是迁就她,而且家庭方面的种种障碍,往往会使他的见解和他的心愿不能相容并存……他这样热烈地倾诉,虽然显得他这次举动的慎重,却未必能使他的求婚受到欢迎。 尽管她对他的厌恶之心根深蒂固,她究竟不能对这样一个男人的一番盛情,漠然无动于中;虽说她的意志不曾有过片刻的动摇,可是她开头倒也体谅到他将会受到痛苦,因此颇感不安,然而他后来的那些话引起了她的怨恨,她那一片怜惜之心便完全化成了愤怒。不过,她还是竭力镇定下来,以便等他把话说完,耐心地给他一个回答。未了,他跟她说,他对她的爱情是那么强烈,尽管他一再努力克服,结果还是克服不了,他又向她表明自己的希望,说是希望她表接受他的求婚。她一下子就看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显然自认为她毫无问题会给他满意的回答。他虽然口里说他自己又怕又急,可是表情上却是一副万无一失的样子。这只有惹起她更加激怒;等他讲完话以后,她就红着脸说: “遇到这一类的事情,通常的方式是这样的:人家对你一片好心好意,你即使不能给以同样的报答,也得表示一番感激,我现在就得向你表示谢意。可惜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从来不稀罕你的抬举,何况你抬举我也是十分勉强。我从来不愿意让任何人感到痛苦,纵使惹得别人痛苦,也是根本出于无心,而且我希望很快就会事过境迁。你跟我说,以前你顾虑到种种方面,因此没有能够向我表明你对我的好感,那么,现在经过我这番解释之后,你一定很容易把这种好感克制下来。” 西门吹雪先生本是斜倚在壁炉架上,一双眼睛盯住了她看,听到她这番话,好象又是气愤又是惊奇。他气得脸色铁青,从五官的每一个部位都看得出他内心的烦恼。他竭力装出镇定的样子,一直等到自以为已经装象了,然后才开口说话。这片刻的沉默使灵璧心里非常难受。最后西门吹雪才勉强沉住了气说道: “我很荣幸,意得到你这样一个回答!也许我可以请教你一下,为什么我竟会遭受到这样没有礼貌的拒绝?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我也可以请问一声,”她回答道,“为什么你明明白白存心要触犯我,侮辱我,嘴上却偏偏要说什么为了喜欢我,意违背了你自己的意志,违背了你自己的理性,甚至违背了你自己的性格?要是我果真没有礼貌,那么,这还不够作为我没有礼貌的理由吗?可是我还有别的气恼。你也知道我有的,就算我对你没有反感,就算我对你毫无芥蒂,甚至就算我对你有好感吧,那么请你想一想,一个毁了我最亲爱的姐姐幸福,甚至永远毁了她的幸福的人,怎么会打动我的心去爱他呢?” 西门吹雪先生听了她这些话,脸色大变;不过这种感情的激动,只有一会儿就过去了,他听着她继续说下去,一些不想打岔。 “我有足够的理由对你怀着恶感。你对待那件事完全无情无义,不论你是出于什么动机,都叫人无可原谅。说起他们俩的分离,即使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也是你主使的,这你可不敢否认,也不能否认。你使得男方被大家指责为朝三暮四,使女方被大家嘲笑为奢望空想,你叫他们俩受尽了苦痛。” 她说到这里,只见他完全没有一点儿悔恨的意思,真使她气得非同小可。他甚至还假装出一副不相信的神气在微笑。 “你能否认你这样做过吗?”她又问了一遍。 他故作镇静地回答道:“我不想否认。我的确用心了一切办法,拆散了我朋友和你姐姐的一段姻缘;我也不否认,我对自己那一次的成绩觉得很得意。我对他总算比对我自己多尽了一份力。” 灵璧听了他这篇文雅的调整词令,表面上并不愿意显出很注意的样子。这番话的用意她当然明白,可是再也平息不了她的气愤。 “不过,我还不止在这一件事情上面厌恶你,”她继续说道,“我很早就厌恶你,对你有了成见。几个月以前听了花平先生说的那些话,我就明白了你的品格。这件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看你再怎样来替你自己辩护,把这件事也异想天开地说是为了维护朋友?你又将怎么样来颠倒是非,欺世盗名?” 西门吹雪先生听到这里,脸色变得更厉害了,说话的声音也不象刚才那么镇定,他说:“你对于那位先生的事的确十分关心。” “凡是知道他的不幸遭遇的人,谁能不关心他?” “他的不幸遭遇!”西门吹雪轻蔑地重说了一遍。“是的,他的确太不幸啦。” “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灵璧使劲叫道。“你害得他这样穷……当然并不是太穷。凡是指定由他享有的利益,你明明知道,却不肯给他。他正当年轻力壮,应该独立自主,你却剥夺了他这种权利。这些事都是你做的,可是人家一提到他的不幸,你还要鄙视和嘲笑。” “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西门吹雪一面大声叫嚷,一面向屋子那头走去。“你原来把我看成这样的一个人!谢谢你解释得这样周到。这样看来,我真是罪孽孽深重!不过,”他止住了步,转过身来对她说:“只怪我老老实实地把我以前一误再误、迟疑不决的原因说了出来,所以伤害了你自尊心,否则你也许就不会计较我得罪你的这些地方了。要是我耍一点儿手段,把我内心矛盾掩藏起来,一昧恭维你,叫你相信我无论在理智方面、思想方面、以及种种方面,都是对你怀着无条件的、纯洁的爱,那么,你也许就不会有这些苛刻的责骂了。可惜无论是什么样的装假,我都痛恨。我刚才所说出的这些顾虑,我也并不以为可耻。这些顾虑是自然的,正确的。难道你指望我会为你那些微贱的亲戚而欢欣鼓舞吗?难道你以为,我要是攀上了这么些社会地位远不如我的亲戚,倒反而会自己庆幸吗?” 灵璧愈来愈忿怒,然而她还是尽量平心静气地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西门吹雪先生,倘若你有礼貌一些,我拒绝了你以后,也许会觉得过意不去,除此以外,倘若你以为这样向我表白一下,会在我身上起别的作用,那你可想错了。” 他听到这番话,吃了一惊,可是没有说什么,于是她又接着说下去: “你用尽一切办法,也不能打动我的心,叫我接受你的求婚。” 他又显出很惊讶的样子,他带着痛苦和诧异的神气望着她。她继续说下去: “从开头认识你的时候起,几乎可以说,从认识你的那一刹那起,你的举止行动,就使我觉得你十足狂妄自大、自私自利、看不起别人,我对你不满的原因就在这里,以后又有了许许多多事情,使我对你深恶痛绝;我还没有认识你一个月,就觉得象你这样一个人,哪怕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愿意嫁给你。” “你说得够了,小姐,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现在我只有对我自己那些顾虑感到羞耻。请原谅我耽搁了你这么多时间,请允许我极其诚恳地祝你健康和幸福。” 他说了这几句话,便匆匆走出房间。隔了一忽儿,灵璧就听到他打开大门走了。她心里纷乱无比。她不知道如何撑住自己,她非常软弱无力,便坐在那儿哭了半个钟头。她回想到刚才的一幕,越想越觉得奇怪。西门吹雪先生竟会向她求婚,他竟会爱上她好几个月了!竟会那样地爱她,要和她结婚,不管她有多少缺点,何况她自己的姐姐正是由于这些缺点而受到他的阻挠,不能跟他朋友结婚,何况这些缺点对他至少具有同样的影响……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个人能在不知不觉中博得别人这样热烈的爱慕,也足够□□了。可是他的傲慢,他那可恶的傲慢,他居然恬不知耻地招认他自己是怎样破坏了花满楼的好事,他招认的时候虽然并不能自圆其说,可是叫人难以原谅的是他那种自以为是的神气,还有他提到花平先生时那种无动于中的态度,他一点儿也不打算否认对待花平的残酷……一想到这些事,纵使她一时之间也曾因为体谅到他一番恋情而触动了怜悯的心肠,这时候连丝毫的怜悯也完全给抵消了。 她这样回肠百转地左思右想,直到后来听得咖苔琳夫人的马车声,她才感觉到自己这副模样儿见不得夏绿蒂,便匆匆回到自己房里去。 78|2333 第76章◇脱胎换骨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深夜,相同的月色下,不同的人。 花满楼墨发披肩,只着中衣,正于楼上抚琴。 楼下是一片竹林,竹海被夜色笼罩着,白日里青翠鲜嫩的颜色变为深沉的墨绿。有风吹过时,层层铺展开的竹海上涌动着浪潮,一浪接着一浪,直直推向远方。 琴声幽幽,好似夜色下拍岸的水涛声,此刻正随着林海的涌动起伏着。深夜无人,万物寂静,弹琴者无人相合,唯天上明月相照相陪。 一曲作罢,花满楼将手压在琴弦上一抚,而后轻轻叹息一声。 不知阿璧此刻在做什么呢,他写的信……她可曾看过了? 琴声消失之后,楼下竹海涌动之声越发沉重。花满楼静静聆听了一阵,而后敛首微微一笑。 脾气那样坏的人,偏偏爱在自己的府邸里种竹子,这倒也真是匹配…… 笑过之后,花满楼的表情渐渐淡了,他的眉梢眼角处多出一种苦涩和惆怅。一阵凉风吹过,花满楼轻拢领口,而后起身走回室内。月光自空中直直落在他的肩上,不断延展,同他一道入了房门。 书桌上,古拙的镇纸压在雪白干净的宣纸上,墨已研好了。花满楼神色温柔,提笔认真在宣纸上蛇形。他写得很认真,也很细,他的字体原本是苍劲雄浑的,如今写起来,各个连接处却又多出一种柔软。 待墨迹风干之后,花满楼将纸张折起,而后封入信封之中。他拿着信封,修长的手指在信封上细细摩挲,宛如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片刻后,他怅然一笑,又缓缓将信封放下了。 两年了,这样的信他已记不清自己写了多少封,明知道寄不出手,可他还是坚持着写,写他的思念,他的无奈,他的决心,还有他方才在睡梦中时梦到的她的笑脸。 花满楼虽看不见,从前却常常去描绘灵璧的脸庞,他知道灵璧有着怎样的容貌。若他能够看得见,他必定能一眼自人群中将他的小姑娘认出来。 在这两年间,花满楼时常梦见灵璧。梦见她展露笑颜,伸展双臂等他来抱的模样;梦见她蹙着眉哭泣,揪着他的衣襟一点一点诉苦的模样,梦见她又羞又恼,气呼呼向他发脾气的模样;梦见她回首向他淡然一笑,而后转身飘然离去的模样。 每当梦见灵璧之后,花满楼便会于深夜惊醒,而后再也无法入眠。 今日便是如此,他梦见灵璧向他笑,最后却毫不留恋地离开,醒来后他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一时间难忍心中痛苦,只得抚琴疏解自己的情绪。 琴曲一首接着一首,然而夜幕依旧深沉,晨光迟迟不来。他终于放弃了挣扎,抹平琴声,入内将他的思念一一写下。 弹不完的琴,寄不出的信,等不来的人,他的两年便这样轻易地走过去了。 人屈膝倚靠在床柱上,花满楼忽然忆起两年前他与灵璧分别的场景。 那时灵璧说要放弃他,他又惊又怒,强迫她与他纠缠。而灵璧呢,她始终保持着冷静,她与他说了很多话,她每说一句,他的心便会更痛上一分。到最后,当她说想要分开时,他忍住千万种惊惶和无奈,沉沉应了一个“好”字。 她不愿意接受他,她说他的感情不清不楚,她说自己还有许多的事要去做,他怎么舍得她受委屈,又能如何去解释?当她已决心要离开他时,他再如何不舍,也要忍耐着放手。 他愿意将她放飞,让她在苍穹中自由翱翔,他不愿做个放风筝的人,让她哪怕飞得再高再远也要受制于人,他舍不得。 他不怕等待,也不怕等不到,若她有一日飞得久了,飞得累了,若是她还愿意飞回来,那么…… 想到此处,花满楼舒展眉眼,而后微微勾起唇角。 月色朦胧,在这相同的月色下,两个苦苦忍耐的人无心睡眠,正相互思念着。他思念她,她也思念着他;他忘不掉她,她也忘不掉他,然而,他们都不肯让对方知道,唯恐对方会因这份思念而平添烦恼。 马车上,灵璧以玉箫挑起窗帘,正对着春景出神。 坐在侧首的长公主瞧见灵璧的模样,先是一笑,而后抬手捏在灵璧的脸颊上,打趣道:“瞧你这副小模样儿,还挺委屈!明明是你将人撩拨得起了心思,又转身将人撂下,如今你倒是委屈起来了。” “我没委屈。”灵璧揉着脸颊,故作镇定道,“我这又不是第一次回去。” 这两年间,灵璧是时常回京的,只不过回去之后,她总不愿见花满楼罢了。花满楼自然知晓她的心思,因此即便知晓她人在京城,也并不去打搅她。 闻言,长公主在心中暗叹一声,而后便将话题转开了。灵璧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而想起了什么,向她问道:“阿姐,究竟哥哥是拿住了玉罗刹的什么把柄,竟让他肯让出灵丹?” 长公主微一挑眉,道:“这问题你已问了我许多回了,罢了,我告诉你好了。”说完,她在灵璧期待的眼神中慢悠悠饮了盏茶,而后道,“阿璧,你可还记得当年皇上中毒之事?” 灵璧点头道:“当然记得,是玉罗刹搞的鬼。南王世子与哥哥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南王一直在暗中筹划掉包计,玉罗刹便给哥哥下毒,再栽赃给南王,以便让哥哥提前注意到南王,那个疯子……” “他不是疯子,”长公主淡淡道,“他当然是有目的的。” 灵璧直直看着长公主,静静等待答案。 长公主磨挲着茶盏,道:“这真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物。他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旁人,又在教中养了个假儿子掩人耳目。他将自己的一部分势力放在亲生儿子手里,那部分势力十多年前便开始筹划谋反,如今你哥哥登基,他们依然没有放弃。” “难怪他要提醒哥哥注意南王,因为他不想被人抢走先机……”灵璧喃喃,而后似忽然惊醒一般,扬声道,“等等,你是说,我师父,万梅山庄一直在策划谋反?!” 长公主淡淡笑了,“你真的相信西门庄主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你真的相信他只有一个孩子么?” 灵璧愣住了。 长公主轻抚衣袖,又道:“一个期望儿子继承魔教,控制欲又如此强的人,他会放任亲生儿子去学杀人的剑法么?” 灵璧双手颤动了几下,忽然道:“所以,两年前哥哥是找到了玉罗刹的亲生儿子,以此来要挟他的么?” “对。”长公主点头,“当时玉罗刹措手不及,只得退让。后来他的亲生儿子同那股势力就消失了,我便是再如何去找,也找不到了。”末了,长公主又叹息道,“当年他是小瞧了我们,可如今却不会了。这两年,你哥哥一直很谨慎……” 灵璧垂下头,半晌道:“阿姐,你说我师父知道么?” 长公主沉吟片刻,道:“若从当年他与皇上说的话来看,他似乎从一开始便对玉罗刹全无信任,加上之后玉罗刹又暗中收拢万梅山庄的势力,恐怕两人之间已生了龌龊。” 灵璧攥紧衣角,蹙眉道:“我师父武功这样高,应该不会出事吧……” 长公主安抚地拍拍灵璧的手,柔声道:“你且放心,你师父不是轻易会吃亏的人。再者,玉罗刹当年曾娶过一个姓西门的女子,你师父就算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恐怕也与他有些亲缘。” 就在两人说话间,马车忽得一阵晃动,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马车外响起。 “快停下,再往前走可就糟糕啦!” 灵璧一愣,只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却不知是在哪里听过。就在她苦思冥想之际,又一个男声响起。 “老婆快闪开,让我来就好!” “燕七,郭大路!”灵璧双目一亮,几步跳下马车,正瞧见燕七夫妇与一众人在纠缠着。灵璧喝退了众人,而后与燕七紧紧拥抱在一起。 “燕七姐,郭大哥!”灵璧神色激动,声音有些颤抖,“见到你们真好,真好!我以为、以为你们……” 燕七拍拍灵璧的背,朗声笑起来,“看来老天爷还是长眼的,能叫我们再度相遇!”末了,燕七又道,“对了,小妹,你快些让你的队伍折返,山上塌了,前面的路被埋上了,我与郭大路险些也要被埋,这才刚刚逃过来。” 灵璧神情一肃,点点头,转身向马车上走去。 队伍重新启程,将山路避开了。长公主见了燕七夫妇,真诚感激他们对灵璧的照拂之情,而后便借口处理些琐事,上了别的马车,方便三人说话。 三人很快聊到水灾那日的情境。却原来,当日水灾忽然,燕七与郭大路失散了数日才重新找到彼此。两人并不知道灵璧藏身于花家商户,灵璧也寻不到他们的消息。两方都在互相寻找,却一直不曾找到。到后来瘟疫蔓延,燕七夫妇黯然离去,他们走后,灵璧现身开始治疗瘟疫。如此看来,他们竟是完全错过了。 三年不见,三人之间的相处依旧没有隔阂。燕七夫妇将他们这三年遇到的江湖趣事与灵璧一一说了,灵璧又说了些自己的经历。 待三人尽心畅谈之后,燕七捧着茶盏,笑吟吟向灵璧道:“三年前我便知道你出身不凡,只没想到是皇室里的人。” 此番长公主的队伍是打了皇家旗帜的,因此燕七这才知道了灵璧的身份。 灵璧有些惭愧道:“我并非有意瞒着你们,只是当时……” 她还未说完,郭大路便爽快一笑,道:“如今不是知道了么,又有什么要紧。” 闻言,燕七点点头,与郭大路相视而笑。灵璧也笑起来,将手中玉箫在掌心上敲了几下。这只玉箫是当年花老二送与她的,当初在开封时,这只玉箫摔成了几截,后来她回了京城,便找人将玉箫用金子重新镶了起来。 燕七也认得这只玉箫,她向灵璧问:“为何不换一只箫?” 灵璧笑了笑,看着玉箫道:“这是家中哥哥送的,我一直带在身边。” 燕七笑了,笑容有些暧昧,“别是你那心上人送的吧?” “不是。”见燕七误会,灵璧摇头好笑道,“真的是家里哥哥送的。” 燕七拿手扇了扇风,看着灵璧道:“说起来,你与那心上人如何了?” 灵璧身形一僵,不说话了。 “竟没有成么……”燕七叹息。 灵璧垂下头,喃喃道:“我也不知这算是成,还是不成……”说完,她将自己与花满楼之事与燕七说了一遍。 燕七听了,沉吟片刻,缓缓道:“所以,他如今仍在京城等你,而你心中矛盾,不知道这一次回去该不该去见他?” 灵璧缓缓点头。 燕七莞尔一笑,并未曾劝灵璧什么,而是说:“按你说得来看,你这心上人待你倒实在是真心。” 灵璧愣了愣,道:“燕七姐,你如何知道他就是真心的了?” “这若不是真心,那还有什么才能算真心?”燕七笑吟吟道,“按你说的,他本因你年纪小,不愿考虑你。可后来你出了事,他明明眼睛看不见,却要冒着性命危险去找你。你染上疫病后,他更是看破了,索性便将心中的感情表现出来。这些难道不是真心?” 灵璧眼圈一红,别过脸道:“也许他只是自责愧疚,所以哄着我……我不需要同情。” 燕七伸手点点灵璧的额头,道:“小妹,你这样想就不好了。难道你以为这段感情中,只有你一个人在受委屈么?” 灵璧愣愣地瞧着她,有些委屈道:“难道不是么,都是我在追着他跑,他忽然间就说心里有我了,不清不楚的,我怎么接受……” “什么叫不清不楚?”燕七好笑道,“你以为他喜欢你不需要挣扎,没有压力么?你是他养大的,当初年纪又那样小。他想让你多走些地方,多经历些事,是怕你对他只是一时迷恋,怕你以后会后悔。他千般考虑,万般思量,还不都是为了你?” 末了,她又探身向灵璧道:“你想啊,若他果真只是哄你,早在两年前你离开他时,他便可以大大方方甩手走人,又何必花两年时间去做那些事,又何必一直等你?” 闻言,灵璧的双眼渐渐有了神采,她绞着衣摆,低下头咬唇笑了笑,口中念着“他对我竟是真的有情么”。念了几句,她面上微红,眼睛更亮了。 这时,郭大路也凑过来道:“小妹,你也听我一句话。你这心上人也不容易啊,你猜不透他的真心,你以为他就猜得透你的了?你一走两年,他到现在都不晓得你对他究竟是不是真感情,他还不是死心塌地等着你?你也差不多一点。” 听得此话,燕七轻轻咳嗽了一声,郭大路如闻圣旨一般挺直腰板,老老实实将嘴巴闭上了。见状,灵璧偷偷笑了一声。 只听燕七又道:“我一直搞不懂,遇到这种事你有什么好犹豫的,既然你情我愿,便是试一试又如何?何必徒留遗憾!若是果真不行,离了他,难道你就活不成啦?” 听了燕七的话,灵璧心头大乱,她蹙着眉,又将自己学医之事说了,“我师父说,我要是只爱他,心里装不下其他的人事,那医术便练不出来,我……” 还未待灵璧说完,燕七便大笑起来,连郭大路也颤抖了肩膀。燕七朗声笑着,而后拭去眼角的泪珠,道:“你这师父简直是个死心眼儿!他要是再这么想,那离孤独终身也就不远啦!” 说完,燕七大喝了一声,直直指着灵璧。灵璧吃吓,忙同郭大路一般,挺直腰板坐好。 “小妹,我问你,医家的道,是不是在于爱世人?”燕七拍拍桌子道。 灵璧敛住神色,认真地点点头。 见状,燕七又笑开了,她大声道:“好了,那么我问你,你若是连一个人都不敢爱,你拿什么去爱这世间所有的人呀?” 燕七的话宛如一记重拳,敲在了灵璧心上。那一瞬间,灵璧仿佛在炎炎夏日置身于清凉舒适的泉水之中。她通体舒畅,带着满心的欢喜,好似整个人已脱胎换骨了一般。 79|2333 第77章◇沦陷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今日风光正好,细雨柔软缠绵,鲜花盛放,四下一派宁静和美的景象。 花满楼立于一片花海之中,静静地站着。雨水中透出一种花草的清新香气,让人闻之心醉。花满楼眉眼舒展,伸手轻轻抚在花瓣上。 于花满楼而言,今日是个极特别的日子,因为从来对他不闻不问的朱祐樘,今日竟破天荒地召他入宫。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怀恩来到公主府,以皇帝的名义,和气地将花满楼带入宫中,而后将他引到一座宫殿的花海之中便离去了。 如今,花满楼已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可朱祐樘依旧不曾出现。因花满楼心有牵挂,又有鲜花作陪,倒也不觉得时间难熬,毕竟,比这更加难捱的日子,他也已过了整整两年了。 此处的鲜花开得极盛,种类也极多,无论是在哪个季节,这里均有鲜花能开放。花满楼细细摸索着,一朵一朵地赏玩,他探身轻嗅花香,忽然间便在心里问自己,不知今日这一趟,他是否能遇到他的小姑娘呢? 事实上,早在十日前灵璧便已回京了。花满楼知晓此事后并不曾妄动,他不愿胡思乱想,更不愿让自己生出太多的希望,可纵然如此,他仍是连着十日不曾出府,好似怕有人来找他时会找不到人,又好似真的会有人来找他一般。 十日,他没有等到想见的人,却等来了朱祐樘的召见。 心中徒然生出不安,花满楼的笑容中多出几分忧愁和苦涩。他直起身,抚在花枝上的手指也渐渐地离开了。那一瞬间,花满楼忽然间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该怎样过,他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样走,前路茫茫,后路已断,他站在原地,只觉得肝胆心肠俱碎,连那种令人窒息的绞痛感也几乎要离他而去了。 人这一生,最最艰难的事从来不是忍受痛苦,而是被长久地遗忘,渐渐地,连伤心难过也变得不值钱。 忽然的,熟悉的脚步声自远处而来,一步一步,来人走得极坦然,并不曾刻意遮掩什么。花满楼的心在一瞬间颤抖起来,那一刻,天地之间已全然没了声响,在他的耳中,唯有那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他越来越沉重艰难的呼吸声。 时间过得很慢,一点一滴,磨得人心尖发痒,发疼,终于,脚步声停住了,一个娇嫩中微微带着些羞怯的女声自花满楼身后响起。 “这些花,开得好么?” 花满楼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因得不到回应,那娇嫩的女声懊恼地嘀咕了一声,而后便有一根手指戳在花满楼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挠着。 “我在问你话,这些花,你可还喜欢?”这一次,女声中除了羞怯,还带了几分恼意。 手指在腰间挠得极痒,仿佛将花满楼的心也一并勾住了。花满楼正恍惚着,忽觉腰上的劲道一重,而后手指的触感便离开了。 未及细想,花满楼忽得旋身,而后一把握住灵璧即将收回的小手。他握得极紧,那种硬生生的力道传递到灵璧的手腕上,让灵璧不禁微微蹙了眉头。 半晌,花满楼开口了,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暗哑,“花……很好,我很喜欢……” 闻言,灵璧笑了,“那就好,这些花可都是我种的,我就猜到你会喜欢。” 花满楼一愣,道:“这些花都是你种的?” “是啊。”灵璧侧首眺望花海,“从十三岁回来那年开始,这里的每一朵花都是我种出来的。我每年都会定期回京中来,亲眼看看它们开花,帮它们修剪花枝。” 十三岁到十八岁,整整五年的时间。想到此处,花满楼的手忽得一抖,而后渐渐放松了力道。 灵璧垂首敛目,抬手将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随即抬首直直望着花满楼,微微地笑,“以前,你……不在我身边,我很难过,所以我就开始学着种花,想着把一年四季里所有的花都种出来,这样,无论你什么时候来见我,我这里都会有你喜欢的东西。” 末了,她微有些感叹地道:“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带你来看这些花。” 花满楼双唇嗡动了几下,他想要说话,可他说不出来,他的心仿佛被死死抓住,他的嗓子眼仿佛被狠狠掐住,他说不出来,连呼吸都带着疼痛。 五年,整整五年,从十三岁一直坚持到如今。这期间,他曾来京中陪伴过她一年,可在这一年里,他竟从不知晓她在深宫中种出的这片花海。却原来那时她每一次进宫,都是躲在这片花海里,带着十分复杂的情绪,想念着近在咫尺的人,而后孤独地埋下花种么…… 方才,她说是没有机会带他来看花,究竟是没有机会,还是不敢带他来看?她在害怕什么,她在胆怯什么?无非……是怕连这样美好的事物也无法将他留下罢了。 五年,她孤零零一个人,满腔的感情无处可诉,也几乎无人相信,于是只能独自一人种花,将那些绝望和不安深埋入土地中,盼望它们莫再来纠缠自己。 她种了五年的花,也等了自己五年,而他只不过等了她两年的时间,便已觉得疼痛彻骨,几欲死去。 半晌,灵璧轻轻道:“花满楼,我今日见你,是想问你一句话,这句话,非要你亲口回答,我才能安心。” 花满楼怅然笑着,涩声道:“你说。” 灵璧看着花满楼的面庞,忽然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片刻后,她微微垂首,咬唇道:“这两年,我去了很多地方,也遇到了不少与我年纪相仿,又很是出色的男子,他们中有一些人……想要娶我。” 她正说着,忽然瞧见花满楼的眸色在一瞬间变得幽深,那样浅浅微笑的花满楼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模样,安静,却近乎疯癫。她心中惴惴,手中握紧了衣角,道:“我、我没有答应他们,这两年,我一直在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 顿了顿,她又道:“以前,你总觉得我年纪小,就一定不懂自己真的想要什么。你让我受了很大的委屈,我、我也给了你不少折磨,我们……扯平了吧……” 花满楼沉沉道了一声“好”,他握着灵璧手腕的大手又将力道放松了一些,他的拇指轻轻按在灵璧手腕心处细腻柔润的皮肤上,细细地磨挲。 见状,灵璧面上微有些不自在,她挣了挣,想要甩脱花满楼的大手。谁知她刚甩了几下,花满楼手上一拉,便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 当带着草木气息的温暖怀抱将灵璧整个包围时,她面上忽然间烧了起来,烧得通红。她抬手去捶花满楼,有些恼,有些气急败坏,“花满楼!”她的声音有些微微抵颤抖,“我、我还没有说完!” “你说。”花满楼探身紧紧搂住灵璧,垂首将下巴贴在灵璧的鬓角上,而后眉头不断颤动着,哑声道。 灵璧没了法子,声音中有些无奈,“这、这两年,我在外面帮助了许多的人,挽救了许多的性命。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没有遇见你,今天的我还会不会是这般的模样。一直以来,我的心中都有一头猛兽,我管不住它,只能苦苦隐忍压抑,这么多年,我一直发着狠,就想把这头猛兽彻底杀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该学着做的是如何与它好好相处。” 花满楼静静听着,他的眉眼已缓缓舒展开了。 “从八岁那年遇见你开始,你把所有的阳光和这整个世界都送给我了,我怎么可能离得开你,怎么可能不爱你,去爱别人?两年前,我逃走了,我、我只是不想勉强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你真的不爱我,也不要紧的……” “你爱不爱我,不要紧,你爱着谁,被谁所爱都不要紧,你身在何处都好。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想强求什么,我只要想到在这世上某处,有一个你,我就会觉得世间一切都是值得去爱的。” “这两年,我帮助别人,就觉得是在帮助你,我接受别人的好意,就会觉得这些好意是你远远送来给我的。花满楼,我爱你,因为爱你,所以愿意和心中的猛兽好好相处,因为爱你,所以才真诚地去爱世间一切啊。” 一瞬间,花满楼心中大震,好似有无数浪涛在他的心中涌动着,翻滚着,拍打着。他仿佛看到了世间所有的风景,如此绚丽,如此耀眼。 在他的怀中,灵璧已像个孩子般地哭了,她呜咽着攥紧他的衣襟,倚靠着他,而后努力抬首,拼命眨眼,想要睁开一双泪目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花满楼……”她哭得很委屈,她的哭声将花满楼的心紧紧缠住了,“我不想去修只爱你的医道,那样也太没出息。可我也不想像我师父那样,强迫自己无情,然后大彻大悟地去修爱世人的医道,我想清楚了,我今后想要修的,是因为爱你而去爱世间一切的医道。” 花满楼紧紧将灵璧搂着,他的双眼微微地红了,他的呼吸已十分急促。他搂着她,几乎要拧断她的腰,好似怎样也无法让他安心。 “花满楼!”带着哭腔的声音忽然间抬高,灵璧伸展双手,努力踮脚去搂花满楼的脖子。她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朦胧间,她似乎感觉到花满楼俯下身在配合她,她哭着,喊着,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大声地问,“我今天来,就是想来问你一句话,我想问你,想问你……” “我爱你。” 温柔坚定的男声在灵璧的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沙哑和迷离。灵璧终于笑起来,她紧紧搂着花满楼,刚要说话,便被花满楼按住头颅,狠狠地堵住了双唇。 细雨依旧缠绵,用他那又细又密的雨丝编织成柔软的丝巾,而后温柔地将这对正在拥吻的有情人包裹住。鲜花悠然盛放,在雨水的沐浴下静静地摇摆着。 细雨,鲜花,有情人。 今日风光正好。 80|2333 第78章◇娶你 (晋、江独家发布,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自与花满楼互通心意之后,灵璧便重新住回了公主府。 如今她已是十八岁的年纪,无论身量还是容貌皆与从前有所不同。每当她淡淡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种从容沉静的姿态竟像极了长公主,唯有在面对着亲近之人时,她才会露出几分从前的孩子气来。 当然,在花满楼的面前,她依旧是从前那副脾气又坏,又爱撒娇的模样,甚至比从前脾气更坏,更爱撒娇。 近日,灵璧十分苦恼,因为她的七哥,花满楼,总是不爱同她亲近。 明明从前在开封时,花满楼将她疼到了骨子里去,可如今两人真的走到一起,他反而收敛起来,连拥抱和亲吻都十分有限。 拥抱必定是轻轻地一揽,亲吻也只亲额头和脸颊。在与灵璧相处时,花满楼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克制。 每当灵璧腻歪在花满楼的身边,亲昵地拥抱他,热烈地亲吻他时,花满楼虽眼神炙热,呼吸沉重,却极力保持理智,缓缓引导灵璧与自己分开。 若是灵璧向花满楼抱怨他的冷淡,他便会带着歉意将她搂住,而后曼声细语地安抚她,再亲亲她的额头和脸颊,用新鲜吃食转移她的注意力。 如此几次之后,灵璧心中真正生出了几分迷茫和不安。她在心中想,为何花满楼忽然间变得如此冷淡,他都不想亲近她么?难道男人真的是得到了就不珍惜了?想到此处,灵璧不禁有些哀怨。 这日午后,花满楼正坐于书房中,手中拿着一卷书。灵璧兴冲冲推门进来,而后扑上去搂住花满楼的脖子。 “你今天又进宫去见哥哥啦?”灵璧侧身坐在花满楼的腿上,软声道,“你都不带上我!” 因灵璧的靠近,神色悠然的花满楼先是一僵,而后慢慢松弛了紧绷的身子,淡淡笑着道:“那时你还在睡午觉。” 灵璧见花满楼言行冷淡,有些不满。她探身凑近花满楼的脸庞,想要索吻,谁知就在她快要触及花满楼的嘴唇时,花满楼忽地伸手揽住她的腰,起身将她抱至一旁的塌上。 “阿璧乖,坐在这里同七哥说话。”花满楼温声诱哄。 灵璧的火气一下窜了上来,她强压住怒火,在花满楼即将直起身离开之际伸手去掰他的双肩,企图将他按在塌上。谁知花满楼的身体犹如生了根一般,一丝也不曾晃动。灵璧气极,大声道:“花满楼,我想要你亲我!” 闻言,花满楼侧首咳嗽了一声,而后带着一种微微无奈,又满是宠溺的神情,探身在灵璧的额上印下一吻。 灵璧眉头一拧,伸手将花满楼推开,恼怒道:“花满楼,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说着,她一双大眼中已隐隐有了水光。 因幼年经历复杂,灵璧本就敏感多思,如今花满楼待她冷淡,她心中便生出了许多种想法,只觉得花满楼定是后悔了,或是不想喜欢她了。 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灵璧心中酸胀难忍,微微颤声道:“你都不想亲我么,可是,我很想要你抱我亲我啊……你是不是开始喜欢别人了?要是你不喜欢我了,我就不——” 还未待她说完,花满楼忽得眸色一深,伸手揽住她肩膀,俯身便要向她吻去。谁知就在两人鼻息相融,鼻尖相触时,花满楼又猛地停顿,僵住了。 灵璧被吓了一跳,就这么愣在那里,泪眼朦胧地看着花满楼。 此刻的花满楼呼吸急促,脖颈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他的身体紧绷,面上一派挣扎压抑的神色。半晌,他轻轻叹息一声,而后侧首温柔地覆在灵璧的双唇上。 一点点地磨挲,一下下地啄吻,他的亲吻好似是天上落下的羽毛,轻柔中带着微微的痒意,撩拨得人心头乱撞。 “怎么舍得不喜欢,”花满楼的喃喃声中带着一丝沙哑,“怎么舍得喜欢别人……” 灵璧回了神,躲开花满楼的亲吻,委屈道:“可是你对我这么冷淡!”末了,她又搂着花满楼,软软地问,“七哥,你、你都不想要我么……”说完,她紧紧抿唇,双颊犹如染上晚霞一般。 一声“七哥”叫得花满楼心头酥软,他低低地笑,将灵璧揽入怀中,而后埋首在她颈窝磨挲,末了,又轻轻在她白嫩的脖颈上咬了一下。 酥酥麻麻的热感在灵璧的肌肤上蔓延开,霎时,灵璧心中一颤,只觉得小腹处涌上一股酸痒难耐的躁感。 “阿璧,七哥是个男人……”花满楼的声音飘乎乎的,透着一种缴械投降的懊恼和脆弱,“可是不行,还不行……” 听得此话,灵璧心中再次生出无尽的恼意,她捧起花满楼的脸庞,与他额头相抵,而后认真道:“为什么不行?!我想要你,你、你也想要我的,没什么不可以……” 花满楼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而后附在灵璧耳边,沙哑着嗓音道:“坏孩子。”说完,他的双唇贴在灵璧的耳垂上流连,而后微微启唇,在她圆润柔软的耳垂上吮吸了一下。 耳垂上传来温热的湿意,灵璧身子一抖,慌得别过脸,无意识地抬手抵住花满楼的胸膛。片刻后,她深深呼吸了一下,而后转过脸,故作傲慢地挑起花满楼的下巴,道:“我还可以更坏!”说完,她将花满楼推倒在榻上,而后骑在他的腰上。 这一次,她推得很顺利。 花满楼直直躺在榻上,面上带着温柔纵容的笑容。他伸手抚摸在灵璧的脸颊上,而后拇指缓缓地滑动,落在灵璧丹红的嘴唇上,一遍遍地描绘。半晌,他喃喃道:“原来你居然这样坏。” 灵璧双颊微红,有些羞怯,却仍硬着声道:“你现在才晓得,迟了!” 花满楼低低地笑了,而后忽然一挺身,手上勾住灵璧的腰,反身压了过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灵璧被轻柔地放置在塌上。花满楼双手撑在她肩膀两侧,眼神渐渐变得炙热。几缕发丝自花满楼耳后垂落而下,悄悄探入灵璧的领口中,与她纤细的锁骨摩擦在一起。 “怎么办呢,”花满楼俯身摩擦灵璧的鼻尖,面上笑意更浓,“阿璧这样坏,这可如何是好?” 因花满楼的探身逼近,他的发丝更加深入到灵璧的领口之中。夏日里衣衫单薄,发梢贴着肌肤而下,停在灵璧胸前柔软处,而后随着花满楼呼吸间的起伏,慢悠悠磨蹭着娇嫩的山尖。 霎时,灵璧全身颤抖起来。她忽然间手脚发软,心中如浮萍般漂浮不定。此刻,她被困在花满楼的怀中,好似一只瑟瑟发抖、毫无退路的猎物,正被捕猎者低头轻轻地嗅着。 就在灵璧琢磨着该如何与花满楼对阵时,一只大手忽地贴在她腰侧,而后勾起手指轻飘飘地挠她。灵璧本就怕痒,被花满楼这样呵挠,瞬间禁不住大笑起来。她一面颤声笑着,一面手脚并用去推搡花满楼,而后艰难地翻过身便想要下榻躲开。 谁知她刚一翻身,便被花满楼紧紧扣住腰,动弹不得。她就这样趴在榻上,与花满楼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温热的呼吸萦绕在她耳边,她听见花满楼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话,声音中带着若有似无地引诱。 “怎么,阿璧戏弄完七哥,就想这么轻易地走了?” 灵璧听了此话,干脆掰开花满楼的手,转过身将双腿缠在他的腰间,而后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面带着揶揄,嗔道:“哼,不然呢,你又不敢对我怎么样!” 花满楼瞬间僵硬,而后带着微微的懊恼和压抑道:“阿璧……” 那样柔软脆弱的语气让灵璧一下心软,她认真地看着花满楼,轻声问:“花满楼,你到底怎么了?” “等我彻底处理好,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好么?”花满楼亲亲灵璧的额头,斟酌着道,“阿璧,这件事我必须独自面对,我……” “我不问了。”灵璧飞快地说,她凑过去在花满楼的唇上咬了一下,而后软软道,“可是,你不要对我这样冷淡,好不好?” 闻言,花满楼的眉梢微微下垂,他轻轻叹息,片刻后沉沉道:“好。” 自那以后,花满楼每日里都会留意着多抱灵璧几次,多亲她几下。这些拥抱和亲吻虽不热烈,却足够缠绵缱绻,透着无尽地怜惜与爱意。为怕灵璧心中不安,花满楼又回到当初开封时的状态,每日为灵璧梳头,一口一口诱哄着喂她吃饭。 灵璧知花满楼必有顾虑,便也不再闹他。每当她小心翼翼去问花满楼可以不可以多抱她一会儿,多吻她一次时,花满楼面上自责挣扎的神情总会让她心疼不已。 朱祐樘召见花满楼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时一日里能连着召见他两三次。每被召见一次,花满楼的面上便多出一分疲惫和失落,然在面对着灵璧时,他的双目便会十分明亮,面上的疲倦和失落顷刻间便会一扫而光。 有许多次,灵璧在见到这样的花满楼之后,总是忍不住想冲进宫去问朱祐樘,去问他到底发生了何事,可一则她已答应花满楼不会插手,二则她心中清楚,便是她真的去问,恐怕朱祐樘也不会回答,于是她也只得在心中暗暗着急。 渐渐地,在被朱祐樘召见之后,花满楼的表情越发舒展安逸,灵璧也总算放下心来。 某次,当花满楼要进宫面见朱祐樘时,他忽然握住灵璧的手,微笑着问她:“阿璧可愿同我一道入宫?” 灵璧自然满口答应,随他去了。待到宫中,她与花满楼分开,独自一人前往花海处照料花草。当她认真地为一排鲜花浇上水后,她直起身,忽然发现花满楼正站在她的身后。 此刻,花满楼的眼神十分炙热,他的笑容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狂喜和兴奋,灵璧从未见过如此喜形于色的花满楼。 不及多想,灵璧飞快地向花满楼扑去。谁知她还未扑入花满楼的怀中时,便被他一把揽住,而后细密的亲吻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肆虐的亲吻中带着粗重急促的喘息,灵璧被花满楼压在怀中,昂着头承受着他忽如其来的疯狂和甜蜜。舌头被纠缠住,被吮吸得微微发疼,带着侵略性的唇舌夺取了她的呼吸,侵占了她的每一寸土地。 口腔中的每一寸都被花满楼的气息所覆盖,灵璧手脚发麻,软倒在花满楼的怀中。她笨拙地回应着,却很快被他的热情和强势压制住。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她抬手抵在花满楼的胸前,无力地捶打他几下。 意乱情迷间,花满楼伸手覆在灵璧的小手上轻轻拍打,揉捏,而后缓缓与灵璧分开。重得自由的灵璧大口呼吸着,胸前剧烈地起伏。花满楼紧紧抱着她,低低地笑,哑声道:“阿璧,我可以娶你了。” 未及灵璧反应,汹涌热烈的亲吻再次席卷而来,将她带入到两情相悦的迷乱中,不断沉沦。 81|2333 第79章◇这样那样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自朱祐樘松口答应将灵璧嫁与花满楼之后,灵璧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花满楼一改之前的隐忍压抑,热烈到几乎让灵璧招架不住。从前敢勾住花满楼的腰放肆嘲笑的灵璧再也不敢随便放话了,只因她家七哥真的会将她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修理一顿,而后在最后一步时及时收手。 灵璧就这样失去了几乎全部的乐趣,她这才觉出从前花满楼不敢妄动的好处来。 从前,每当花满楼不愿亲近她时,她总是时刻纠缠在他身边,放肆地去撩拨、挑逗,而她的七哥不仅要由着她戏弄,还要放下全部身段去央求她,烦请她为自己留一条生路。 回想当初,灵璧只觉得那时的自己可谓是占尽上风,无限风光。可如今呢,屈居人下,永无出头之日。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她只是不想让花满楼对她冷淡,她想要的是那种即使两人纠缠在一起也该是她在上面,她占上风的生活,而不是如今这般被花满楼全线压制,每一声喘息,每一次娇吟都满满是求饶意味的生活啊! 灵璧表示有点懵。 当然,除懵之外,她还有些小小的羞涩和别扭。她在心中默默地想,原来情人之间除了亲吻,还可以做这么多的事…… 偶尔,她还会为自己的妥协感到恼怒。只因当一向温柔优雅的花满楼忽然间深锁眉头,眼神炙热,额角挂着晶莹的汗珠面对着她时,她便会如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展开双臂迎合他。 距离那日两人入宫已过去整整两个月的时间,灵璧至今还记得,那日晚间,当她与花满楼热烈拥吻时,她忽然生出作弄人的心思,想要看花满楼隐忍压抑的表情,便调皮地蹭了蹭他的鼻尖,而后缠住他的腰轻轻地磨蹭。 她本以为又可以听到花满楼脆弱的求饶声,可谁知花满楼却忽然发狂,直直将她按在床榻上肆意轻薄调、教。当两人的衣衫几乎褪尽,大片肌肤紧紧贴合在一起时,灵璧终于在真正意义上明白了肌肤相亲的含义。 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一边娇小柔软,一边精壮结实。急促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每一寸皮肤上,让她忍不住颤栗,呻、吟。她被他紧紧扣住双手,牢牢压在下方,被迫感受着他火热的,完全绷紧的,微微带着湿意的身体。 脑中已一片浑浊,唯有她急速的心跳声透出几分胆怯。她娇娇软软地唤他“七哥”,一遍又一遍,想求他怜惜,盼他温柔,却反而遭受到更为激烈的进攻,和更为疯狂的侵略。 连日来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放在心上的人终于可以成为自己的妻子,与自己白头偕老,那晚的花满楼几乎因此失控。 因花满楼是盲人,当他热烈地追逐、纠缠自己的恋人时,便会比常人更加强势火热。他看不见,所以他的嘴唇和手指便是他的眼睛。他会反反复复地用手指去抚遍灵璧全身,会用他的嘴唇去不断描绘灵璧的容貌和身体。 他的纠缠仿佛是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将人由上至下彻底包裹住,而后不停地拉扯网绳,一点一点将人裹紧,让人毫无退路,只得默默承受。 那晚之后,花满楼与灵璧之间的相处方式彻底逆转,从前胡作非为的灵璧整日小心翼翼,绝不敢轻举妄动,而从前极力保持理智的花满楼却彻底变得主动,每日不断拖着灵璧纠缠,并且每一次的纠缠都绝不会只是浅尝辄止。 午间,紧紧闭合的房门中,柔软的床榻上。 粗重的喘息声萦绕在灵璧的耳畔,花满楼自她颈窝朝下,在纤细的锁骨处轻轻啃咬,而后缓缓下滑……霎时,灵璧娥眉微蹙,双目盈盈,她伸手推搡着花满楼,又羞又怯道:“七哥,别……” 未待她说完,抬首的花满楼便已堵住她的唇舌,将她的羞怯彻底吞噬了。汗珠自花满楼的鬓角处滴落,浸在灵璧的脸颊上。迷乱间,灵璧瞧见花满楼的喉头正急促地抖动着。 不知过去多久,这一场风雨终于过去。灵璧发丝凌乱,双颊潮红,无力地躺在原地喘息。花满楼温柔地将她抱起,而后细细为她整理鬓角处的发丝。 灵璧任由花满楼抱着,她实在已没有力气了。她喘息着,直直盯着近在眼前的花满楼,只觉得方才犹如在云端漫游一般。 灵璧知道,在两人成亲之前,花满楼绝不会轻易突破那道防线。可即使如此,灵璧也已彻底感受到了未来夫君的威力。她实在是想不通,似她七哥这般优雅从容的人物,为何在床上竟会如此专、制强势,简直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想到此处,灵璧伸手点在花满楼的胸膛上,又羞又恼道:“花满楼,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这么的……” 整理发丝的手一顿,花满楼含笑道:“我怎么了?” “你欺负我!”灵璧嚷嚷,“你对我这样,又那样!” 闻言,花满楼眉梢一垂,忽而涩声向着灵璧道:“阿璧知道的,七哥的眼睛看不见……” “我我并不嫌弃!”虽不知花满楼为何如此作态,灵璧却忙得赌咒发誓,生怕花满楼伤心。 揽住灵璧肩膀的手臂忽然间加重了力道,花满楼直直俯身,与灵璧额头相抵,而后轻轻道:“你知道的,我看东西要靠摸。我这样做,无非只是想将我爱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而已。”说完,他低低笑了一声,尾声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挑逗。 灵璧大窘,忙得一把推开花满楼,匆忙披上衣服,而后气急败坏地在他脚上踩了几下,便推门跑出去了。 房内,花满楼掩住嘴唇咳嗽了几声,面上一派温柔餍足的笑意。 灵璧离开花满楼之后,只觉得心中一股恼意无论如何也发泄不掉。她十分不甘心便这样被花满楼牵着鼻子走,于是便决定去同长公主学学御夫之术。 当她来到长公主府时,长公主正在书房中拟写上陈的密函。见灵璧过来,她便收了手,懒洋洋坐回太师椅上。 “呵,稀客。”长公主以手敲击着扶手,揶揄道,“舍得从花满楼怀里出来了?” 灵璧咳嗽几声,摸了摸脸颊。 在与长公主聊了几句家常之后,灵璧急吼吼地进入主题,请她将御夫之术教给自己。 “我之前学过的,但是学得不全面。”灵璧严肃道,“之前在花家,大嫂教过我。可是后来花满楼不让学,哼,大嫂便不教了。” 长公主镇定颔首,握拳叩掌道:“如此,我先为你示范一下。”说完,她着人要将齐世美找来。 齐世美很快便到了,他先是勾着唇走到长公主身前,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而后才转过身同灵璧问好。 长公主的面皮忽然有些微红,不过她很快振作起来,神色淡淡地支使齐世美为自己喂水果。齐世美欣然为之。 喂完了水果是沏茶,沏完茶是捏肩膀,捏完肩膀是捶腿,面对这些要求,齐世美不仅毫无怨言,还做得十分细致周到,他看着长公主的眼神中透露着深切的情意,丝毫不避讳同处一室的灵璧。 当长公主乘胜追击,要求齐世美为她唱曲儿时,她不禁有些心虚,眼神也有些飘忽。齐世美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眸弯弯,依然照做了。 之后,齐世美便按照长公主的要求离开。灵璧看向长公主的眼神十分崇拜,为她鼓掌喝彩。长公主心中得意,忍不住便与灵璧多说了几句。 谁知第二日灵璧再去长公主府求教时,却被管家告之齐世美病了,长公主正在照顾他。可当灵璧要求探望齐世美时,面色奇异的管家却满含深意地告诉她,说是公主驸马恐怕这一整日都腾不出时间来见人。 灵璧的御夫修习便这样开始了,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出入长公主府。很快,事情便传入了朱祐樘的耳中。 傍晚,乾清宫中。 读完长公主呈上的密奏,朱祐樘头也不抬,忽而向她问道:“怎么阿璧最近总往你那边跑?” 长公主面皮一抽,斟酌着道:“她在跟着我学东西。” “哦?”似是感到稀奇,朱祐樘抬首看向长公主,眼中满是兴味,“学的什么?” 长公主面上微不自在,却仍是答道:“御夫之术。” 一声嗤笑之后,朱祐樘摸着下巴,笑起来,“那这师傅可挑错人了。” 长公主双目微睁,刚要反驳,便听朱祐樘又道:“恩……就算没挑错人,她也是学错了东西。反正似她这般的,学了也没什么用。” 轻飘飘的声音在空荡的宫殿中回荡着,带着浓浓的揶揄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咬牙切齿。 哼,这种胳膊肘拐到天边的臭丫头,也就是个被御的命。 闻言,长公主微侧过脸,保持着高深的表情,轻轻咳嗽了一声。 82|2333 第80章◇御夫之术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长公主的御夫要义是,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一步步确立稳固自己的领导地位,从而全面掌握控制权。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搞政治的人,长公主的御夫要义十分有深度,十分有水平,然究竟能执行到哪一步嘛,那就不好说了。 当然,这一点灵璧是不知道的,此刻的她已将长公主的话当作了金科玉律。她仿佛已看到了美好的未来,看到花满楼躺在她的身下,虚弱地向她求饶,却又无法抵抗她的□□和肆虐,只能带着一副脆弱又隐忍的表情,任由她这样这样,又那样那样。 因想法太过美好,灵璧心中狼血沸腾,一待学成便对着花满楼吆喝起来。 “花满楼,我要吃水果!” 一双大手立刻将各色水果端到灵璧面前,花满楼笑意融融,单手将灵璧揽入怀中,而后拿起水果温柔地喂入她口中。 灵璧一面吃着水果,一面拿眼睛小心地去瞧花满楼,见花满楼神色宠溺,她忽然间信心倍增,拿腔作势道:“咳,我今天要吃你亲手烧的菜。” 闻言,花满楼轻笑一声,而后俯身贴在灵璧耳边,小声道:“你每天吃的菜都是我亲手做的啊。” 灵璧一呆,而后硬声道:“那、那今天就多做一倍!” “浪费可不是好事。”花满楼垂首亲亲灵璧的脸颊,而后露出无奈纵容的表情,“我若多做,阿璧可能吃得完?” “能!”灵璧一边暗暗握拳,一边大声道。她决定了,为了以后日日能骑花满楼,今天拼了,不就是一顿饭的事儿! 半个时辰后,六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出现在灵璧的面前。她直愣愣看着眼前卖相好、分量足的美味,忽然间觉得心头发虚,牙齿发软。她悄悄看了花满楼一眼,又慢慢转头重对着桌上的菜,而后一脸悲壮地大吃起来。 花满楼的手艺极好,初时灵璧吃得十分享受,可渐渐地,她动筷的速度越来越慢,咀嚼的劲道越来越弱,到第四盘时,她只觉得胃里涨得发疼,疼得她眼中起了水光,可怜兮兮的。 就在灵璧挣扎着将手中筷子伸向第五盘时,花满楼忽然拿过她手中碗筷放下,而后将她揽入怀中,细细为她擦拭嘴角。 “小傻子。”花满楼又是叹息,又是无奈,摇头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灵璧红着双眼,虚弱地哼哼,“花满楼,好胀,好疼……” 花满楼低低地笑,伸手轻轻去揉灵璧的肚子。灵璧在花满楼面前一向爱折腾,此时又实在是撑得难受,一时间竟哼哼唧唧地闹起来。 肚子胀这种事,自然是越想越难受的。面对撒娇放赖的灵璧,花满楼不动声色道:“前一阵子我与你哥哥的事,阿璧还想知道么?”说完,他拦腰抱起灵璧,行至院中坐下。 时至傍晚,暮色正浓。轻柔的风吹在人的身上,宛如母亲的手磨挲在孩子的脸庞上。 在这样的环境中,灵璧心情愉悦,只觉得腹中胀痛之感一下减轻了许多。她靠在花满楼的胸膛前,好奇问道:“你们究竟怎么了?” 花满楼仍是揉着灵璧的肚子,微笑道:“你哥哥担心我并非真心,是以一开始时并不愿将你嫁给我。他一次次召见我,不过是想劝我离开罢了。” 灵璧睁大眼睛,急急道:“你怎么也不告诉我,我可以去劝……” “我永远也不会让你去做这样的事。”花满楼声音微沉,神色十分认真,“阿璧,你与哥哥感情深厚,若他果真不愿我娶你,这时候无论你去做什么,都算是站在了我这边,都会伤了他的心,他若伤心,你便也会伤心,我怎么舍得。” 闻言,灵璧双目一弯,伸手搂住花满楼,软声道:“那……你怎么说服他的?” 花满楼勾唇一笑,道:“事实上,我至今也未能真正说服他,他依旧看我十分不顺眼。那段时间,他总是吩咐我去做一些极难办到的事,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我绝不能让步,便咬牙一件件挺过去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花满楼面上露出有趣的神色,“到最后,你哥哥实在没了脾气,便只得妥协了。如今,他虽仍觉得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不怀好意的混账王八蛋,却也勉强承认我这个混账王八蛋比较值得信任。” 灵璧听得花满楼的话,双眼亮晶晶的,她伸手搂住花满楼的脖子,凑在他耳边悄悄地道:“我夫君真厉害。”说完,她在花满楼的唇上印下一吻,而后微有些羞涩地笑了。 花满楼也低低地笑,他俯下身捉住灵璧的双唇,而后缓缓地啄吻,缓缓地入侵。这样缓慢而又专注的亲吻几乎夺去了灵璧的全部心神,她沉浸在这样的温柔缠绵中,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人完全包裹住,十分温暖安逸。 就在两人皆十分动情之时,灵璧忽然推开花满楼,而后呜呜咽咽埋首在花满楼怀中,委屈道:“疼,肚子疼……” 花满楼失笑,而后掩唇咳嗽了一声,继续伸手去揉灵璧的肚子。 翌日,张皇后将灵璧召入宫中。 如今的张皇后已育有一子,此子不久之前才被封为太子。去年张皇后生子时,灵璧曾回到京中,以医者身份待在她的身边,不断地鼓励她,让她心安。 只见张皇后搂着稚儿,神色柔软地瞧着灵璧道:“阿璧我问你,你果真在同你阿姐学御夫之术么?” 灵璧严肃地点点头。 张皇后见她点头,瞬间乐了,问道:“可有成效?” 灵璧回想起昨晚自己被花满楼肆意欺负的场景,面上一热,而后呆呆道:“没……” 见状,张皇后更乐了,她以帕掩唇,大笑道:“哎呦呦,你跟着一个被夫御而不自知的人学,难道还能学出朵花儿来?”说完,她又笑了一阵,而后抿起嘴,微微挺直身子,执着扇子慢悠悠摇摆起来。 灵璧见张皇后如此作态,瞬间心中有数,忙扑过去嗔道:“嫂子教我嘛……” 张皇后又笑起来,而后点了点灵璧的额头,叹息道:“你啊你,其实夫妻之间,有什么御不御的。” 末了,她又道,“若一个人真的爱你,他必定会尊重你所有的想法和选择,你若想要什么,直接说与他听便是,又何必将事情弄得如此复杂?你信他,他也信你,你坦坦然,他也坦坦然,你知道他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他,这便够了啊。” 听得此话,灵璧顿觉醍醐灌顶,半晌,她瞧着张皇后,咬着唇,斟酌着道:“嫂子,你……你现在还害怕哥哥以后会纳妃么?毕竟,他是个皇帝……” “我不怕。”张皇后柔柔笑着,眼中满是温情,“因为我曾直接告诉他,让他以后都不能要别的女人,否则我会伤心,会难过,会吃醋……他答应了,我信他。” 灵璧笑了,她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张皇后如今的笑容。 待到灵璧在宫中吃了晚膳,回到公主府中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灵璧甫一下马车,便扑入正站在府门外等候的花满楼的怀中。 “我要你背我走!”灵璧嚷嚷道。 花满楼轻勾起嘴角,而后背过身向灵璧示意。灵璧跳上去,趴在花满楼的背上,微红着脸,悄悄在他耳边道:“七哥,我、我一会儿想亲你,在上面亲,还想骑你……” “好啊。”花满楼含笑答应了。 闻言,灵璧双眼放光,忙搂着花满楼说好话。 在之后的亲吻与纠缠中,花满楼果真信守诺言,任由灵璧骑在他身上四处点火。灵璧玩得不亦乐乎,几乎幸福得要飞起来。 只是,随着两人的纠缠越发深入火热,花满楼虽居于下方,却依旧牢牢地掌控住了形势,将灵璧吻得七荤八素,手脚发软。 于是乎,在最后的最后,在灵璧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即便是她在上面,被欺负、被剥光的那个人依然还是她啊!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83|2333 第81章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周老先生听了笑道:“罢,罢!再别提起!如今就是榜样。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花满楼儿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儿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玉罗刹会意,便问道:“可是花老二?”周老先生唬的忙摇手儿,起身掀帘子一看,见无人,方回身向玉罗刹说:“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玉罗刹见说,便探他的口气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了你们心里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好。”周老先生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吗?”玉罗刹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明里不敢罢咧,暗里也算计了,还等到如今!”周老先生听这话里有话,心里暗暗的喜欢,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教给我这个法子,我大大的谢你。” 玉罗刹听了这话拿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别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罪过过的。”周老先生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们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么?”玉罗刹听如此,便笑道:“要说我不忍你们娘儿两个受别人的委屈,还犹可,要说谢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 周老先生听这话松动了些,便说:“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了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人绝了,这家私还怕不是我们的那时候你要什么不得呢?”玉罗刹听了,低了半日头,说:“那时候儿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周老先生道:“这有何难我攒了几两体己,还有些衣裳首饰,你先拿几样去。我再写个欠契给你,到那时候儿,我照数还你。”玉罗刹想了一回道:“也罢了,我少不得先垫上了。” 周老先生不及再问,忙将一个小丫头也支开,赶着开了箱子,将首饰拿了些出来,并体己散碎银子,又写了五十两欠约,递与玉罗刹道:“你先拿去作供养。”玉罗刹见了这些东西,又有欠字,遂满口应承,伸手先将银子拿了,然后收了契。向周老先生要了张纸,拿剪子铰了两个纸人儿,问了他二人年庚,写在上面;又找了一张蓝纸,铰了五个青面鬼,叫他并在一处,拿针钉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验的。”忽见花夫人的丫头进来道:“姨奶奶在屋里呢么太太等你呢。”于是二人散了,玉罗刹自去,不在话下。 却说陆小凤因花满楼烫了脸不出门,倒常在一处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又和珍珠作了一会针线,总闷闷不舒,便出来看庭前才迸出的新笋。不觉出了院门,来到园中,四望无人,惟见花光鸟语,信步便往怡红院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游廊上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笑声,原来是万贵妃、花老二、灵璧都在这里。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两个?”陆小凤笑道:“今日齐全,谁下帖子请的?”花老二道:“我前日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给姑娘,可还好么?”陆小凤道:“我正忘了,多谢想着。”花满楼道:“我尝了不好,也不知别人说怎么样。”灵璧道:“口头也还好。”花老二道:“那是暹罗国进贡的。我尝了不觉怎么好,还不及我们常喝的呢。”陆小凤道:“我吃着却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的。”花满楼道:“你说好,把我的都拿了吃去罢。”花老二道:“我那里还多着呢。”陆小凤道:“我叫丫头取去。”花老二道:“不用,我打发人送来。我明日还有一事求你,一同叫人送来罢。” 陆小凤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花老二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众人都大笑起来。陆小凤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儿不言语。灵璧笑道:“二嫂子的诙谐真是好的。”陆小凤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的讨人厌罢了!”说着又啐了一口。花老二笑道:“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指着花满楼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那一点儿玷辱你?”陆小凤起身便走。灵璧叫道:“凤儿急了,还不回来呢!走了倒没意思。”说着,站起来拉住。才到房门,只见周老先生和黑熊两个人都来瞧花满楼。花满楼和众人都起身让坐,独花老二不理。灵璧正欲说话,只见花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过去呢。”万贵妃连忙同着花老二儿走了。花满楼道:“我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说:“花妹妹,你略站站,我和你说话。”花老二听了,回头向陆小凤道:“有人叫你说话呢,回去罢。”便把陆小凤往后一推,和万贵妃笑着去了。 这里花满楼拉了陆小凤的手,只是笑,又不说话。陆小凤不觉又红了脸,挣着要走。花满楼道:“嗳哟!好头疼!”陆小凤道:“该,阿弥陀佛!”花满楼大叫一声,将身一跳,离地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尽是胡话。陆小凤并众丫鬟都唬慌了,忙报知花夫人与花如令。此时楚留香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看。花满楼一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的天翻地覆。花如令花夫人一见,唬的抖衣乱战,儿一声肉一声,放声大哭。于是惊动了众人,连大少爷、大少奶奶、三少爷、花六爷并一干家中上下人等并丫鬟媳妇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正没个主意,只见花老二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犬杀犬,见了人瞪着眼就要杀人。众人一发慌了。胡大贵带着几个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夺了刀,抬回房中。月娘老五等哭的哀天叫地。花六爷心中也着忙。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说送祟的,有说跳神的,有荐玉皇阁张道士捉怪的,整闹了半日,祈求祷告,百般医治,并不见好。日落后,楚留香夫人告辞去了。 次日,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有荐医的。他叔嫂二人一发糊涂,不省人事,身热如火,在床上乱说。到夜里更甚,因此那些婆子丫鬟不敢上前,故将他叔嫂二人都搬到花夫人的上房内,着人轮班守视。花如令、花夫人、大少奶奶寸步不离,只围着哭。此时大少爷花六爷又恐哭坏了花如令,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上下不安。大少爷还各处去寻觅僧道。花六爷见不效验,因阻大少爷道:“儿女之数总由天命,非人力可强。他二人之病百般医治不效,想是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去。”大少爷不理,仍是百般忙乱。 看看三日的光阴,花老二花满楼躺在床上,连气息都微了。合家都说没了指望了,忙的将他二人的后事都治备下了。花如令、花夫人、长公主、月娘、朱祐樘等更哭的死去活来。只有周老先生外面假作忧愁,心中称愿。 至第四日早,花满楼忽睁开眼向花如令说道:“从今已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发我走罢。”花如令听见这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周老先生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里,也受罪不安——” 这些话没说完,被花如令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意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作梦!他死了,我只合你们要命!都是你们素日调唆着,逼他念书写字,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就像个避猫鼠儿一样。都不是你们这起小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他,你们就随了心了!——我饶那一个?”一面哭,一面骂。 84|2333 第83章 且说花满楼在家,外面待西门吹雪自不必说的,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西门吹雪说:“妹妹的名声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来往太密,‘没人要的,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的什么儿似的。后来打听是谁说的,又察不出来。日久天长,这些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呢我反弄了鱼头来折。”说了两遍,自己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 除了陆小凤,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且说花老二自以为系长公主所赐,无人僭他的,连花满楼陆小凤皆不放在眼里,岂容那先奸后娶、没人抬举的妇女花满楼听了暗乐。自从装病,便不和西门吹雪吃饭,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陆小凤看不过,自己拿钱出来弄菜给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逛逛,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给他吃。也无人敢回花满楼。只有花老二碰见了,便去说舌,告诉花满楼说:“奶奶名声生是陆小凤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花满楼听了,骂陆小凤说:“人家养猫会拿耗子,我的猫倒咬鸡!”陆小凤不敢多说,自此也就远着了,又暗恨花老二。 灵璧来家时,见了花满楼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昔见长公主姬妾丫鬟最多,灵璧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花老二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灵璧在西门吹雪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花老二一人是命。花满楼虽恨花老二,且喜借他先可发脱西门吹雪,用借刀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花老二杀了西门吹雪,自己再杀花老二。 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花老二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那花老二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么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这娼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呢。”花满楼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西门吹雪在房里哭泣,连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灵璧。 次日,齐世美见他眼睛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花老二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齐世美大少爷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丧声嚎气。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灵大爷一心一计的过。”齐世美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可知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齐世美不喜,不免又往上践踏起来。弄得这西门吹雪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陆小凤时常背着花满楼与他排解。 那西门吹雪原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折磨不过受了一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朱祐樘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为人一生心痴意软,终久吃了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滑。他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就是进来,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速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回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白白的丧命,也无人怜惜的。”西门吹雪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去杀人作孽?”朱祐樘听了,长叹而去。 这西门吹雪惊醒,却是一梦。等灵璧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哭着合灵璧说:“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老天可怜,生下来还可;若不然,我的命还不能保,何况于他。”灵璧亦哭说:“你只管放心,我请名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此时也病了,又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仍旧请了那年给晴雯看病的太医胡君荣来。诊视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灵璧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请出手来,再看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一露,医生观看气色,方敢下药。”灵璧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西门吹雪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早已魂飞天外,那里还能辨气色一时掩了帐子,灵璧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如今只以下瘀通经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灵璧令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光景,西门吹雪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了。于是血行不止,西门吹雪就昏迷过去。灵璧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遣人再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找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这里太医便说:“本来血气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误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伤□□,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也开了个煎药方子并调元散郁的丸药方子去了。急的灵璧便查谁请的姓胡的来,一时查出,便打了个半死。 花满楼比灵璧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来。”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诚祷告,说“我情愿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常斋念佛。”灵璧众人见了,无不称赞。灵璧与花老二在一处,花满楼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西门吹雪,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了。”大家算将起来,只有花老二一人属兔儿,说他冲的。花老二见灵璧请医调治,打人骂狗,为西门吹雪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花满楼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躲几日再来。”花老二便气得哭骂道:“理那起饿不死的杂种,混嚼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冲了。我还要问问他呢,到底是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张姓王姓的。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花老二便告诉邢夫人说:“灵大爷二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便数落了花满楼儿一阵,又骂灵璧:“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么样,是老爷给的。为个外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说着赌气去了,花老二更又得意,越发走到窗户根底下,大骂起来。西门吹雪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灵璧在花老二房中歇了,花满楼已睡,陆小凤过西门吹雪那边来劝慰了一番。西门吹雪哭诉了一回。陆小凤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这里西门吹雪心中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经打下,无甚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金子可以坠死人,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西门吹雪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裳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得自己梳洗。花满楼花老二都上去了。陆小凤看不过,说丫头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 85|2333 第84章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陆小凤看不过,自己拿钱出来弄菜给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逛逛,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给他吃。也无人敢回花满楼。只有花老二碰见了,便去说舌,告诉花满楼说:“奶奶名声生是陆小凤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花满楼听了,骂陆小凤说:“人家养猫会拿耗子,我的猫倒咬鸡!”陆小凤不敢多说,自此也就远着了,又暗恨花老二。 园中姊妹一干人暗为西门吹雪耽心。虽都不敢多言,却也可怜。每常无人处说起话来,西门吹雪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花满楼儿,因无一点坏形。灵璧来家时,见了花满楼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昔见长公主姬妾丫鬟最多,灵璧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花老二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灵璧在西门吹雪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花老二一人是命。花满楼虽恨花老二,且喜借他先可发脱西门吹雪,用借刀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花老二杀了西门吹雪,自己再杀花老二。 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花老二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那花老二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么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这娼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呢。”花满楼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西门吹雪在房里哭泣,连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灵璧。 次日,齐世美见他眼睛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花老二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齐世美大少爷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丧声嚎气。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灵大爷一心一计的过。”齐世美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可知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齐世美不喜,不免又往上践踏起来。弄得这西门吹雪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陆小凤时常背着花满楼与他排解。 那西门吹雪原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折磨不过受了一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朱祐樘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为人一生心痴意软,终久吃了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滑。他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就是进来,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速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回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白白的丧命,也无人怜惜的。”西门吹雪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去杀人作孽?”朱祐樘听了,长叹而去。 这西门吹雪惊醒,却是一梦。等灵璧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哭着合灵璧说:“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老天可怜,生下来还可;若不然,我的命还不能保,何况于他。”灵璧亦哭说:“你只管放心,我请名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此时也病了,又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仍旧请了那年给晴雯看病的太医胡君荣来。诊视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灵璧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请出手来,再看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一露,医生观看气色,方敢下药。”灵璧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西门吹雪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早已魂飞天外,那里还能辨气色一时掩了帐子,灵璧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如今只以下瘀通经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灵璧令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光景,西门吹雪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了。于是血行不止,西门吹雪就昏迷过去。灵璧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遣人再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找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这里太医便说:“本来血气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误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伤□□,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也开了个煎药方子并调元散郁的丸药方子去了。急的灵璧便查谁请的姓胡的来,一时查出,便打了个半死。 花满楼比灵璧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来。”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诚祷告,说“我情愿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常斋念佛。”灵璧众人见了,无不称赞。灵璧与花老二在一处,花满楼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西门吹雪,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了。”大家算将起来,只有花老二一人属兔儿,说他冲的。花老二见灵璧请医调治,打人骂狗,为西门吹雪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花满楼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躲几日再来。”花老二便气得哭骂道:“理那起饿不死的杂种,混嚼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冲了。我还要问问他呢,到底是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张姓王姓的。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花老二便告诉邢夫人说:“灵大爷二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便数落了花满楼儿一阵,又骂灵璧:“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么样,是老爷给的。为个外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说着赌气去了,花老二更又得意,越发走到窗户根底下,大骂起来。西门吹雪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灵璧在花老二房中歇了,花满楼已睡,陆小凤过西门吹雪那边来劝慰了一番。西门吹雪哭诉了一回。陆小凤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这里西门吹雪心中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经打下,无甚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金子可以坠死人,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西门吹雪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裳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得自己梳洗。花满楼花老二都上去了。陆小凤看不过,说丫头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 123言情123言情123言情123言情123言情123言情 86|2333 第85章 西门吹雪倚在壁上,微笑道:“在这里养伤真是再好也没有。只是陪着两个死人,你不害怕吗?”陆小凤心中却是害怕,但强作毫不在乎,笑道:“一个是我师哥,他决不能害我;另一个是饭桶将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吓唬不了人。”当下将两具骇骨搬到小室北边角落,在地下铺上原来垫西瓜的稻草,再将十几个西瓜团团围在身周,伸手可及,问道:“这样好不好?” 西门吹雪道:“好,咱们就来练吧。”陆小凤扶着他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盘膝坐在他的左侧,一抬头,只见面前壁上有个钱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张,不禁大喜,原来墙壁里嵌着一面小镜,外面堂上的事物尽都映入镜中,看来当年建造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躲在室中避敌之时,仍可在镜中察看外面动静。只是时日久了,镜上积满了灰尘。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将小镜拂拭干净。 只见灵璧坐在地下抛石子,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甚么。陆小凤凑耳到小孔之上,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在唱哄小孩睡觉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陆小凤初觉好笑,但听了一阵,只觉她歌声中情致缠绵,爱怜横溢,不觉痴了:“这是她妈妈当日唱给她听的么?我妈妈若不早死,也会这样唱着哄我。”想到此处,眼眶竟自湿了。 西门吹雪见到她脸上酸楚的神色,说道:“你在想甚么?我的伤不打紧,你别难过。”陆小凤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练功治伤的法儿。”于是西门吹雪将《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缓缓背了一遍。 陆小凤只听了一遍,便已记住,经文中有数处不甚了了,两人共同推究参详,一个对全真派内功素有根柢,一个聪敏过人,稍加研讨,也即通晓。当下陆小凤伸出右掌,与西门吹雪左掌相抵,各自运气用功,依法练了起来。 练了两个时辰后,休息片刻。陆小凤左手持刀,剖一个西瓜与西门吹雪分食,两人手掌却不分开。练到未牌时分,西门吹雪渐觉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从陆小凤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间疼痛竟也稍减,心想这真经上所载的法门确是灵异无比,当下不敢丝毫怠懈,继续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时,天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已渐黯淡,时近黄昏,不但西门吹雪胸口舒畅得多,连陆小凤也大感神清气爽。 两人闲谈了几句,正侍起始练功,忽听得一阵急促奔跑之声,来到店前,戛然而止,接着几个人走入店堂。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快拿饭菜来,爷们饿死啦!”听声音却是花如令,西门吹雪与陆小凤面面相觑,均感差愕。 陆小凤忙凑眼到小孔中张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镜中现出的人形赫然是花满楼、花老二、大少爷、三少爷等人,这时灵璧不知到哪里玩去了,花如令虽把桌子打得震天价响,却是没人出来。梁子翁在店中转了个圈,皱眉道:“这里没人住的。”花如令自告奋勇,到村中去购买酒饭。花老二在内堂风吹不到处铺下稻草,抱起断腿未愈的侄儿放在草上,让他静卧养伤。 三少爷笑道:”这些御林军、禁军虽然脓包没用,可是到处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一天没好好吃饭。王爷您是北人,却知道这里钱塘江边有个荒僻的村子,领着大伙儿过来。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花满楼听他奉承,脸上却无丝毫得意神情,轻轻叹息一声,道:“十九年之前,我曾来过这里的。”众人见他脸上有伤感之色,都微感奇怪,却不知他正在想着当年陆小凤在此村中救他性命之事。荒村依然,那个荆钗青衫、喂他鸡汤的温婉女子却再也不可得见了。 说话之间,花如令已向村民买了些酒饭回来。三少爷给众人斟了酒,向花满楼道:“王爷今日得获兵法奇书,行见大金国威振天下,平定万方,咱们大伙向王爷恭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话声甚是响亮,西门吹雪虽隔了一道墙,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周老先生的书还是给他得去了!”心下着急,胸口之气忽尔逆转。陆小凤掌心中连连震动,知他听到噩耗,牵动了丹田内息,若是把持不定,立时有性命之忧,忙将嘴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他能将书盗去,难道咱们就不能盗回来么?只要你二师父妙手书生出马,十部书也盗回来啦。”西门吹雪心想不错,忙闭目镇慑心神,不再听隔墙之言。 陆小凤又凑眼到小孔上去,见花满楼正举碗饮酒,饮干后欢然说道:“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花先生更居首功,若不是他将那姓西门的小子赶走,咱们还得多费手脚。”花老二干笑了几声,响若破钹。西门吹雪听了,心头又是一震。陆小凤暗道:“老天爷保佑,这老毒物别在这里弹他的鬼筝,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 只听花老二道:“此处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寻不到。那周老先生的遗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说着从怀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武穆遗书的内文,若是载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门,那么老实不客气就据为己有,倘若只是行军打仗的兵法韬略,自己无用,乐得做个人情,就让花满楼拿去。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都集于石盒之上。陆小凤心道:“怎生想个法儿将那书毁了,也胜似落入这奸贼之手。”只听花满楼道:“小王参详周老先生所留几首哑谜般的诗词,又推究赵官儿历代营造修建皇宫的史录,料得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之处。今日瞧来,这推断侥幸没错。宋朝也真无人,没一人知道深宫之中藏着这样的宝物。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来呢。”言下甚是得意,众人又乘机称颂一番。 花满楼捻须笑道:“你将石盒打开吧。”大少爷应声上前,揭去封条,掀开盒盖。众人目光一齐射入盒内,突然之间,人人脸色大变,无不惊讶异常,做声不得。只见盒内空空如也,哪里有甚么兵书,连白纸也没一张。陆小凤虽瞧不见盒中情状,但见了众人脸上模样,已知盒中无物,心下又是喜欢,又觉有趣。 花满楼沮丧万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颐,苦苦思索,心想:“我千推算,万推算,那周老先生的遗书非在这盒中不可,怎么会忽然没了影儿?”突然心念一动,脸露喜色,抢起石盒,走到天井之中,猛力往石板上摔落。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石盒已碎成数块。陆小凤听得碎石之声,立时想到: “啊,石盒有夹层。”急着要想瞧那遗书是否在夹层之中,苦于不能出去,但过不片刻,便见花满楼废然回座,说道:“我知道石盒另有夹层,岂知却又没有。” 众人纷纷议论,胡思乱想。陆小凤听各人怪论连篇,不禁暗笑,当即告知西门吹雪。他听说武穆遗书没给盗去,心中大慰。陆小凤寻思:“这些奸贼岂肯就此罢手,定要再度入宫。”又想师父尚在官中,只怕受到牵累,虽有朱祐樘保护,但老顽童疯疯癫癫,担当不了正事,不禁颇为担心,果然听得花老二道:“那也没甚么大不了,咱们今晚再去官中搜寻便是。” 花满楼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们这么一闹,宫里必定严加防范。”花老二道:“防范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甚么打紧?王爷与世子今晚不用去,就与舍侄在此处休息便是。”花满楼拱手道:“却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静候好音。”众人当即在堂上铺了稻草,躺下养神。睡了一个多时辰,花老二领了众人又迸城去。 这女子正是灵璧,她在林中玩得兴尽回家,见店堂中睡得有人,也不以为意,摸到睡惯了的乱柴堆里,躺下片刻,便已鼾声大作。 花满楼拿起飞蛾,不禁黯然,心想:“若是我那陆姑娘在此,定会好好的给你医治。”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银刀、一个小药瓶,拿在手里抚摸把玩。 87|2333 第80章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陆小凤瞧着这情景,心想:“楼儿跟我好了,再也不会变心,她定不会要你的甚么见面礼。”不料却听得花满楼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灵璧见到花满楼的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云端,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便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后便倒。 西门吹雪喝骂:“干甚么?”左袖挥出,拂开了花满楼掷出的一把金针,右手反掌便往她肩头拍去。花满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宁可死了,也不嫁这坏东西。” 玉罗刹将通犀地龙丸往花满楼手中一塞,顺手挡开西门吹雪拍下去的手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西门吹雪击打女儿,掌上自然不含内力,玉罗刹也只轻轻架开。 灵璧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一两枚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已显得颇为尴尬,心下更是沮丧:“她终究是不肯嫁我。”玉罗刹笑道:“庄主,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余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甚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敢说个不字。”西门吹雪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甚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 花满楼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盯住了玉罗刹,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钢铁所制,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银鳞闪闪的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玉罗刹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今抛荒了二十余年,跟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下已是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玉罗刹遣人来为侄儿求婚之时,西门吹雪心想,当世武功可与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数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玉罗刹了,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眼见来书辞卑意诚,看了心下欢喜;又想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定然恃强欺压丈夫,女儿自己选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却十分憎厌。灵璧既得叔父亲传,武功必定不弱,当世小一辈中只怕无人及得,是以对玉罗刹的使者竟即许婚。这时听玉罗刹满口谦逊,却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剑,狡猾之极,武功上又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破去后,竟是练不回来么?当下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罢。” 玉罗刹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姗姗上前,拜倒在地。玉罗刹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颜色是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西门吹雪道:“兄弟素来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视天下美女如粪土。锋兄厚礼,不敢拜领。”玉罗刹笑道:“聊作视听之娱,以遣永日,亦复何伤?” 花满楼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发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艳丽,姿态妖媚,亦自动人。玉罗刹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弹奏了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八件乐器非琴非瑟,乐音节奏甚是怪异。花满楼见众女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片刻,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花满楼想起灵璧所使的“灵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他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作“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灵璧还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这时众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态百出,变幻多端,跟着双手虚抚胸臀,作出宽衣解带、投怀送抱的诸般姿态。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心神错乱。西门吹雪只是微笑,看了一会,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突然间同时全身震荡,舞步顿乱,箫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着箫声而舞。玉罗刹见情势不对,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铁筝走上前来。这时灵璧渐感心旌摇动。八女乐器中所发出的音调节奏,也已跟随西门吹雪的箫声伴和。驱蛇的众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 玉罗刹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拨了几下,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西门吹雪笑道:“来,来,咱们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人狂乱之势登缓。玉罗刹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他随来的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之色,纷撕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连灵璧也忙以棉花塞住双耳。花满楼道:“我爹爹吹箫给你听,给了你多大脸面,你竟塞起耳朵,也太无礼。来到桃花岛上作客,胆敢侮辱主人!”西门吹雪道:“这不算无礼。他不敢听我箫声,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听过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 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123言情原创网独家发表 88|2333 番外三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花六爷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见问灵璧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答应,忙跪下回道:“我不大到灵璧房里去,又不常和灵璧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那都是宋神医合楚留香两个人的事,太太问他们。” 花如令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做什么?”花六爷道:“我原是跟花夫人的人,因花夫人说园里空大,人少,灵璧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花夫人骂了我,‘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听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灵璧叫着了,答应几句话,就散了。至于灵璧的饮食起居,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宋神医、楚留香、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花夫人屋里的针线,所以灵璧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 花如令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灵璧,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花夫人给灵璧的,我明儿回了花夫人再撵你!”因向陆小凤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灵璧屋里睡觉,等我回过花夫人,再处治他。”喝声:“出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么花红柳绿的妆扮!”花六爷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绢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 这里花如令向西门吹雪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西门吹雪见花如令盛怒之际,又因陆小凤是花夫人的耳目,常时调唆的花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语,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陆小凤道:“太太且请息怒。这些事小。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是极容易的。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冷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了。”花如令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乎不能明白。”因问西门吹雪:“如何?”西门吹雪只得答应说:“太太说是,就行罢了。”花如令道:“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至晚饭后,待花夫人安寝了,三少爷等入园时,陆小凤便请了西门吹雪一并进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来抄检起。不过抄检些多馀攒下蜡烛灯油等物。陆小凤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的,等明日回过太太再动。”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灵璧正因花六爷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西门吹雪来,问是何故。西门吹雪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儿。”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陆小凤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宋神医因见花六爷这样,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平常通用之物。随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到花六爷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宋神医方欲替花六爷开时,只见花六爷挽着头发闯进来,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陆小凤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花六爷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花夫人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 西门吹雪见花六爷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花夫人的脸,忙喝住花六爷。那陆小凤又羞又气,刚要还言,西门吹雪道:“妈妈,你也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陆小凤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西门吹雪,要别处去,西门吹雪道:“你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尽都细翻了,没有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灵璧的旧物,没甚关系的。”西门吹雪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 说着,一径出来,向陆小凤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三少爷屋里,断乎抄检不得的。”陆小凤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西门吹雪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 花老二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西门吹雪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叫起来,只说:“睡着罢,我们就走的。”这边且说些闲话。那陆小凤带了众人到了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周老先生房中搜出两副灵璧往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帔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灵璧往日手内曾拿过的。陆小凤自为得了意,遂忙请西门吹雪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西门吹雪笑道:“灵璧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灵璧的旧东西。况且这符儿合扇子,都是花夫人和太太常见的。妈妈不信,咱们只管拿了去。”陆小凤忙笑道:“庄主既知道就是了。”西门吹雪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周老先生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账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 这里西门吹雪合陆小凤又到花满楼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花满楼了。花满楼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 一时众人来了,花满楼故问:“何事?”西门吹雪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儿,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花满楼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鬟们把箱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西门吹雪去抄阅。西门吹雪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了我。”因命丫鬟们:“快快给姑娘关上。” 月娘珍珠等先忙着替黑熊等关的关,收的收。花满楼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得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西门吹雪只看着众媳妇们。三少爷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西门吹雪便起身告辞。花满楼道:“可细细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西门吹雪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花满楼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西门吹雪知道花满楼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察明白了。”花满楼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三少爷等都陪笑说:“都明白了。” 那陆小凤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花满楼的名,他想众人没眼色、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就这样利害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着自己又仗着是花夫人陪房,连花如令尚另眼相待,何况别人只当是花满楼认真单恼西门吹雪,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因越众向前,拉起花满楼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西门吹雪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癫癫的——”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陆小凤脸上早着了花满楼一巴掌。 花满楼登时大怒,指着陆小凤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几岁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我们跟前逞脸。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动手动脚的了!你打量我是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你来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儿!”说着,便亲自要解钮子,拉着西门吹雪儿细细的翻,“省得叫你们奴才来翻我!” 西门吹雪月娘等都忙与花满楼理裙整袂,口内喝着陆小凤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别再讨脸了!”又忙劝花满楼:“好姑娘,别生气。他算什么,姑娘气着倒值多了。”花满楼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早一头碰死了。不然,怎么许奴才来我身上搜贼赃呢!明儿一早,先回过花夫人、太太,再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着,我去领!”那陆小凤讨了个没脸,赶忙躲出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 花满楼喝命丫鬟:“你们听着他说话,还等我和他拌嘴去不成?”黑熊听说,便出去说道:“妈妈,你知点道理儿,省一句儿罢。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着察考姑娘、折磨我们呢?”西门吹雪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花满楼冷笑道:“我们做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就只不会背地里调唆主子!”月娘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黑熊进来。三少爷等人劝了一番,西门吹雪直待伏侍花满楼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这时周老先生朝前走了几步,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 “我现在叫到谁的名字,谁就戴上帽子,坐到凳子上,昕候分院。”她说,“珍珠!” 一个面色红润、梳着两条金色发辫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走出队列,戴上帽子,帽子刚好遮住她的限睛。她坐了下来。片刻停顿——“赫奇帕奇!”帽子喊道。 右边一桌的人向珍珠鼓掌欢呼,欢迎她在他们这一桌就坐。花满楼看见胖修士幽灵也高兴地向她挥手致意。 “花六爷!” “赫奇帕奇!”帽子又喊道。花六爷飞快地跑到珍珠身边坐下。 “三少爷!”‘“拉文克劳!” 这次左边第二桌拍手鼓掌。当三少爷加入到他们的行列时,有几名拉文克劳的学生站起来和他握手。 花老二也分到拉文克劳,大少爷则成了格兰芬多的第一位新生,左边最远的一张餐桌即刻爆发出一阵欢呼,花满楼看见灵璧的一对孪生哥哥发出了嘘声。 接着花平成为斯莱特林的新生。也许花满楼昕了许多关于斯莱特林的议论,产生了某些印象,但他总觉得这些人看起来不讨人喜欢。 他现在开始感到特别不舒服。他回想起在小学上体育课时分组的事。总是挑到最后剩他一个人,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够好,而是因为谁也不想让达力认为他们喜欢他。 “大脑门!” “赫奇帕奇!” 花满楼发现有时帽子立刻就喊出学院的名字,但另一些时候花了一些时间才作出决定。比如排在花满楼旁边的那个浅茶色头发的女孩月娘就在凳子上几乎坐了整整一分钟,帽子才宣布他被分到格兰芬多。 “陆小凤!” 赫敏几乎跑到凳子跟前,急急忙忙把帽子扣到头上。 “格兰芬多!”帽子喊道。灵璧哼了一声。 当你非常紧张的时候,就会生出许多可怕的想法,花满楼也是一样。他突然想到要是万一根本不挑选他会怎么样呢如果帽子扣在他头上盖住他的眼睛好长时间,最后还是周老先生把帽子从他头上拽下来,然后说,明摆着是搞错了,要他最好还是坐火车回去,那又会怎么样呢叫到那个总丢失蟾蜍的男孩朱祐樘的名字时,他朝凳子跑的路上摔了一跤。帽子用了好长时间才对朱祐樘作出决定。当帽子最后喊出“格兰芬多时,朱祐樘戴着帽子就跑掉了,最后不得不在一片哄笑声中一溜小跑回来,把帽子还给周老先生。 叫到西门吹雪的名字时,西门吹雪大模大样走过去,而且即刻如愿以偿,帽子几乎刚碰到他的头就尖叫道:“斯莱特林!” 西门吹雪前去和他的朋友老管家与玉罗刹会合,露出对自己很满意的样子。 这时,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莫恩诺特帕金森之后是一对佩蒂尔孪生姐妹然后是莎莉安波克斯最后,总算轮到——“花满楼!” 当花满楼朝前走去时,餐厅里突然发出的一阵嗡嗡低语像小火苗的咝咝响声。 “花满楼,她是在叫花满楼吗”’“是那个花满楼” 在帽子就要扣到头上遮住他的视线时,花满楼看到餐厅里人头攒动,人人引颈而望,希望看清他的模样。接着就是帽子里的黑暗世界和等待。 “嗯,”他听到耳边一个细微的声音说,“难。非常难。看得出很有勇气。心地也不坏。有天分,哦,我的天哪,不错——你有急于证明自己的强烈愿望,那么,很有意思我该把你分到哪里去呢” 花满楼紧紧抓住凳子边,心里想:“不去斯莱特林,不去斯莱特林。” “不去斯莱特林,对吧”那个细微的声音问,“拿定主意了吗你能成大器,你知道,在你一念之间,斯莱特林能帮助你走向辉煌,这毫无疑问——不乐意那好,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那就最好去格兰芬多吧!” 花满楼听见帽子向整个餐厅喊出了最后那个名字。他摘下帽子,两腿微微颤抖着走向格兰芬多那一桌。他入选了,而且没有被分到斯莱特林,这使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也使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竞获得了最响亮的欢呼喝彩。级长齐世美站起来紧紧地跟他握手。花家的孪生兄弟大声喊道:“我们有花满楼了!我们有花满楼了!”花满楼坐到他先前碰到的那个穿轮状皱领的幽灵对面。幽灵拍了拍他的手臂,使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刚刚跳进一桶冰水里的可怕感觉。 现在花满楼总算可以好好看看高台上的主宾席了。长公主坐在离他最近的角落。他捕捉到了花满楼的目光,向他竖起大拇指。花满楼咧嘴报以一笑。主宾席的中央,一把大金椅上坐着花夫人。花满楼一眼就认出了他的面孔,因为他在火车上从巧克力蛙的巫师画片上见过。整个餐厅里只有花夫人的银发和幽灵们一样闪闪发光。花满楼也同样认出了宋神医,那个他在破釜酒吧遇到的神经质的年轻人。他头上裹着一条很大的紫色围巾,显得很古怪。 现在听候分配的只剩下三个人了。张太医成了拉文克劳的新生。接着就轮到了灵璧。他这时脸色发青。花满楼紧握双手放在桌下。一眨眼工夫帽子就高喊道:“格兰芬多!” 当灵璧一下子瘫倒在花满楼旁边的座位上时,花满楼跟着其余的人大声鼓掌。 “很好,灵璧,太好了!”齐世美越过花满楼,用夸张的口吻说。这时剩下的最后一名布雷司沙比尼被分到斯莱特林了。周老先生卷起羊皮纸,拿起分院帽离去了。 花满楼低头看着面前空空的金盘子,这才感觉到早已饥肠辘辘。吃南瓜馅饼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花夫人站起来。他笑容满面地看着学生们,向他们伸开双臂,似乎没有什么比看到学生们济济一堂使他更高兴的了。“欢迎啊!”他说,“欢迎大家来霍格沃茨开始新的学年!在宴会开始前,我想讲几句话。那就是:笨蛋!哭鼻子!残渣!拧!“谢谢大家!”他重新坐下来。大家鼓掌欢呼。花满楼不知道是否该一笑置之。“他是不是——有点疯疯癫癫''他迟疑地问齐世美。“疯疯癫癫”齐世美小声说,“他是一位天才!世界上最优秀的巫师!不过你说得也对,他是有点疯疯癫癫。要不要来点马铃薯,花满楼” 89|2333 番外四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西门吹雪倚在壁上,微笑道:“在这里养伤真是再好也没有。只是陪着两个死人,你不害怕吗?”陆小凤心中却是害怕,但强作毫不在乎,笑道:“一个是我师哥,他决不能害我;另一个是饭桶将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吓唬不了人。”当下将两具骇骨搬到小室北边角落,在地下铺上原来垫西瓜的稻草,再将十几个西瓜团团围在身周,伸手可及,问道:“这样好不好?” 西门吹雪道:“好,咱们就来练吧。”陆小凤扶着他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盘膝坐在他的左侧,一抬头,只见面前壁上有个钱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张,不禁大喜,原来墙壁里嵌着一面小镜,外面堂上的事物尽都映入镜中,看来当年建造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躲在室中避敌之时,仍可在镜中察看外面动静。只是时日久了,镜上积满了灰尘。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将小镜拂拭干净。 只见灵璧坐在地下抛石子,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甚么。陆小凤凑耳到小孔之上,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在唱哄小孩睡觉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陆小凤初觉好笑,但听了一阵,只觉她歌声中情致缠绵,爱怜横溢,不觉痴了:“这是她妈妈当日唱给她听的么?我妈妈若不早死,也会这样唱着哄我。”想到此处,眼眶竟自湿了。 西门吹雪见到她脸上酸楚的神色,说道:“你在想甚么?我的伤不打紧,你别难过。”陆小凤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练功治伤的法儿。”于是西门吹雪将《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缓缓背了一遍。 陆小凤只听了一遍,便已记住,经文中有数处不甚了了,两人共同推究参详,一个对全真派内功素有根柢,一个聪敏过人,稍加研讨,也即通晓。当下陆小凤伸出右掌,与西门吹雪左掌相抵,各自运气用功,依法练了起来。 练了两个时辰后,休息片刻。陆小凤左手持刀,剖一个西瓜与西门吹雪分食,两人手掌却不分开。练到未牌时分,西门吹雪渐觉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从陆小凤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间疼痛竟也稍减,心想这真经上所载的法门确是灵异无比,当下不敢丝毫怠懈,继续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时,天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已渐黯淡,时近黄昏,不但西门吹雪胸口舒畅得多,连陆小凤也大感神清气爽。 两人闲谈了几句,正侍起始练功,忽听得一阵急促奔跑之声,来到店前,戛然而止,接着几个人走入店堂。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快拿饭菜来,爷们饿死啦!”听声音却是花如令,西门吹雪与陆小凤面面相觑,均感差愕。 陆小凤忙凑眼到小孔中张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镜中现出的人形赫然是花满楼、花老二、大少爷、三少爷等人,这时灵璧不知到哪里玩去了,花如令虽把桌子打得震天价响,却是没人出来。梁子翁在店中转了个圈,皱眉道:“这里没人住的。”花如令自告奋勇,到村中去购买酒饭。花老二在内堂风吹不到处铺下稻草,抱起断腿未愈的侄儿放在草上,让他静卧养伤。 三少爷笑道:”这些御林军、禁军虽然脓包没用,可是到处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一天没好好吃饭。王爷您是北人,却知道这里钱塘江边有个荒僻的村子,领着大伙儿过来。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花满楼听他奉承,脸上却无丝毫得意神情,轻轻叹息一声,道:“十九年之前,我曾来过这里的。”众人见他脸上有伤感之色,都微感奇怪,却不知他正在想着当年陆小凤在此村中救他性命之事。荒村依然,那个荆钗青衫、喂他鸡汤的温婉女子却再也不可得见了。 说话之间,花如令已向村民买了些酒饭回来。三少爷给众人斟了酒,向花满楼道:“王爷今日得获兵法奇书,行见大金国威振天下,平定万方,咱们大伙向王爷恭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话声甚是响亮,西门吹雪虽隔了一道墙,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周老先生的书还是给他得去了!”心下着急,胸口之气忽尔逆转。陆小凤掌心中连连震动,知他听到噩耗,牵动了丹田内息,若是把持不定,立时有性命之忧,忙将嘴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他能将书盗去,难道咱们就不能盗回来么?只要你二师父妙手书生出马,十部书也盗回来啦。”西门吹雪心想不错,忙闭目镇慑心神,不再听隔墙之言。 陆小凤又凑眼到小孔上去,见花满楼正举碗饮酒,饮干后欢然说道:“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花先生更居首功,若不是他将那姓西门的小子赶走,咱们还得多费手脚。”花老二干笑了几声,响若破钹。西门吹雪听了,心头又是一震。陆小凤暗道:“老天爷保佑,这老毒物别在这里弹他的鬼筝,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 只听花老二道:“此处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寻不到。那周老先生的遗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说着从怀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武穆遗书的内文,若是载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门,那么老实不客气就据为己有,倘若只是行军打仗的兵法韬略,自己无用,乐得做个人情,就让花满楼拿去。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都集于石盒之上。陆小凤心道:“怎生想个法儿将那书毁了,也胜似落入这奸贼之手。”只听花满楼道:“小王参详周老先生所留几首哑谜般的诗词,又推究赵官儿历代营造修建皇宫的史录,料得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之处。今日瞧来,这推断侥幸没错。宋朝也真无人,没一人知道深宫之中藏着这样的宝物。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来呢。”言下甚是得意,众人又乘机称颂一番。 90|2333 番外五 (晋、江、独家发表,其余网站一律为非法盗文网站,请支持正版哦。) 陆小凤瞧着这情景,心想:“楼儿跟我好了,再也不会变心,她定不会要你的甚么见面礼。”不料却听得花满楼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灵璧见到花满楼的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云端,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便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后便倒。 西门吹雪喝骂:“干甚么?”左袖挥出,拂开了花满楼掷出的一把金针,右手反掌便往她肩头拍去。花满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宁可死了,也不嫁这坏东西。” 玉罗刹将通犀地龙丸往花满楼手中一塞,顺手挡开西门吹雪拍下去的手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西门吹雪击打女儿,掌上自然不含内力,玉罗刹也只轻轻架开。 灵璧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一两枚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已显得颇为尴尬,心下更是沮丧:“她终究是不肯嫁我。”玉罗刹笑道:“庄主,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余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甚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敢说个不字。”西门吹雪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甚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 花满楼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盯住了玉罗刹,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钢铁所制,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银鳞闪闪的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玉罗刹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今抛荒了二十余年,跟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下已是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玉罗刹遣人来为侄儿求婚之时,西门吹雪心想,当世武功可与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数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玉罗刹了,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眼见来书辞卑意诚,看了心下欢喜;又想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定然恃强欺压丈夫,女儿自己选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却十分憎厌。灵璧既得叔父亲传,武功必定不弱,当世小一辈中只怕无人及得,是以对玉罗刹的使者竟即许婚。这时听玉罗刹满口谦逊,却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剑,狡猾之极,武功上又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破去后,竟是练不回来么?当下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罢。” 玉罗刹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姗姗上前,拜倒在地。玉罗刹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颜色是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西门吹雪道:“兄弟素来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视天下美女如粪土。锋兄厚礼,不敢拜领。”玉罗刹笑道:“聊作视听之娱,以遣永日,亦复何伤?” 花满楼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发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艳丽,姿态妖媚,亦自动人。玉罗刹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弹奏了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八件乐器非琴非瑟,乐音节奏甚是怪异。花满楼见众女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片刻,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花满楼想起灵璧所使的“灵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他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作“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灵璧还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这时众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态百出,变幻多端,跟着双手虚抚胸臀,作出宽衣解带、投怀送抱的诸般姿态。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心神错乱。西门吹雪只是微笑,看了一会,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突然间同时全身震荡,舞步顿乱,箫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着箫声而舞。玉罗刹见情势不对,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铁筝走上前来。这时灵璧渐感心旌摇动。八女乐器中所发出的音调节奏,也已跟随西门吹雪的箫声伴和。驱蛇的众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 玉罗刹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拨了几下,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西门吹雪笑道:“来,来,咱们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人狂乱之势登缓。玉罗刹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他随来的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之色,纷撕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连灵璧也忙以棉花塞住双耳。花满楼道:“我爹爹吹箫给你听,给了你多大脸面,你竟塞起耳朵,也太无礼。来到桃花岛上作客,胆敢侮辱主人!”西门吹雪道:“这不算无礼。他不敢听我箫声,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听过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 这时周老先生朝前走了几步,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 “我现在叫到谁的名字,谁就戴上帽子,坐到凳子上,昕候分院。”她说,“珍珠!” 一个面色红润、梳着两条金色发辫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走出队列,戴上帽子,帽子刚好遮住她的限睛。她坐了下来。片刻停顿——“赫奇帕奇!”帽子喊道。 右边一桌的人向珍珠鼓掌欢呼,欢迎她在他们这一桌就坐。花满楼看见胖修士幽灵也高兴地向她挥手致意。 “花六爷!” “赫奇帕奇!”帽子又喊道。花六爷飞快地跑到珍珠身边坐下。 “三少爷!”‘“拉文克劳!” 这次左边第二桌拍手鼓掌。当三少爷加入到他们的行列时,有几名拉文克劳的学生站起来和他握手。 花老二也分到拉文克劳,大少爷则成了格兰芬多的第一位新生,左边最远的一张餐桌即刻爆发出一阵欢呼,花满楼看见灵璧的一对孪生哥哥发出了嘘声。 接着花平成为斯莱特林的新生。也许花满楼昕了许多关于斯莱特林的议论,产生了某些印象,但他总觉得这些人看起来不讨人喜欢。 他现在开始感到特别不舒服。他回想起在小学上体育课时分组的事。总是挑到最后剩他一个人,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够好,而是因为谁也不想让达力认为他们喜欢他。 “大脑门!” “赫奇帕奇!” 花满楼发现有时帽子立刻就喊出学院的名字,但另一些时候花了一些时间才作出决定。比如排在花满楼旁边的那个浅茶色头发的女孩月娘就在凳子上几乎坐了整整一分钟,帽子才宣布他被分到格兰芬多。 “陆小凤!” 赫敏几乎跑到凳子跟前,急急忙忙把帽子扣到头上。 “格兰芬多!”帽子喊道。灵璧哼了一声。 当你非常紧张的时候,就会生出许多可怕的想法,花满楼也是一样。他突然想到要是万一根本不挑选他会怎么样呢如果帽子扣在他头上盖住他的眼睛好长时间,最后还是周老先生把帽子从他头上拽下来,然后说,明摆着是搞错了,要他最好还是坐火车回去,那又会怎么样呢叫到那个总丢失蟾蜍的男孩朱祐樘的名字时,他朝凳子跑的路上摔了一跤。帽子用了好长时间才对朱祐樘作出决定。当帽子最后喊出“格兰芬多时,朱祐樘戴着帽子就跑掉了,最后不得不在一片哄笑声中一溜小跑回来,把帽子还给周老先生。 叫到西门吹雪的名字时,西门吹雪大模大样走过去,而且即刻如愿以偿,帽子几乎刚碰到他的头就尖叫道:“斯莱特林!” 西门吹雪前去和他的朋友老管家与玉罗刹会合,露出对自己很满意的样子。 莫恩诺特帕金森之后是一对佩蒂尔孪生姐妹然后是莎莉安波克斯最后,总算轮到——“花满楼!” 当花满楼朝前走去时,餐厅里突然发出的一阵嗡嗡低语像小火苗的咝咝响声。 “花满楼,她是在叫花满楼吗”’“是那个花满楼” 在帽子就要扣到头上遮住他的视线时